心中向往远方密林的时候,总爱翻一下俄罗斯文学。俄罗斯作家笔下太多描写北方广袤森林的作品,林中晶莹的露珠、轻纱般的薄雾、洁白的浮云、澄蓝的湖水、鸟雀的鸣啭,虽然是书中的森林,却让人仿佛闻到遍布青苔潮湿的林莽间散发出的似碘酒般的气味。
帕乌斯托夫斯基对谜一般无涯无际的森林怀有极深情感。他自述最早记的笔记都与森林有关,“我生长在没有森林的南方,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俄罗斯中部的自然界中,我最偏爱森林”。他想要编纂一本《自然辞典》,其中一个类别要收录“森林词汇”。
而我也有属于我的《树林辞典》,这书中收有各类有关树木的词汇:嫩枝、叶片、叶痕、芽鳞、种子、柔荑花序、花药、翅果、树冠、气孔、树液、根系、落叶、光、风、霜……单是看着这些词语,便会想起某时某地遇过的每一棵树,以及属于它们的独特身姿。早春常走小道上的那排梣叶槭,黄绿色且带些微淡粉的雄花序自枝上低垂,细长花丝底部坠着红色花药,宛如点翠流苏随风缕缕摇曳;晚夏一株早早满树变黄的银杏,树干上的扇形黄叶纵向错落排列,与灰褐纵裂纹的树干形成色彩上的强烈反差;初冬雪后的元宝槭林,舒展匀称的身姿,五裂的叶片色调从亮黄、树绿至深红,薄雪覆了树身,彩叶却兀自在枝头燃烧;还有窗前的那棵老悬铃木,四时沉默而又坚定地伫立在那里,如一位日夜对晤的老友。
有时候会想,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窗前那棵有着“迷梦般的顶端耸出地面,在高处散开接近云端天幕”的大树,会是什么树呢?白蜡、山毛榉、水青冈,还是同我窗前一样是棵悬铃木?如诗人所写,窗前那棵树与他建立了深刻的情感联结,曾互见彼此生命遭逢的险滩与暗夜,“但是树呀,我见过你被摧折摇撼;要是熟睡时的我也曾被你窥睹,那么你也一定见过我的惶惑愁苦”,树木有它所将面临的风吹霜打,诗人也要经历内心的冰雪雨雾,这种互相依偎、并肩而行但又各自独立的关系,让他们之间的情感纽带变得更为紧密。树是同行者、分享者,更是那位生命潮汐涨落间默默的陪伴者。我窗前那棵悬铃木,而今已很老了,从它呈碎条状层叠堆积的黄褐色树皮即能看出树龄。但这无妨它浓密的树荫成为人们最爱流连的地方,孩童任意游戏,老人坐在椅凳上闲谈,光影自掌状树叶间筛落,团团明亮的光斑映照于地面。
弗罗斯特窗前的树像一位同伴,黑塞笔下的树木则更像是孤独而坚韧的智者,是哲人内心自我的投射。黑塞的园圃中有他手植的许多树木,诸如孤单深沉的山毛榉、枝叶繁茂的栎树、高耸细长的桦树、独自开花的老玉兰、古老巨大的榆树、庄严精致的赤松……
对黑塞而言,更能深深触动心的,是树木的丰姿。“我看到每棵树都过着孤独的生活,都形成独自的形态,映照着独特的影子。”在诗人眼中,每棵扎根泥土的树都有各自孤绝的姿态,它们的形态与肌理、叶冠的每一场舞、树皮的细小疤痕,甚或地上树木的投影都是与众不同的。当树木在窗外簌簌吟唱,那是它们沉静睿智的语言,唯有细听,才能读懂一棵树的持久深情。
北方多松。夏天去碧云寺,寺中种有不少古树,以松柏为多。
寺庙依山层叠而建,遥遥望去苍翠蓊郁一片,恰如明人诗句中所赞“碧色净如云”。大雄宝殿、水泉院各处皆植有年深日久高大的白皮松,银白近乎泛着光的树干高耸入云,衬着其后的红墙黛瓦,好似人也得了几分静穆。周身莹白的金刚宝座塔处在四周松柏的层层绿波之中,山间风烈,穿林而过摇撼树木如绿云翻动,满耳只闻松涛阵阵。知堂1921年夏于西山养病,就憩居碧云寺般若堂,他暇时给孙伏园写过六通山中杂信记叙寺中长闲逸豫的生活,信中便提到碧云寺的树木。譬如水泉院内的白杨,“树干很粗,大约直径有六七寸,白皮斑驳,很是好看。他的叶在没有什么大风的时候,也瑟瑟的响,仿佛是有魔术似的。古诗说,‘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非看见过白杨树的人,不大能了解他的趣味”。另外借揶揄游客对于植物年龄的趣味,提到了寺中所植古木柏树、槐树及甚少人注意的核桃石榴等小树。知堂当年虽未去塔上听取松涛之声,但在散步时能听得那石阶下龙嘴里的潺湲水声,现时那龙嘴还在,只是已听不到水声了。多松的地方多了几分逸气,息了尘心,恰如元人张可久那阕词“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老家多山,因而多竹。远望青色山林之上,漫山翠篁如海,自与北方松柏的肃穆庄重不同,是更为清幽秀丽的景色。亭亭万竿多为楠竹,另有雷竹、毛竹、慈竹、水竹、苦竹等,因着多竹,也得了“竹乡”之名。离了故乡越远,每次回望眼前总是那青翠的竹林,以及少时在竹林中悠游的日子,连带那时光也染了竹子的翠色。
雨雾中的竹林更堪入画。那翠色笼着缥缈雾气反而显出一种洁净,细雨落在竹林,淅沥有声而显得轻柔。粗壮的竹身覆有一层轻薄的类似白霜的细末,使那竹子原本的深翠看上去更为清新朦胧。高大翠竹的梢尖因不胜簇簇竹叶的重量而略微往下弯垂,风吹过发出簌簌之声,竹梢便如团团绿霭般轻摇,时有栖着的雀鸟自其间惊飞。披针形青色竹叶的尖端悬着雨滴,晶亮明澈,泥土经雨后缓缓散出湿润气息,与竹林内原有的清芬氤氲一处,那是很好闻的味道。燕地寒冱,竹子大多长得细弱且不成阵势,除去公园作为景观之用,就不太能看到竹林清幽的景致了,自然无法比拟故乡重重山岭间的修竹茂林。
每次回乡或离乡之际,总能于车窗外望见隽水两岸蔓延十余里的苍翠竹海,那广袤深幽的青碧颜色,大概是我对于故乡最为深刻的记忆了。且将它一并收录进我私人那本《树林辞典》中有关故乡林木的词条。
平芜尽处,绿竹猗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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