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隔壁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睁开眼看挂在墙上的老北极星牌闹钟,凌晨两点零五分。母亲突然翻身下床,手忙脚乱地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就往外冲。
老式木门发出咯吱一声响,外头冷风嗖嗖的。我赶紧套上裤子跟了出去,月亮藏在乌云后头,连个人影都看不清。
这是1986年的深秋,胡同里飘着桂花香,我家和隔壁老李家已经整整八年没说过一句话,连个眼神都没搭过。
提起这事儿,村里老人都说可惜。我家和老李家打我爷爷那辈就是好邻居,逢年过节串个门,有啥好吃的都会送一碗。腊月里杀猪,肉都是论斤分着吃。
可就因为一堵院墙,两家人闹翻了。记得那时候我刚考上镇上的初中,每天背着书包走半个钟头山路去上学。老李家说我家的院墙太高,挡住了他家菜地的阳光。
八十年代初,乡下人日子都不好过。生产队刚包产到户,家家户户都指望着种点菜贴补日子。镇上供销社收菜,一斤能卖两三毛钱,虽说不多,可积少成多,能补贴不少家用。
老李婶子是出了名的能干,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园子里拔草浇水,晌午顶着大太阳也不休息。听人说她年轻时候是镇上棉纺厂的女工,后来厂里不景气才回村的。
老李叔在机械厂干了二十多年钳工,手艺好得很,可前些年下岗回了村。他非要我家把院墙往里挪半米,还说当年是我爷爷把墙砌歪了占了他家的地。
这话一出口,就像一把火点着了我爸的心。要知道我爷爷在村里可是个实诚人,一辈子给人修屋顶补漏,从没收过钱。
"你说谁家占地?我爷爷是啥人品,全村都清楚,你这是打我们祖宗的脸!"爸爸气得脸都红了,手里的烟袋锅子直哆嗦。那天两家人从吵架到动手,差点闹出人命。
最后还是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王有德拄着拐杖出面,才把这事压下去。可这梁子,却是结下了。
从那以后,家里的气氛变得特别压抑。我妈总是叹气,说这日子没法过了。买米买面都要绕道,宁可多走十里地也不从对方门前过。
最难受的是李志强,他比我大两岁,从小一块儿长大。记得上学那会儿,我俩成天粘一块,他力气大,总是帮我背书包。放学路上还给我讲故事,说起三国演义那叫一个绘声绘色。
夏天的时候,我俩在河边抓鱼摸虾,没少让大人操心。他力气大,总是护着我过独木桥,还说等长大了要买自行车带我去县城看电影。
有一年我发烧,他放学后特意去山上采了一兜子野菊花,说是给我煮茶喝。那时候他头发总是翘着,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像个憨厚的小伙子。
可八年前那场架之后,我们连个招呼都不敢打,见面就低头躲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的秋千,再也荡不起我们的笑声。有时候我偷偷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可一对上眼就赶紧转开。
村里人都说,这梁子怕是要结到下辈子去喽。我妈没少因这事掉眼泪,嘴上不说,心里头难受得很。常常站在院子里发呆,看着那堵墙发愣。
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去。我考上了县城高中,每天骑自行车上学。李志强初中毕业就去了深圳打工,听说是在松日电子厂。
刚去的时候,他妈总是担心。后来听说他干得不错,当上了小组长,每个月能挣三四百块钱。老李婶子逢人就夸,说儿子有出息,还给家里寄钱回来。
去年冬天,老李叔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把腿摔断了。那时候天寒地冻的,医药费花了不少。李志强特意从深圳请假回来,在家照顾了半个月。
那阵子老李婶子总是独自在菜园子里干活,我妈在窗户后头看了好几次,可就是拉不下脸去帮忙。晚上躺在炕上,我听见她跟我爸说:"这么多年了,咱们是不是太死心眼了?"
前些日子街坊邻居都在传,志强要带对象回来订婚了。听说是个广东姑娘,在厂里认识的。老李婶子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说,人家姑娘家里条件好着呢,在广州还有两间楼房。
谁知道这天半夜会出这事。等我追出去时,就看见我妈已经站在老李家门口。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堂屋的煤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大妹子,咋回事啊这是?"我妈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手还轻轻拍着老李婶子的后背。
老李婶子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志强...志强他...摔井里了...刚回来就喝了两杯,说是高兴...谁知道去后院倒马桶..."
那口枯井是村里最早打的井,五六米深,现在已经不用了。李志强被卡在井壁中间,喊了好久都没人应。老李叔腿脚不利索,老李婶子一个人又使不上劲,急得直跺脚。
我妈一听就急了:"等啥呢,快叫人啊!"说着就往村里跑,那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我这才发现,原来妈早就把那些年的怨气都放下了。
不一会儿,村里的男人们都被喊醒了。我爸穿着背心大裤衩,第一个拿着绳子赶到。那神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青苔爬满的井壁又窄又滑,爸爸二话不说,系好绳子就往下爬。我和几个年轻小伙子在上面使劲拽着绳子,生怕出点啥差错。
"志强,你坚持住啊!叔这就下来救你!"爸爸的声音在井底回荡,带着颤抖。
折腾了快两个小时,总算把人救上来。李志强浑身湿透,脸色发青,腿上还有好几道血痕。屋里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换衣服,搓手暖身子。
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叔...对不起..."爸爸摆摆手:"一个村的,说这些做啥。你小时候没少来我家吃饭,跟我们家小子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老李叔红着眼圈握住爸爸的手,嘴唇动了好几下,最后就蹦出一句:"老哥..."声音哽咽得厉害。
那一刻,我看见我妈偷偷抹眼泪。这些年的恩怨,就在这一声"老哥"里化开了。
第二天是李志强订婚的日子。他对象是个瘦瘦小小的广东姑娘,说话软软的,特别招人疼。来的路上还特意带了广东的特产,腊肠咸鱼,莲蓉月饼,一股子南方的味道。
我妈一大早就起来忙活,特意蒸了一锅枣花馍,还包了几十个肉馅饺子。老李婶子也给我妈送来一盘刚炸的油条,那香味儿飘得老远。两个老姐妹坐在一起,说起这些年的事,眼圈都红了。
院墙那边,老李家新种的白菜长得郁郁葱葱。我妈站在院子里看了好久,笑着说:"你看那白菜,长得多好。咱们村的地啊,就是生白菜。"
这些年,那堵院墙还在老地方,可那道看不见的墙,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消失了。我这才明白,哪有什么解不开的仇,不过是我们都拉不下那张老脸罢了。
现在村里人提起这事,都说是菩萨显灵,让这两家冤家化解了。我妈却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哪有隔夜的仇。"
李志强和他媳妇婚后在广东站稳了脚跟,开了个小超市。每年春节回来,都给两家老人带不少东西。去年还给我爸买了个收音机,老爷子天天抱着听戏,美得不行。
我爸现在最爱跟人说的就是:"你说这个志强,有心啊。"说这话时,眼睛里总是带着光。
日子好起来了,老李家的院子也重新粉刷过,崭新的红砖墙上爬满了丝瓜藤。我妈说等开春了要种点黄瓜,到时候让老李婶子也来摘。
去年夏天,我回老家,看见两家老人坐在槐树下乘凉,说说笑笑的。老槐树的枝丫更茂密了,树下的秋千还在,只是已经生了锈。
看着老李叔和我爸在槐树下下棋,李志强媳妇跟我妈学包饺子,我忽然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又有几个八年可以等?还好,我们都没有错过。
院墙还在那里,可我们的心已经近了。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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