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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任见:《刘禹锡传》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刘禹锡传任见著
内容简介
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等名句,早已为后世所传扬,但刘禹锡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哲学家,政治家。
刘禹锡的《天论》是关于“天人之辩”的伟大著作。刘禹锡是中唐时期著名的“永贞革新”的领袖人物与中坚力量,刀口起舞,出生入死。刘禹锡的人生由于参与革新和朝局变幻,充满了英雄气概和传奇色彩。
研究刘禹锡的文字历代不绝,然而真正从生活经历的角度为他立传的,迄今没有。任见先生的《刘禹锡传》是以唐代历史为背景,以刘禹锡的政治活动、文学创作为重点,以他的人生际遇、情感历程为主线,以大气魄、大制作为标的要求,创作出来的重量级作品。
任见《刘禹锡传》文笔洗练,辞藻华贵,构思布局艺技独运,故事情节磅礴跌宕,文言与白话结合无隙,简约与饱满至于极致,既与刘禹锡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与中唐丰富多彩的诗文艺术气象相和谐,又将中国文字的魅力发挥到了新颖动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读,不忍释手。
此书为1997年版本,2007年修订和精编本。
刘禹锡传目录
第一章 诗童灵悟名不虚传
第二章 如此意境岂是淫调野曲?
第三章 赤心官吏与社稷大业
第四章 死对头请客是不是鸿门宴?
第五章 桃红馆里柔媚的笑容
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第七章 玄都观桃花招祸殃
第八章 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
第九章 前度刘郎今又来
第十章 邂逅苏州乙姝儿二世
第十一章 受绁雄鹰仍欲展翅高飞
第十二章 经邦之志济世之道
第十三章 “诗豪”梦得
第十四章 超尘拔俗刘禹锡
第十五章 传主年谱-纪念联语-对应年表
本书章节索引
著者任见简介
第六章 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
当是非混乱、赏罚败坏的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在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
16
唐顺宗猝死,唐宪宗改元。贞元二十一年被唐宪宗改为元和元年。
改元一般伴随大赦,可小肚鸡肠的唐顺宗李纯在赦免一批官员时,对王叔文等“二王八司马”非但没有丝毫宽宥之意,反穷追猛打,加重迫害。
王伾到得贬地开州,未及一月便已病死。
太上皇李诵猝然驾崩的噩耗,葬送了王叔文的所有希望。当今皇上对“永贞邪党”恨已入骨,断无轻饶之理。
果然,朝中差遣宦官五坊使郭忠政午时三刻就带着两名手下飞驰而到,尖声叫喊:“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接旨!”
黄绫打开,郭忠政揪掉遮盖下巴的假胡须,哼了一声,尖声宣读。
故守尚书户部侍郎、充度支及诸道盐铁转运副使,现渝州司户参军王叔文,树党招权,漏泄密令,图谋不轨,贪赃黩货,宜赐死。
“臣谢主恩典。”王叔文冷冷地说了一句,又道:“郭中官今日可算平生之大快意了!”
郭忠政假笑一声,朝后一努嘴:“时候不早了!伺候王参军上路吧!”
两名小宦官立刻捧上一柄利剑、一条白绫,又从腰下皮囊内斟了一杯鸩酒,并步上前。
郭忠政拿过白绫,递上,问:“王参军是自行了断呢,还是……”
王叔文狠狠地唾了一口,抢过剑来,看了看,长叹一声:“不见你等下场,我死不瞑目啊!”
王叔文将剑向颈上一抹,似乎想靠住什么似的向后退了几步,头抵着墙倒了下去,剑也随即脱手坠地。
郭忠政摇摇头:“临死还想干政,真是执迷不悟。”说完一挥手:“完事儿。走人!”
小宦官恐惧地望了望左眼半睁,右眼圆瞪的王叔文,嗫嚅道:“不报知……报知刺史大人吗?”
郭忠政一瞪眼:“再多话割舌头!”匆匆套上假胡须,上马而去。
唐宪宗杀了王叔文,消息传到朗州。
刘禹锡悲愤、沉痛,不平而鸣,为《华佗论》一篇——
华佗以恃能厌事,为曹公所怒。荀文若请曰:“佗术实工,人命系焉,宜议能以宥。”曹公曰:“忧天下无此鼠辈邪!”
遂考竟佗。至仓舒病且死,见医不能生,始有悔之之叹。
嗟乎!以操之明略见几,然犹轻杀材能如是。
文若之智力地望,以的然之理攻之,然犹不能返其恚。执柄者之恚,真可畏诸,亦可慎诸。
原夫史氏之书于册也,是使后之人宽能者之刑,纳贤者之谕,而惩暴者之轻杀。故自恃能至有悔,悉书焉。后之惑者,复用是为口实。
悲哉!夫贤能不能无过,苟置于理矣,或必有宽之之请。彼壬人皆曰:“忧天下无材邪!”曾不知悔之日,方痛材之不可多也。
或必有惜之之叹。彼壬人皆曰:“譬彼死矣,将若何?”曾不知悔之日,方痛生之不可再也。可不谓大哀乎?
夫以佗之不宜杀,昭昭然不可言也。独病夫史书之义,是将推此而广耳。
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又乌用书佗之事为?
呜呼!前事之不忘,期有劝且惩也。
而暴者复借口以快意。孙权则曰:“曹孟德杀孔文举矣,孤于虞翻何如?”
而孔融亦以应泰山杀孝廉自譬。仲谋近霸者,文举有高名,犹以可惩为故事,矧他人哉?
华佗因自恃才能而厌恶服侍权贵,为曹操所恼恨。
荀彧请求说:“华佗的医术很高明,关系到人命,应该考虑他医术高明而宽恕他。”
曹操说:“何必担忧天下没有这样的鼠辈呢!”
最终,因为拷打而使华佗死在狱中。直到他的爱子曹冲生病将死、他发现救治也挽救不了儿子性命的时候,才有后悔杀死华佗的叹息。
唉,凭着曹操能够洞察事物细微变化的深明韬略,还是如此轻易地杀掉人材。
荀彧有这样高的智谋、门第和名望,用十分明白的道理来责问他,还是不能使他的怒气平息。
掌权者发怒,真值得害怕啊,对这样的事情也是执柄者要谨慎的啊!
推究那些史学家记载这件事的原因,是为了使后人放宽对有才能的人的刑罚,采纳贤德的人的劝告,而惩戒残暴者的轻率杀戮。
因此,从华佗恃能到曹操后悔,全都详细地记载在史书上了。后来的糊涂人,又用这作为轻易杀人的借口,真可悲啊!
贤能的人不会没有过失,假如按法理处置,有的人一定会提出宽恕他的请求,发出惋惜人材之叹。
这时候,那些奸佞小人都会说:“何必担忧天下没有人材呢!他死了,又会怎么样?”
竟不知道到了后悔的时候,才会痛惜被处死的人才不能够获得重生。
这能不说是极大的悲哀吗?
华佗不该被杀这事,是十分明白而不用多说的。
我只是担心,那史书上的意义阐发不足,于是把这层意思推论而发挥罢了。
自曹魏以来,那些掌握死生权柄的人,因一怒就杀掉人材的情况是很多的。我又何须写华佗的事呢?
唉!不忘记以前的事情,是期望能收到劝善又惩恶的效果!
但那些残暴者又拿这件事作借口来随心所欲地杀人。孙权就说过:“曹操杀死孔融了,我比他强多了,我与他怎么能比呢?”
孔融有高尚的美名,还都被惩杀了,更何况其他人呢?
悲愤、沉痛之余,刘禹锡觉得自己应该为王公做点什么,于是着手编辑王叔文的文集。
过了不久,独断而忌恨的唐宪宗又一通乱棍打下,颁布专诏,惟恐对永贞志士们不能赶尽杀绝——
……左降官韦执谊、刘禹锡、柳宗元、韩泰、陈谏、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以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看来,李纯是铁了心要让刘禹锡、柳宗元诸“永贞革新”人士老死贬所了。
既然不得量移,不得返京,那便干脆接来家眷,过日子吧。
这里的百姓和官吏不都在过日子嘛,只是宪宗不要再下狠手,让“八司马”不要再演王叔文的悲剧。
刘禹锡派仆从回长安,送信给夫人,交代安置好母亲的侍护事宜,然后把夫人薛女士、儿子咸允接到朗州,和夫人共事油盐酱醋,逗允郎嬉笑蹒跚,有酒的日子,来个小醉,作诗的时候,又何妨长啸——
内禅因天性,雄图授化元。继明悬日月,出震统乾坤。
大孝三朝备,洪恩九族惇。百川宗渤澥,五岳辅昆仑。何幸逢休运,微班识至尊。校缗资筦榷,复土奉山园。一失贵人意,徒闻太学论。
直庐辞锦帐,远守愧朱幡。巢幕方犹燕,抢榆尚笑鲲。邅回过荆楚,流落感凉温。
贬谪途上,花草失色,愁心如醉,昏昏不醒。
春江千里走过,暮雨中,猿声惊魂。问卜安冥数,看方理病源。带赊衣改制,尘涩剑成痕。三秀悲中散,二毛伤虎贲。来忧御魑魅,归愿牧鸡豚……
跟被斥逐于各地的永贞友人互致问候,最为频繁的便是柳宗元了。
柳宗元常常有诗文自永州寄来。
永州是较之朗州更为荒僻的地方,苛政猛酷,野产异蛇。其异在于: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这种黑质而白章的异蛇有医用价值,永州的百姓就到山间捕捉出售。
有蒋氏者,专其利三世矣。问之,则曰:“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今吾嗣为之十二年,几死者数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柳宗元为之悲哀,且曰:“若毒之乎?余将告于莅事者,更若役,复若赋,则何如?”
蒋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将哀而生之乎?则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复吾赋不幸之甚也,向吾不为斯役,则久已病矣。
“自吾氏三世居是乡,积于今六十岁矣,而乡邻之生日蹙,殚其地之出,竭其庐之入,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触风雨,犯寒暑,呼嘘毒疠,往往而死者相藉也。
“曩与吾祖居者,今其室十无一焉;与吾父居者,今其室十无二三焉;与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无四五焉。非死则徙尔。而吾以捕蛇独存。
“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吾恂恂而起,视其缶,而吾蛇尚存,则弛然而卧。谨食之,时而献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尽吾齿。
“盖一岁之犯死者二焉;其余则熙熙而乐。岂若吾乡邻之旦旦有是哉!
“今虽死乎此,比吾乡邻之死则已后矣,又安敢毒耶?”
柳宗元闻听而愈加悲痛。
孔子曰:“苛政猛于虎也。”呜呼!孰知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柳宗元把自己新作的《捕蛇者说》寄来,刘禹锡读后慨然良久,回书深表同感。
永贞革新失败,宦官阉党再弄权柄,各地藩镇竞相扩军,皇家征敛加上地方搜刮,全国各地,哪里的百姓有日子可过呢?
仙公一奏思归吟,逐客初闻自泫然。莫怪殷勤悲此曲,越声长苦已三年。
道家仙翁为刘禹锡弹奏《思归吟》,直让左降臣泫然涕下,莫怪我太为敏感伤情,贬来朗州已经三个春秋了。
桃花源是刘禹锡在郁闷季节可以散心的去处,合适的光景,他便和三两友人结伴前往——
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凝光悠悠寒露坠,此时立在最高山。
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群动悠然一顾中,天高地平千万里。
少君引我升玉坛,礼空遥请真仙官。云屏欲下星斗动,天乐一声肌骨寒。
金霞昕昕渐东上,轮欹影促犹频望。绝景良时难再并,他年此夕应惆怅……
刘禹锡的诗名本来高卓,曾经轰动朝野的青年才俊来到朗州,尽管此地文化十分闭塞,教育尤其落后,但苦读书谋功名的人还是有的,他们以刘禹锡这样的大诗人居官朗州为难得机会,抓紧一切机会向他请教。
刘禹锡回想起自己在江东一带度过的青少年时代,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为朗州的书生尽一把力。
江东的塾师思想老朽,株守成规,但教人识文断字还是有功劳的,多少人后来成器,是塾师给打定的基础。
朗州百姓迫于生计,子弟不能念书识字,但克服困难已经念出一点名堂的青少年是多么宝贵啊,刘子要帮助他们。
秀才韦道冲即是刘禹锡在朗州所交的读书朋友。
韦道冲往长安赴制举试时,刘禹锡寄予厚望,还特意为之饯行——
惊禽一辞巢,栖息无少安。秋扇一离手,流尘蔽霜纨。故侣不可追,凉风日已寒。远逢杜陵士,别尽平生欢。
逐客无印绶,楚江多芷兰。因居暇时游,长铗不复弹。阅书南轩霁,縆瑟清夜阑。万境身外寂,一杯腹中宽。
伊昔玄宗朝,冬卿冠鸳鸾。肃穆升内殿,从容领儒冠。
游夏无措词,阳秋垂不刊。至今群玉府,学者空纵观。世人希德门,揭若攀峰峦。之子尚明训,锵如振琅玕。一旦西上书,斑衣拂征鞍。荆台宿暮雨,汉水浮春澜。
君门起天中,多士如星攒。烟霞覆双阙,抃舞罗千官。清漏滴铜壶,仙厨下雕槃。荧煌仰金榜,错落濡飞翰。
古来才杰士,所嗟遭时难。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
远贬异乡的诗文高才,并不会为长安的朋友们所忘怀,元稹和白居易本来是同情和支持永贞党人的,在他们失势的时候,仍然一如既往地以好友待之。
元稹以花纹十分美丽的床席赠刘禹锡,白居易则捎来自己的诗作一百首请刘禹锡“教正”之——
文章似锦气如虹,宜荐华簪绿殿中。纵使凉飙生旦夕,犹堪拂拭愈头风。
枕截文琼珠缀篇.野人酬赠壁州鞭。用长时节君须策,泥醉风云我要眠。歌盼彩霞临药灶,执陪仙仗引炉烟。张骞却上知何日?随会归期在此年。
无事寻花至仙境,等闲栽树比封君。金门通籍真多士,黄纸除书每日闻。
吟君遗我百篇诗,使我独坐形神驰。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寻,行尽四维无处觅……
同一般的左降官吏一样,刘禹锡跟在朝的老朋友保持着友谊。
尽管唐宪宗李纯发下毒誓,不准赦免永贞一党,但总不能让人不怀半点希望吧?
杜佑是刘禹锡的老上级,在朝中正受唐宪宗重用,册拜司徒,同平章事,还被封为歧国公,刘禹锡于是致书杜佑,一剖心迹——
故吏守朗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刘禹锡,谨斋沐致诚,命仆夫持书,敢献于司徒相公阁下:
昔称韩非善著书,而《说难》、《孤愤》,尤为激切,故司马子长深悲之,为著于篇,显白其事。
夫以非之书可谓善言人情,使逢时遇合之士观之,回无以异于它书矣,而独深悲之者,岂非遭罹世故,益感其言之至邪?
小人受性颛蒙,涉道未至,末学见浅,少年气粗。常谓尽诚可以绝嫌猜,徇公可以弭谗愬,谓慎独防微为近隘,谓艰贞用晦为废忠。
刍狗已陈,刻舟徒识,罟攫随足,伥然无知,事去凝想,时时自笑。然后知韩非之善说,司马子长之深悲,迹符理会,千古相见,虽欲勿悲,可乎……
伏以大君继明,元宰柄用。鸿钧播平分之气,悬象廓无私之照。涣汗大号,与人惟新。昭回汪洈,旁下郡国,投荒为民者,成释拲楛,遂还里闾。系于稍食,犹在羁绊,伏读赦令,许移近郊。
今武陵距京师,赢二千者无几。小人祖先壤树在京索间,瘠田可耕,陋室未毁,濡露增感,临风永怀。
伏希闵其至诚,而少加推恕,命东曹补吏,置籍于荥阳伍中,得奉安舆而西,拜先人松榎,誓当赍志没齿,尽力于井臼之间,斯遂心之愿也。
如或官谤未塞,私欲未从,虽为裔民,乃有善地,则北距澧浦,资宿舂而可行,无道途之勤,蠲仆赁之费。重以镇南,用和辅理,扇仁风于上游,霁严施惠,得以自遂,斯便家之愿也。
伏惟降意详察,择可行者处之。乞恩于指顾之间,为惠有生成之重,虽百谷之仰膏雨,岂喻其急焉……
凡人之行己,必恒于所安,苟非狂易,不能甚异。小人自居门下,仅逾十年,未尝信宿而不侍坐。率性所履,固无遁逃,言行之间,足见真态。
伏惟推心以明其迹,追往以鉴于今。
苟谓其尝掩人以自售矣,尝近名冒进矣,尝欺谩于言说矣,尝沓贪于求取矣,尝狎比其琐细矣,尝媒孽其僚友矣,尝矫激以买直矣,尝沾嗫以取容矣,尝漏言于咨诹矣,尝致务于薄书矣,有一于此,虽人谓其贤,我得而刑也,岂止于弃乎?
苟或反是,虽人谓其盗,我得而任也,庸可而弃乎?
由是而言,小人之善否,不在众人。所以受谴已还,行及半岁,当食而叹,闻弦尚惊,不以众人之善为是非,唯以相公之意为衡准……
嗟哉,小生仕逢圣日,岂曰不辰?知有相君,岂曰不遇?而乘运钟否,俾躬罹灾,同生无手足之助,终岁有病贫之厄。孰不求达?而独招嫌。孰不求安?而独乘坎。赋命如此,虽悔可追。
湘沅之滨,寒暑一候,阳雁才到,华言罕闻。猿哀鸟思,啁啾异响,暮夜之后,并来愁肠。
怀乡倦越吟之苦,举目多似人之喜。俯视遗体,仰安高堂,悲愁惴栗,常集方寸。尽意之具,固不在言,身近与寡,舍兹何托?
是以因言以见意,恃旧以求哀,敢希末光,下烛幽蛰。孤志多感,重恩难忘,顾瞻门馆,惭恋交会。伏纸流涕,不知所云……
然而,在政治风浪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杜佑,老奸巨猾,收到书信后,对刘禹锡希望量移的态度可想而知。
17
柳宗元和韩愈在地理位置上稍近一点,他们在书信往来中,不知不觉展开了一场天地物候、万事律则的学术讨论。
韩愈以“论史”为题对柳宗元进行有神论的说教。
韩愈说:“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暗示“永贞革新”的失败是“天”的惩罚。想操纵历史的狂人,不招来世上的祸患,也会遭到上天的惩罚。
韩愈这种奇谈怪论,柳宗元岂能接受?
柳宗元在《与韩愈论史官书》中给以批驳: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凡明智之人是不言鬼神之事的,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对“天”感到困惑。
“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此大惑已。
鬼神那一套,荒唐无稽,没有准说,以韩先生的聪明脑袋,竟然害怕如此,这让人十分困惑啊。
韩愈字曰“退之”,撞上南墙却不知后退,他责备柳宗元“不知天”,说“天”是能“赏功罚祸”的。
“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
老韩以“物坏虫生”作类比,认为人类同自然界作斗争,是对“元气阴阳”的破坏,因而遭到天的惩罚是理所当然的。
老韩把争论从“论史”暗转到“说天”了,在此情况下,柳宗元撰写了《天说》一文,驳斥老韩鼓吹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的谬论——
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
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
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
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繁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
柳宗元认为,韩愈所说凡呼天怨天者皆不知“天”,凡求天赏罚或望天哀仁者均系大谬之论。
韩愈强调不怨乎天,与柳宗元强调不求于天。
韩愈认为,天能赏功罚祸,是把天看作有意志的人格神了。
柳宗元说天地、元气、阴阳都是“物”,天没有意志,不可能对人赏功罚祸、有报有怨,人的祸福是由自己的行为决定的、与天没有关系。
可见,柳宗元与韩愈在天有无意志的问题上存在着明显的对立。
韩愈解释他的思想说: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之生。
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雠也。
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革金以熔,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
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天地者也;繁而息之者,天地之雠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
按照韩愈的逻辑,虫子是由于物体败坏而生出来的;人是由于元气阴阳败坏而产生的。
虫生出来后,物体就更加败坏,因虫子吃它,咬它,又在里面钻孔打洞,对物体的祸害就更加严重。如果有人能把虫除掉,对这些物体是有功德的;谁要是让虫子繁殖生长,就是物体的仇敌。
韩愈认为,人类对元气阴阳的破坏更加厉害:开垦荒地,砍伐山林,凿井饮水,掘墓葬人,修筑城郭,疏浚河流,钻木取火,熔化金属,制作陶器,雕刻玉石,把天地万物糟踏得不成样子,使它们丧失了本来面目。
人类这样恶狠狠地攻击、残害、败坏、扰乱天地万物,从来没有停止过,其对元气阴阳的祸害,比虫子所干的更厉害。
韩愈不仅宣扬了天有意志的神学谬论,而且浸透了“任天无为”的厌世情绪。
韩愈前些年曾被贬为连州阳山县令。在荒远的贬地,韩愈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啊!怪罪人们不知道天意。
但“永贞革新”失败后,韩愈仕途却得意起来,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反遭到贬斥。
韩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大说特说什么天人感应,天有意志,能赏功罚祸,天不喜欢那些积极有为,勇于实践,务求有利于生民的人。
韩愈的这些无稽之谈,轻言之,是对刘禹锡、柳宗元当时处境的一种嘲弄,重言之,是走狗为主子开脱,为守旧派镇压革新派提供证词。
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具有“辅时及物”、“施道于人”的宏大志向,他们积极参加的“永贞革新”中所推行的一些利于朝野的措施,深得百姓的欢迎,但却受到守旧派的攻击和迫害。
刘、柳被贬为远州司马后,一方面“呼且怨”世道弄到这样极端不合理的地步,残害生民的反而昌盛,保护生民的反而遭殃;另一方面,面对失败,他们不消极、不悲观,仍然保持着积极进取的精神。因此,柳宗元、刘禹锡要奋起反击韩愈的荒谬言论是必然的。
柳宗元撰写《天说》,批驳韩愈。
柳宗元强调,天地、元气、阴阳与自然界的果蓏、草木、痈痔一样,都是物质性的。
既然果蓏、草木、痈痔不能赏功罚祸,老韩所谓的天地、元气、阴阳“乌能赏功而罚祸乎?”
“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假如韩愈先生你坚信你的仁义,而把它作为行动的准则,那就应该为道义而生,为道义而死,又何必把生死得失的念头寄托在像瓜果、痈痔、草木那样没有意识的“天”上面呢?
柳宗元的立论,始终围绕着“天有无意志”这一问题展开,并未涉及更重要的议题:天人关系。
柳宗元写成《天说》后,寄给刘禹锡过目。
刘禹锡在做杜佑的幕僚时,有机会看到杜佑的《通典》。《通典》强调社稷人事对于礼乐制度的影响,对刘禹锡有一定的影响。
刘禹锡所敬佩的大臣陆贽在他的奏议中,多次针对唐德宗“运数前定,事不由人”的宿命思想,强调修人事的决定作用,对刘禹锡也有影响。
重要的是,刘禹锡从童年时代起,就受到父亲刘绪非天观念、非神秘主义的教育,长大以后,对医药、天文、音乐、书法等的广泛研究,使他得以站在高于常人的科学峰头。
因此,对韩愈天人关系谬论的有力驳斥,是由刘禹锡的《天论》完成的。
刘禹锡评价柳宗元的文章曰:文信美矣,盖有激而云,非所以尽天人之际。
刘禹锡认为,韩、柳两人在对“天”的认识上发生争吵,柳宗元以《天说》驳斥韩愈关于天有意志的说法,文章确实写得很好。但《天说》大概是激于愤慨而作,还未能详尽地论述天人关系。
刘禹锡便动手撰写了《天论》上、中、下三部,更透彻地明辩这个问题——
世上讨论“天”的问题的大体有两派,一派认为老天爷是至尊老大,管着我们;另一派认为天就是大自然,既没头脑也没心没肺。
我的朋友柳宗元最近写了个《天说》来反驳韩愈先生的观点,文章不错,就是没把问题谈透。故而我为《天论》,试图把道理掰开、揉碎讲清楚。
但凡有形的东西都不是全能的。天,是有形之物中最大的;人,是动物里边最牛的。有些事天能干可人干不了,也有些事人能干可天干不了,所以说,天和人各有所长。
天的规律是生养万物,它能使万物强壮,也能使万物衰弱;人不一样,人的关键是要明辨是非。
人比天强在哪儿呢?就强在是非法度。
在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氛围里,是非明确,赏罚也明确。
如果依法受赏,就算你已经高官厚禄不在乎那点儿小钱,你也理直气壮地接受奖励,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好事必然就要受赏;如果你做了坏事,就算是对你抄家灭门,你也得认,为什么呢,因为你做了坏事,必然就要受罚。
在这样一个公正严明的法治社会里,天能做什么呢?
人们也无非就是在祭祀仪式和颁布历法的时候,才会和天发生一点儿走走过场的关系。
人如果做好事就会获得好处,做坏事就会受到惩罚,谁还会把老天当回事呢?
如果法治社会出毛病了,不再那么公正严明了,做好事不一定受赏,做坏事不一定受罚,十个劳模里塞了两个坏蛋,十个死刑犯里插着三四个无辜的人,造假可以赚大钱,花钱就可以摆平执法机关,大家看到这些情况就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没道理啊,这难道是天意吗?
当是非混乱、赏罚败坏的时候,天命之说就开始小有市场了。
在法治败坏的时候,享福的大多都是坏蛋,受苦的大多都是善良之人,哪还有正义,哪还有公理,人除了呼天喊地还能做什么呢?还能指望什么呢?
所以说,天能做的是生养万物,人能做的是治理万物,人类社会越是缺乏治理,人们就越是看不懂这世间的道理,也就越来越仰赖苍天了。
韩愈先生和柳子厚都是以个人体会来阐释天人规律,这是不严谨的,个案不能说明普遍规律。要像我刘禹锡这么研究分析才叫严谨。
有人说:“你讲的这套道理太深奥了,你要真想让我们明白,最好打个比方,讲得通俗一点儿。”
刘子曰:“你知道旅游是什么回事吗?一伙人组团旅游,到了荒郊野岭,需要上大树摘果子,下深潭里取水,谁体格好谁就占便宜,哪怕你有再大的学问,一点儿辙也没有;可如果到了大城市,比如想到朝廷混口饭吃,胳膊大腿再粗也不管用了。如果是去秩序之地,即便在乡下也如同大城市一般,靠的是彬彬有礼;如果在混乱世道,虽然大城市也如同荒原,得靠丛林法则来找吃的。这道理清楚明白吧?”
可能还有人问:“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天不会帮人什么忙,那古人为什么常常说天呢?”
我的回答是:“这就和行船的道理一样。如果是在伊水、洛水、潍水、淄水里弄舟,你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在哪儿停就在哪儿停,就算有翻掉的,人们也不会把原因归到老天头上;可你如果是在长江、黄河、淮河、海河里划船,人力能控制的因素就很非常限了,船没翻得谢天谢地,船翻了那叫天不作美。”
有人问:“你的说法有些道理,可怎么解释那些一起行船却一个沉、一个不沉的情况呢?”
这也很简单,告诉你吧:“水和船是两种东西,作用在一起,其间有数有势。数和势一起作用,势这东西是依附在物体上的,物体运动得快,它的势就强,运动得慢,它的势就弱。船划得慢也可能会翻,但它是怎么翻的,我们看得明白;船要是太快,势很疾,翻了船我们也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有人问:“你那么看重数和势,却不拿老天当回事,天的作用难道还比不上势吗?”
我的回答是:“天的形状一直都是圆的,颜色一直都是青的,天运动规律我们都测得出来,所以说天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这就是数;天一直那么高高在上,一直运行不止,这就是它的势。天的运动也无非在于数和势罢了。我一再说:万物都是‘交相胜,还相用’的。大山看不起小松鼠,松鼠不服气,说:‘我虽然背不起一座森林,可你也磕不了一枚核桃呀。’”
接着问:“就算你说的对,天因为有形体存在而逃脱不了数的限制,那么,对那些无形的东西你又怎么用你的数来做解释呢?”
我的回答是:“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是不是空啊?空这个东西也是有形体的,只不过它的形体要依附其他东西而存在。一间屋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四四方方的空;一只杯子,里边是空的,这是圆柱体的空。不管你说什么空,就照我这个说法自己推理好了。难道天地之内真有无形的东西存在吗?没那回事!古人所谓的‘无形’,其实是‘无常形’,也就是没有固定的形状,依附在物体上也就现了形了。所以,你所谓的无形的东西也一样逃不了数的限制。”
还有人问:“古时候研究天的问题有三大学派:宣夜、浑天和《周髀》,最著名的专家有个叫邹衍的,你刘禹锡师承哪家哪派啊?”
刘子曰:“我梦得无师承,无门派!我的理论不是跟他们学来的,是自己推理推出来的。但凡‘入乎数’,也就是有规律的东西,都可以小中见大,我们从人来推天,很容易推得出来。”
人长着五官,五官之本在于内脏,天上挂着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之本在于山川五行。
清澈的东西来自于浑浊之物,轻微的东西来自于厚重之物,而浑浊、厚重的就是地,清澈、轻微的就是天,天和地各就各位,互相发生作用,产生了风雷雨雾,产生了植物、动物。
在天和地产生的所有生物里,人是脑子最好使的,能和天各擅胜场。
不是天,而是人建立了人类社会的纲纪,我们可以从历史上看到一种显著的现象:尧舜时代是上古的黄金时代,那时候的书开头就说‘稽古’,不说‘稽天’。
到了周幽王和周厉王这两位暴君的时代,文献上一开篇就谈‘上天’了,不讲人事了。
在舜圣那里,好的得到提拔,说这是舜提拔他们,不说职位得自天授。
商王武丁是个有为之君,看傅说有能耐,想重用他,于是就假装说上天托梦给自己,让自己提拔傅说。
武丁以上天为借口,是因为他即位的时候接的是个烂摊子,不得不拿上天来糊弄人。
道理很清楚了吧,在好世道里,‘天’这个字的使用频率就少;在坏世道里,他们只好拿天命来糊弄老百姓,老百姓受了不公正待遇也只有哭天抢地这一条路好走。天,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后山不得不惊叹,刘禹锡真可谓堂堂大家!
刘子诗文卓越自不必说,其进化论的思想锋芒与理辨中的真知灼见,直如耀眼明灯,照亮亘古长夜啊!
刘禹锡的《天论》,奋翮迎接韩愈挑起的“天之说”的论战,以“极其辩”的理论之勇,以“尽天人之际”的探索之深,划清了天道观上“自然之说”与“阴骘之说”的根本界限。
千百年来,某些人打着各样旗号,包括创建各种学派,贩卖荒谬的东西,而彻底批驳他们的观点,并且深入浅出地树立创见的,是刘禹锡。
18
唐宪宗李纯在发布《改元元和赦文》,大赦天下的时候,没有刘禹锡、柳宗元等八个人的事,还恶狠狠地命令曰:以后“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
但时光慢慢地过去,情况总是要变化的。
刘禹锡写信给老上级杜佑,希望得他帮助,获得量移。
刘禹锡在《上杜司徒书》中,回顾了自己跟随杜佑几年的立身往事,剖白了自己在顺宗朝忠于国事的心迹,相信杜佑“必思有以拯之”,帮助自己离开这“距京师赢二千者无几”的偏僻朗州,量移京师近郊。
作为《通典》的作者,杜佑“外示宽和,而持身有术”,怀有深邃的为官之道,他的政治态度倾向于王叔文等革新派,而在深谋远虑,审时度势方面又远胜于他们。
刘禹锡被贬谪朗州之初,杜佑曾驰书问候,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杜佑也清楚,唐宪宗对“二王八司马”怀恨极深,任何人想进行帮助,都是自讨苦吃。
因而,刘禹锡是等不来他想要的消息的。
等不来消息,就只有继续熬日子,跟各地的友人唱对,跟挚友柳宗元论文来往,辨析天道人事,再不,就是饮酒、赏景、游历——
车音想辚辚,不见綦下尘。可怜平阳第,歌舞娇青春。金屋容色在,文园词赋新。一朝复得幸,应知失意人。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岂无三千女,初心不可忘。
汉家都尉旧征蛮,血食如今配此山,曲盖幽深苍桧下,洞箫愁绝翠屏间。荆巫脉脉传神语,野老娑娑起醉颜。日落风生庙门外,几人连蹋竹歌还……
冷静下来想想,人生无常,逆境厄运又何尝不是上天对有志者的考验呢?
南方气泄而雨淫,地慝而伤物,媪神噫湿,渝色坏味,虽金之坚,亦失恒性。
始余有佩刀甚良,至是涩不可拔,剖其室乃出。溯阳眇视,傅刃蒙脊,鳞然如疣痂,如黑子,如青蝇之恶,锐气中锢,犹人被病然。
客有闻焉,袖密石以遗余。沃之草腴,杂以鸟膏,切劘上下,真质焯见。
踌躇四顾,莞尔谢客:“微子之贻,几丧吾宝。”
客曰:“吾闻诸梅福曰:‘爵禄者,天下之砥石也。高皇帝所以砺世摩钝。’有是耶?”
刘禹锡因此感慨不已,作《砥石赋》以记之——
我有利金兮以利为佩,遭土卑而慝作兮,雄铓为之潜晦。如景昏而蚀既兮,与肌漆而为疠。顾秋蓬之不可斫兮,尚何游乎髋髀之外?
利物蒙蔽,材人惆怅。俾百汰之至精,蟠一检而多恙。
岂害气之独然兮,将久不试而然。彼屠者之刃兮,猎者之铤,不灌不淬兮揉错衔铅,日鼓月挥兮刲腴击鲜。睆嚯嚯以耀芒,蓊淫夷而腾膻。岂不涉暑而蒙漓兮,鼎用之而成妍。
有客自东,遣余越砥,圭形石质,苍色腻理。
栈其鳞皴,滑以馐髓。如表洗垢,如鼎出否。雾尽披天,苹开见水。拭寒焰以破眦,击清音而振耳。
故态复还,宝心再起。既赋形而终用,一蒙垢焉何耻。感利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于瞪视。
嗟乎,石以砥焉,化钝为利;法以砥焉,化愚为智。武王得之,商俗以厚;高帝得之,杰材以凑。
得既有自,失岂无因。汉氏以还,三光景分,随道阔狭,用之得人。
五百余年,唐风始振,悬此大砥,以砻兆民。
播生在天,成器在君。天为物天,君为人天,安有执砺世之具而患乎无贤欤……
元和三年,薛夫人又为刘禹锡生了一个儿子,刘禹锡给他起名刘同,字广异,小名仑郎。
仑郎开始以哭当歌。
允郎已经到处来去。
在贬官的枯燥岁月里,一对儿子给刘禹锡带来无可替代的快乐。
这年,京城人事也发生了变化,李吉甫、武元衡拜相,还有一揽子兼职,比如兼领一方节度使等,刘禹锡为朋友的升迁高兴,为自己的未来播种希望——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
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
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过去常常听《东武吟》,如今壮年的心十分伤悲。
为什么呀?沦落了,才听出内中的辛苦滋味——
言有穷巷士,弱龄颇尚奇。读得玄女符,生当事边时。
借名游侠窟,结客幽并儿。往来长楸间,能带双鞬驰。崩腾天宝末,尘暗燕南垂。
爟火入咸阳,诏征神武师。是时占军幕,插羽扬金羁。万夫列辕门,观射中戟支。誓当雪国雠,亲爱从此辞。中宵倚长剑,起视蚩尤旗。
介马晨萧萧,阵云竟天涯。阴风猎白草,旗槊光参差。勇气贯中肠,视身忽如遗。
生擒白马将,虏骑不敢追。贵臣上战功,名姓随意移。终岁肌骨苦,他人印累累。谒者既清宫,诸侯各罢戏。
上将赐甲第,门戟不可窥。眦血下沾襟,天高问无期。却寻故乡路,孤影空相随。行逢里中旧,扑樕昔所嗤。一言合侯王,腰佩黄金龟。
问我何自苦,可怜真数奇。迟回顾徒御,得色悬双眉。翻然悟世途,抚己昧所宜。
田园已芜没,流浪江海湄。鸷禽毛翮摧,不见翔云姿。衰容蔽逸气,孑孑无人知。寂寞草玄徒,长吟下书帷。
为君发哀韵,若扣瑶林枝。有客识其真,潺湲涕交颐。饮尔一杯酒,陶然足自怡……
元和四年,在吏部尚书、盐铁转运使李巽的奏荐下,郴州司马程异被召回京师,为侍御史、扬子留后。
这不是打破了宪宗“纵逢恩赦,不得量移”的成令吗?这件事又使刘禹锡萌生了归回京师的新希望。
淮南节度使李吉甫,去岁曾为中书舍人。他做中书舍人时,中书小吏滑涣与知枢密中使刘光琦勾结弄权,李吉甫十分讨厌,上奏唐宪宗,将其斥逐。
“永贞革新”时,李吉甫不在朝廷任职,与王叔文等人未发生过利害冲突。
刘禹锡对李吉甫怀有好感,也看到李吉甫的前程,于是写了《上淮南李相公启》及两首诗,托程异路过淮南时面呈之——
某间以昧于周身,措足危地。骇机一发,浮谤如川;巧言奇中,别白无路。祝网之日,漏恩者三,咋舌兢魂,分终裔壤。
岂意天未剿绝,仁人登庸,施一阳于剥极之际,援众溺于坎深之下。
南箕播物,不胜昌言;危心铩翮,繇是自保。阴施之德,已然乃闻,受恩同人,盟以死答。私感窃抃,积于穷年;化权礼绝,孤志莫展。
今幸伍中牵复,司存宇下,伏虑因是记其姓名,谨献诗二篇,敢闻左右。
古之所以导下情而通比兴者,必文其言以表之。虽甿谣俚音,可俪风什。伏惟降意详择,斯大幸也。谨因扬子程留后行,谨奉启不宣……
联系亲密的柳宗元,在永州也寄信给李吉甫,策应刘禹锡,表达自己的意思。
刘禹锡的献诗其实也是赋于程异的,提醒他,往昔友情深厚,一朝复得宠幸,莫忘一同被贬的朋友们还在失意之中——
寂寥照镜台,遗基古南阳。真人昔来游,翠凤相随翔。目成在桑野,志遂贮椒房。
程异我友,皇上后殿里还是藏着三千宫女的,起初我们厉己竭节、铲革弊政、简放冗人、节制国用的初心,依然不可荒忘啊……
刘禹锡与李绛,曾于同年登博学宏辞科,交谊深厚。
刘禹锡为太子校书时,李绛为秘书省校书郎。刘禹锡为渭南县主簿时,李绛为渭南县尉。后来二人先后为监察御史。可谓射策校文,接武联翩。甸服同邑,明庭比肩。
李绛对刘禹锡被贬谪朗州,一直深怀同情。
这年,李绛拜相,李吉甫也相继为相,他们都打算量移刘禹锡等人。
李吉甫在给刘禹锡写信的同时,还有诗相赠。
刘禹锡览书之际,恰有西川节度使武元衡致书慰问,并赠送衣服缯彩等物,于是刘禹锡一并和诗致意——
八柱共承天,东西别隐然。远夷争慕化,真相故临边。并进夔龙位,仍齐龟鹤年。
同心舟已济,造膝璧常联。对领专征寄,遥持造物权。斗牛添气色,井络静氛烟。
献可通三略,分甘出万钱。汉南趋节制,赵北赐山川。玉帐观渝舞,虹旌猎楚田。
步嫌双绶重,梦入九城偏。秋雨离情动,新诗乐府传。聆音还窃抃,不觉抚么弦。
在朝中朋友的共同努力下,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似乎有了转圜的机会。
杜佑致书刘禹锡,告以“浮谤渐消”,“期以振刷”的消息。
刘禹锡回信杜佑,表示感激。但刘禹锡毕竟是了解朝局的,又流露出“求人见谅,岂复容易”的忧虑。
果然给刘禹锡忧虑中了。不久,武元衡人朝为相,对复用刘禹锡等持有异议。
作为长者和曾经的上司,武元衡可以致书赠物,对刘禹锡进行慰问,但作为持有与革新派不同政治主张的官僚,武元衡又反对朝廷起用刘禹锡等永贞革新派人士,这也算“从大局出发”吧。
“制有‘逢恩不原’之令。然执政惜其才,欲洗涤痕累,渐序用之。会程异复掌转运,有诏以韩泰及禹锡等为远郡刺史。属武元衡在中书,谏官十余人论列,言不可而止。”
这件事对刘禹锡当然又是一次打击。
刘禹锡毕竟是刘禹锡,他干脆直接给武元衡写信了,请求武元衡成人之美。明言帮助,实则希望他不要在量移之事上有所作梗——
去年本州吏人自蜀还,伏奉示问,兼赐衣服缯彩等。云水路遥,缄滕贶厚。恭承惠下之旨,重以念旧之怀。熙如阳和,列在缃简。苦心多感,危涕自零。
惊神驿思,若侍颖杖。伏以圣上注意理本,锐求国桢,念外台报政之功,追宣室前席之事。
重下丹诏,再升黄枢。群情合符,和气来应。况八柄所在,三人同心。叶台座之精,膺俊杰之数。谈笑于规随之际,从容于陶冶之间。物皆由仪,人识所措。
某久罹宪网,兀若枯株。当万类咸悦之辰,抱穷终恸之苦。清朝无绛、灌之列,至理绝椒、兰之嫌。此时不遇,可以言命。
嗟乎!一身主祀,万里望棻榆之乡;高堂有亲,九年居蛮貊之地。从坐之典,固有等差;同类之中,又寻牵复。
顷在台日,获奉准绳。指吏途于桉谳,遵文律于章奏。藻鉴之下,难逃陋容;炎凉载移,足见真态。
自违间左右,沈沦遐荒,岁月滋深,艰贞弥厉。缅想受谴之始,他人不知。属山园事繁,孱懦力竭。
本使有内嬖之吏,供司有恃宠之臣。言涉猜嫌,动碍关束。城社之势,函矢纷然。弥缝其间,崎岖备尽。始虑罪因事阙,宁虞谤逐!迹生智乏周身,又谁咎也?
伏以赵国公顷承顾遇之重,高邑公夙荷见知之深。虽提挈不忘,而显白无自。盖以永贞之际,皆在外方。虽得传闻,莫详本末。特哀党锢,亟形话言。
自前岁振淹,命行中止。或闻舆论,亦愍重伤。伏遇相公秉钧,辄已自贺。
傥重言一发,清议攸同。使圣朝无锢人,大冶无废物。自新之路既广,好生之德远形。群蛰应南山之雷,穷鳞得西江之水。指顾之内,生成可期。
伏惟发肤寸之阴,成弥天之泽;回一瞬之念,致再造之恩。诚无补于多事之时,庶有助于阴施之德。无任恳悃之至……
致信老上司之后,意不能尽,刘禹锡又修书李绛,不平而鸣,毫不隐讳——
去年国子主簿杨归厚致书相庆。伏承相公言及废锢,愍色甚深。
哀仲翔之久谪,恕元直之方寸。思振淹之道,广锡类之仁。远聆一言,如受华衮。伏自不窥墙仞,九年于兹。高卑邈殊,礼数悬绝。虽身居废地,而心恃至公。
伏以相公久以纡谟,参于宥密。材既为时而出,道以得君而专。令发于流水之源,化行犹偃草之易。习强伉者自纳于轨物,困杼轴者咸跻于仁寿。
六辔在手,平衡居心。运思于陶冶之间,宣猷于鱼水之际。
然能轸念废物,远哀穷途。嗟哉小生,有足悲者。内无手足之助,外乏强近之亲。为学苦心,本求荣养。得罪由已,翻乃贻忧。扪躬自劾,愧入肌骨。祸起飞语,刑极沦胥。心因病怯,气以愁耗。
近者否运将泰,仁人持衡。伏惟推曾、闵之怀,怜乌鸟之志;处夔、龙之位,伤屈、贾之心。沛然垂光,昭振幽蛰。言出口吻,泽濡寰区。昔者行苇勿伤,枯骼犹掩。哀老以出弊,愍穷而开怀。
无情异类,尚或婴虑。顾惟江干逐客,曾是相府故人。言念材能,诚无所取。譬诸飞走,庸或知恩。
呜呼!以不驻之光阴,抱无涯之忧悔;当可封之至理,为永废之穷人。闻弦尚惊,危心不定。垂耳斯久,长鸣孔悲。肠回泪尽,言不宣意……
谋求量移,刘禹锡一直在尽力,一直在受挫,精神苦闷之中,惟于楚地遥望北方,然“眸子不运,坐陵虚无。岁更周流,时极惨舒”……
刘禹锡名为朗州司马,实无任何执掌,这倒利于他多方思考,而不一味地困厄于某侧。
官曹归来,教导允郎识字,逗弄仑郎玩耍,或者摊开自己的新作如《砥石赋》者,吟咏一番,求得精神的自强。
确实,刘禹锡的贬逐之难,不过是宝刀蒙垢,不足为耻,宝刀经过磨砺将重新变得锋利。
在对朝廷的无理责罚投以蔑视的同时,刘禹锡砥砺风骨、培植雄心的志节不改,乐观向上、不甘沉沦的德操不散,保持精力、继续斗争的性格不移。
实在无聊时,与朋友们相聚,采制、品饮西山寺背荫处生长的好茶,或缄封寄赠,也不失为散心蓄志之方——
山僧后檐茶数丛,春来映竹抽新茸。宛然为客振衣起,自傍芳丛摘鹰嘴。
斯须炒成满室香,便酌沏下金沙水。骤雨松风入鼎来,白云满盏花徘徊。悠扬喷鼻宿酲散,清峭彻骨烦襟开。阳崖阴岭各殊气,未若竹下莓苔地。
炎帝虽尝未辨煮,桐君有录那知味。
新芽连拳半未舒,自摘至煎俄顷余。木兰沾露花微似,瑶草临波色不如。僧言灵味宜幽寂,采采翘英为佳客。
不辞缄封寄郡斋,砖井锅炉损标格。何况蒙山顾诸春,白泥赤印走风尘。欲知花乳清泠味,须是眠云跂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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