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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研究或讲授中国历史,一定要接触到历史人物的评价问题,尤其是古代统治阶级中的一些人物,如著名的帝王将相等。评价历史人物要用历史唯物主义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方法,从全面来考虑,分析论断才有分寸。对于古代历史中的统治阶级的人物,只要他的行为对于当时的历史发展起过推动作用,对于人民有好处,我们就应当加以肯定;同时,也应指出他的阶级局限性与历史局限性,指出他的某些缺点,说明古代统治阶级中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人物。古代历史中统治阶级中的人物总是瑕瑜互见的,只要功大过小,就可以肯定,但是也不可以过分颂扬,有褒无贬。

去年后半年中,国内史学界对于武则天评价问题展开讨论。据我所见到的文章或者是学术活动的报道,论武则天的同志们多是推崇她的功绩。例如,武则天打击了与李唐皇室关系密切的关陇贵族集团,重视科举制度,奖拔进士出身的人,庶族地主出身的士大夫,通过科举,大量参加政权,因而进一步削弱了门阀士族在政治中的势力,这在当时是有进步意义的。武则天善于知人纳谏,她所提拔的官僚中有许多是统治阶级中干练的人物。武则天统治的时代,社会经济继续上升,公元652年[1]全国户数是三百八十万,到705年武则天退位时,增加到六百一十五万。户数增多表明社会经济发展,人口繁殖。以上这些意见都是对的,是论武则天时应当肯定的东西。但是武则天是否也有缺点呢?是否也有不利于国计民生的事情呢?似乎还很少有人提到。

武则天以一个女子,由皇后而做了皇帝,前后统治了四十多年。旧日史家因为她大胆地冲破了封建樊篱,所以都加以贬责,论述武则天时,有许多溢恶之词。范祖禹作《唐鉴》时,甚至于否认武则天做皇帝二十多年的事实,而用中宗嗣圣年号,表现了封建史家保守的观点。我们今天应当替她翻案,承认武则天是中国古代史中杰出的女政治家。武则天统治期间,基本上继承了贞观以来经济发展的趋势,增殖户口,奖拔人才,为后来所谓“开元之治”打下基础,这些都是应当肯定的。但是武则天也有缺点,而某些个别缺点甚至于相当严重。下面举出来谈一谈。

武则天以一个女子在封建社会中掌握政权,正式做皇帝,建立朝代,一定要遇到极大的阻力。她为了巩固统治,必须大力扫除障碍,对于反对她的人加以残酷的诛戮、严重的打击,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武则天做得有些太过分了。有一个时期,她过于信任酷吏,有许多并非反对她的人,由于酷吏的罗织陷害而被杀戮,因而造成当时朝廷中恐怖的气氛;并且杀了几个良将,影响、削弱了国防,外族统治者得以进兵内地,人民生命财产受到损失;而她所信任的酷吏有时也残害人民。

武则天所杀戮的许多宗室、贵戚、文武群臣中,有的是反对她的,也有并非反对她而冤死的,更有些是为酷吏所陷害的。其中我们要特别提出,她曾杀了几个名将,如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等,这对于保卫边防是很大的损失。程务挺为单于道安抚大使,镇守北边,甚有威名。史称其“善于绥御,威信大行,偏裨已下,无不尽力,突厥甚惮之,相率遁走,不敢近边”[2]。裴炎下狱时,程务挺曾上表营救,又与徐敬业之党唐之奇、杜求仁友善,武则天就把他杀了。当时“突厥闻务挺死,所在宴乐相庆”[3]。可见敌人是很高兴的。王方翼也是一位名将,对外作战屡次立功,当时为夏州都督。他与程务挺素相亲善,并且是王皇后的族人,因此,武则天也把他下狱,流崖州而死。黑齿常之是百济人,降唐以后,对吐蕃、突厥作战,屡获胜利,“吐蕃深畏惮之,不敢复为边患”[4]。他并没有反对武则天,而为酷吏周兴等诬陷,下狱自杀。武则天这些做法,可谓“自坏长城”。

武则天在巩固边防,抵抗外族统治者的侵犯,保障国内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这方面,做得并不好。唐朝自贞观到开元、天宝百馀年中,是国势强盛、开拓疆土的时期,一般说来,边防是巩固的,外族统治者的侵犯常被打退,中原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以及经济文化的发展是有保障的。但是在武则天统治时期,契丹与突厥的贵族都曾率兵进入中原,杀害人民,掠夺财物。万岁通天元年与神功元年两年之中,契丹贵族李尽忠、孙万荣率兵南下,攻陷营州,后又攻陷冀州,“屠吏民数千人”,“寇幽州,攻陷城邑,剽掠吏民”,又“屠赵州”。圣历元年,突厥首领默啜率兵入侵,陷定州,杀吏民数千人,后来他又“尽杀所掠赵、定等州男女万馀人,自五回道去。所过杀掠,不可胜纪”[5]。武则天时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呢?上文提到过,原来有几位善于用兵的名将,能够抵抗外族统治者的侵犯,为他们所畏惧的,如程务挺、王方翼、黑齿常之等,都被武则天及其所信任的酷吏冤杀了,而武则天所任用的统兵大帅,有的是她的宠臣,有些是她武家的子侄,都是庸懦无将略,因此抵抗外患的力量就削弱了。如僧怀义,本是市井无赖,后来做了武则天的宠臣,因此三次充当与突厥作战的统帅[6];而当契丹贵族李尽忠、孙万荣等入侵时,武则天派遣抵抗契丹的领兵统帅,第一次是武三思,第二次是武攸宜,第三次是武懿宗。这些人都是纨袴子弟,庸懦无能,只会逃跑。武攸宜率领大兵屯驻渔阳时,听说前方唐兵失败,主将王孝杰战死,于是震恐不敢前进,契丹遂攻陷幽州城邑。武懿宗率兵到赵州时,听说契丹兵已到冀州,他就仓皇南遁,逃到相州,委弃军资器杖甚众,契丹遂屠赵州。像这样的军队统帅,如何能抵抗敌兵?只有人民遭殃了。武懿宗对于抵抗契丹兵虽然很怯懦,但是他对于残杀人民则非常“勇敢”。当契丹兵退出河北后,武则天任命他安抚河北诸州。史书记载:“先是,百姓有胁从贼众,后得归来者,懿宗以为同反,总杀之,仍生刳取其胆,后行刑,流血盈前,言笑自若。初,孙万荣别帅何阿小攻陷冀州,亦多屠害士女,至是,时人号懿宗与阿小为‘两何’[7],为之语曰:‘唯此二何,杀人最多。’”[8]这真是以杀戮替代安抚,无怪乎河北人民对于他极端痛恨,把他与契丹军队中屠杀人民的将帅同样地看待。由以上事实看来,河北诸州人民遭受这些惨重的灾难,武则天是要负相当责任的。

武则天奖励告密,任用酷吏,有时也残害了人民。史书记载:“衡水人王弘义,素无行,尝从邻舍乞瓜,不与,乃告县官,瓜田中有白兔。县官使人搜捕,蹂践瓜田立尽。又游赵、贝,见闾里耆老作邑斋,遂告以谋反,杀二百馀人。”[9]武则天因为他告密有功,任命他为游击将军,不久即升为殿中侍御史。可见武则天奖励告密,不仅是为扫除统治阶级中的异己分子,同时也可以更严密地防止与镇压人民的反抗,而人民在这种告密的情况下往往冤死。

武则天统治时期,社会经济基本上是发展的,但是也并非毫无问题。因为时常用兵[10],征发严急,官吏贪暴,残害人民,在有些地区民生还是相当痛苦。下面征引当时人陈子昂、狄仁杰的言论,可以证明这一点。

陈子昂是一个正直敢言的人,他关心民生疾苦,经常上书于武则天,反映当时社会情况。《陈子昂集》卷八《上军国利害事》(作于垂拱元年,685年)中说:

当今天下百姓虽未穷困,军旅之弊不得安者向五六年矣。夫妻不得相保,父子不得相养。自剑以南爰至河、陇、秦、凉之间,山东则有青、徐、曹、汴,河北则有沧、瀛、恒、赵,莫不或被饥荒,或遭水旱,兵役转输,疾疫死亡,流离分散,十至四五,可谓不安矣。

《上西番边州安危事》(作于垂拱二年,686年)中说:

臣窃见河西诸州,地居边远。······顷年已来,师旅未静,百姓辛苦,殆不堪役。

《上蜀川安危事》(作于圣历元年,698年)中说:

蜀中······今诸州逃走户有三万馀,在蓬、渠、果、合、遂等州山林之中,不属州县,······其中游手惰业亡命之徒,结为光火大贼,依凭林险,巢穴其中。若以甲兵捕之,则鸟散山谷;如州县怠慢,则劫杀公行。比来访闻,有人说,逃在其中者,攻城劫县,徒众日多。

蜀中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客,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百姓失业,因即逃亡,凶险之徒,聚为劫贼。

狄仁杰也曾上疏说:

方今关东饥馑,蜀、汉逃亡,江、淮以南,征求不息。人不复业,则相率为盗,本根一摇,忧患不浅。[11]

当突厥统治者侵入河北,杀掠而去,朝廷命狄仁杰为河北道安抚大使,他上疏说:

诚以山东雄猛,由来重气,一顾之势,至死不回。近缘军机,调发伤重,家道悉破,或至逃亡,剔屋卖田,人不为售,内顾生计,四壁皆空。重以官典侵渔,因事而起,取其髓脑,曾无心愧。修筑池城,缮造兵甲,州县役使,十倍军机。官司不矜,期之必取,枷杖之下,痛切肌肤。[12]

长安三年(703年),即武则天统治最后时期,苏安恒上疏说:

方今赋役烦重,百姓凋弊,重以谗慝专恣,刑赏失中。[13]

由以上所引诸人言论看来,武则天统治时期,也还是不免有赋役烦重、百姓凋弊的情况,而接近边疆地区,如蜀中、河西、河北诸州,因为用兵关系,人民困于征发赋敛,尤为痛苦,蜀中甚至于发生小规模的农民起义。

武则天的另一个缺点,就是因为崇信佛教,助长了僧侣地主大量兼并土地。唐代佛教、道教都很盛行,统治者加以提倡保护,利用它来麻痹人民。唐朝君主姓李,奉老子李耳为始祖,而道教亦尊老子为教主,所以李唐统治者以道教居佛教之上。武则天时,因为佛教徒私撰《大云经》,作为武则天受命代唐、建立周朝的根据,所以武则天特别尊崇佛教,以佛教居道教之上。《旧唐书·薛怀义传》:

怀义与法明等造《大云经》,陈符命,言则天是弥勒下生,作阎浮提主,唐氏合微。故则天革命称周,怀义与法明等九人并封县公,赐物有差,皆赐紫袈裟、银龟袋,其伪《大云经》颁于天下。

崇信宗教,假借符命,以欺骗人民,维持统治,这本是中国古代封建帝王常做的事情,武则天如果只做这一些,并不算什么。但是武则天因崇信佛教之故,大修庙宇,劳民伤财,又放任僧侣地主大量兼并土地,以至于“所在公私田宅,多为僧有”[14]。这就对人民有害了。兹引狄仁杰上疏中的一段话,可以看出这些情况:

今之伽蓝,制过宫阙,穷奢极壮,画绩尽工。宝珠殚于缀饰,瑰材竭于轮奂。工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来,终须地出。不损百姓,将何以求?生之有时,用之无度,编户所奉,常若不充,痛切肌肤,不辞箠楚。······里陌动有经坊,阛阓亦立精舍。化诱倍急,切于官征;法事所须,严于制敕。膏腴美业,倍取其多;水碾庄园,数亦非少。逃丁避罪,并集法门,无名之僧,凡有几万,都下检括,已得数千。且一夫不耕,犹受其弊,浮食者众,又劫人财。臣每思惟,实所悲痛。[15]

由以上所举出的一些论证看来,武则天的某些措施与行为,对于当时人民直接或间接地造成危害,带来了痛苦。在评价武则天时,似乎不应当完全忽略这一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