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黎洇
他们一进到出租车里,司机都觉得好笑,问她,他没事吧。
没事,他就是在圣诞party上喝醉了。她说。
米亚在车外招了下手示意他们。她向米亚点点头,米亚随即从外面关上了车门。
他试图搂着她。她心想,你都醉成这样了,还表现男子气概呢?就先发制人地把右胳膊搭上他的右肩,安慰地拍了拍。他也就顺势靠在她怀里依偎着她,用鼻梁蹭了蹭她的脸。
司机问,你们在一起了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确认这个问题,这根本不重要,她想。
他抬起头说对,然后开始嘟囔无意义的句子。
她想,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自己可不会当回事。
他靠在她腿上睡过去了。司机从湖边高速开过,一面是深黑的密歇根湖,一面是芝加哥市中心的灯群,透过车窗玻璃照在她的脸上,变换着形状。开着开着,马上就要到海军码头了。
海军码头位于芝加哥市中心,是这个城市的标志性景点,有世界上第一座摩天轮。凯说,来了芝加哥半年,还是我带他第一次去。
那是一个初冬,所有行道树的叶子都掉光了,我们围着整个码头转了一圈,趴在栏杆上看远处的湖水拍打堤岸。曾经热闹的酒吧的彩灯装饰不再亮了。摆在外面的桌子也积了灰和落叶。
“这里夏天一定很不错。”他说。
“可惜那时候我们还不熟。”我说。“要不然一起来喝酒。”
夏天的时候,我第一次去美国,在芝加哥开始了硕士项目。第一节课,教授布置的课堂活动是采访自己的同桌,然后向全班介绍。
“这是凯,他来自新泽西州,专业是调查新闻,目标是学习专业的新闻写作。”我读着手中草草记下的笔记。说完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虽然用词简单,但还好没有打磕巴。
“黎洇来自中国北京,专业也是调查新闻。她的fun fact是,讲笑话总是要自己先笑。”他说。全班都笑了。
因为课表一样,我们变成了课友,偶尔发短信交流作业。上第一节新闻法律课时,教授把我们随便坐下的座位固定下来,于是我们又碰巧成了同桌。我偶尔瞥到他在玩系统自带的小游戏,显示无网络的恐龙在路上跳着躲避障碍,跳了三下就死了。在教授眼皮子底下,我们都憋笑憋得很辛苦。
夏天是芝加哥最好的季节,气候温暖又不至于炎热。和舍友合租一室一厅,我住在客厅,有一整面的落地窗能看到密歇根湖。每个周日早上,湖边的沙滩总是满布晒太阳的人和红白相间的阳伞。湖中央有闪闪发光的白色小游艇或者是帆船,从远处看,像一个个小积木。
到秋季学期时,开学已三月,美国人之间都熟络起来。专业最核心的调查新闻课要两两结组,我问了几个熟人,都有了小组成员。只有凯说没有。于是我们两人又结成一个小组,一起做小组讨论、作业和实地报道。
我说,我们采访芝加哥市中心的流浪汉吧,我在中国从来没见过。每天在市中心都要路过很多流浪汉,坐在超市门口或者路边,抱着被褥或者许多包裹。有的默默睡觉,有的自言自语,也有的会突然向路人骂脏话。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生活。
我们找到了一个比较有经验的记者前辈带我们。流浪汉住的帐篷在芝加哥地下的行车通道里。我和凯称之为“地下世界”。
地下世界灯光昏黄,像个滤镜,拍出来的照片都带着一种黄色的基调。居民像是容易受惊的小动物,不太愿意接触“正常人”,只是因为记者前辈多年的接触和帮助,才愿意和我们谈一谈。人们大多蓬头垢面,牙齿发黄且有龋齿。衣服也黑乎乎的,一层套一层,大多都是捡来的,只要能保暖就好。
我对着马路拍摄照片,凯缓慢地从边缘出现在镜头里,蓝眼睛带着顽皮的表情。于是,我也捕捉了下来他的照片。他高高大大的,穿着一件灰色橄榄球比赛图案的套头帽衫,把肩部的肌肉绷的很紧。眉毛和头发在灯光下是毛茸茸的金色。旁边高速车辆行驶的声音非常大,以至于他和我说话要低下头,把嘴唇靠在我耳朵旁边大声说,再侧过耳朵来听我讲话。
会有吊桥效应吧,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说。
公寓楼很快就到了。他把胳膊搭在她肩膀上走过公寓的大厅。木色的装潢,白金色的灯光,能照见人影的香槟色地砖。可能是太晚了,门房不在。他摸出钥匙,刷开一道黑色铁栅栏门,那后面就是电梯。
电梯把他们带到了最高一层。这个时间了,走廊上居然还有两个男人,和他打了个招呼:Hey bro.她本来扶着他要走了,结果那两个人在后面又要问怎么去天台,他又跌跌撞撞地冲过去给他们解释。
他就是这样,典型射手座,对陌生人热情的有点过分了。一喝酒,更是觉得全天下都是他的朋友。那两个人有心玩弄一下他,但是看着她在旁边站着,就作罢了,旁观他被她抓住手腕拉走。
初中的时候,我就很憧憬去美国上学。我喜欢关于美国高中、大学的电影,羡慕里面的角色叛逆、大胆又松弛。我觉得那些性格也在我的心底,只是需要一个环境破土而出。
我幻想,如果我在美国上高中,大概会和凯成为剧里的那种好友。我们放学以后会去对方家里把书包一扔,开始打联机游戏,中午在学校会拿着午餐盒坐在一起吃饭。
有一次,我和凯在学校等采访对象,过了约定时间也没消息,于是干脆在大堂看世界杯,又拿着送的小足球踢着玩。刚开始在大堂,后来到街上。芝加哥市中心林立的高楼里,我们找到一个为数不多的广场,可以尽情地奔跑。我们一边跑一边传球,挑战把球踢上高台,或者从对方脚下抢球。两个研究生像六岁小孩一样玩的忘记了时间,直到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却发现我们都没带伞。
“好冷”,我抱怨。
“你穿我的帽衫回家吧。”凯说。
我扭扭捏捏,想要礼貌拒绝,但又不想淋雨。凯爽利地把帽衫脱了下来,递给我,自己穿着里面的衬衫去赶公交车了。
我套上了灰色帽衫,上面印着他大学时参加的橄榄球比赛的图标。秋雨洗刷着市中心灰色的街道。我躲在厚实却柔软的布料下,和寒冷隔绝开来。行道树都变色了,那些金色的叶子在阴雨中格外鲜亮,好像一树一树太阳。
秋季学期,我其实过的很艰难。我扳着手指数着来美国的日子,却发现我的英语没有按照自己想象中突飞猛进。已经第四个月了,我却还是在课间闲聊的时候插不进去嘴。即使在国内英语考的再好,美国人说话比高考听力测试快得多。我刚听明白话题是什么,还没开口,同学们又换了一个话题。我在走钢丝,却试图追上在平地上跑步的人。
调查新闻课本来是我最期待的课,却也让我非常失望。教授是一位发胖、戴眼镜、有金黄色卷发的中年白人女士。她最喜欢回复我:“对不起,你不可以做这个。”——我不可以在文章里加太多描写的词汇。我不可以花太多篇幅讲真实的个人故事,我不可以用饼图,我不可以把百分比标在图片上。
写作,曾是一种快乐的表达方式,如今变成了一道数学题。我反复地在一千多字里寻找自己所犯的事实性错误,总被批评,无法被说服。在国内,我擅长和老师打交道,可我不知道如何以类似的方式取悦这个中年女人,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想法在她这里一文不值。只有一点,我再也不信美国的教育都是自由包容的了。
入冬的时候,我开始害怕夜晚。
芝加哥冬天往往四点多就全黑了。钥匙打开家门,掀开隔断帘,落地窗外展示出黑暗的密歇根湖,仿佛我在外太空。在落地窗,隔断帘和墙之间,有一个诺大空荡荡的三角形空间。我努力用昏黄的灯光填满,最终却只显得我的影子更单薄。我常常坐在桌前望着电脑,但一笔作业也写不下去。可是不写作业,也没别的事情能做。
芝加哥市中心有一条街叫“华丽一英里”,满布奢侈品商店与购物人潮。我总在傍晚橘色的天空下拎着两大袋食物匆匆路过。好像所有人都有他们的生活,只有我被抛弃在这世界的角落里。
半夜呼啸的风声会把我从睡眠中惊醒,提醒我,我是睡在一百多米的高楼之上。把手放在黑色冰凉的玻璃上。高处不胜寒。
“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提起兴趣。”——心理测试上的简单的字句准确到有点愚蠢了。
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悬浮在一个灰色的大球里。有时候我看电影,打游戏,或约表姐打电话。不是因为我想做。不是因为我有兴趣。每天,我必须给夜晚规划到小时,毫无意义地做点什么,来躲避抑郁的黑色海浪把我吞噬和淹没。不远处,就业的压力像是一个瀑布的边缘。你努力不去想它,可是水流会把你向那个边缘越推越近。
他和她提过这个圣诞派对,她本来是不打算去的,上课太累,回家就睡过去了。晚上六点多,她在漆黑的房间里醒过来,在刺眼的白光中看了看手机。无消息。她躺了回去,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不知道晚上该做什么,便起身发消息给两个住在附近的女同学,问她们派对的情况。她们邀她拼一辆出租车去。
她和米亚坐在出租车里等伊娜,看着伊娜在大堂里和朋友们告别。严格说来,市中心的公寓都可以算豪华大楼。但是这两个女孩——伊娜、米亚,住的一个比一个豪华。光可鉴人的酒店式公寓,大堂弥漫着高级香水的味道,俯瞰密歇根河和芝加哥河。
终于结束了告别,伊娜钻进了车里。她是棕发棕眼的犹太女孩,总是有一副害羞的笑容。她脱掉了厚外套,露出非常可爱的一件圣诞毛衣。三人打了招呼,伊娜迫不及待地向她问,“喂,你和凯是怎么回事啊。”
米亚也立刻转头过来,“我也想知道”。
“什么怎么回事啊“,她拙略地装傻。
“你和他啊。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一起很可爱。” 伊娜温和地说。“你们一起做小组作业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们很开心。”
“是很开心。”她说,“不过很复杂了。你去问他吧。”
“我会的。” 伊娜说。“他通常喝了酒以后会比平常多说很多话。我会到时候问他。”
伊娜言出必行。party正中,她去厨房拿酒时,看见伊娜终于逮住已经有点喝多的他,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我们做朋友做了一阵……”他说。
“嘿!”伊娜看见了她,伸手不让她靠近。
“把那杯fruit punch给我,我不听,”她说。
第一学期,有两个人跟我说,凯肯定crush你啊。整个新闻学院,他只跟你一个人讲话。
“哦,他们那么说吗?”凯听到我的转述的时候觉得很好笑,“的确,我好像不和别人说话。”
“谁让你总是独自坐在学校的地下通道那里。”我说。
“我事情没做完嘛。”他说。
我去好朋友艾米家做客。艾米说,不只他们,我也这么觉得。
她的男朋友本来在一边吃东西,一边旁听我们俩讲话,突然插话进来,“那天放学的时候,我在楼下等艾米,碰到你、凯和艾米一起下来之后,我就对艾米说,这两个人中间有点东西。”
我说,你们怎么都开始往这个方向渲染了,是不是最近身边没什么八卦,所以开始自己创造。
艾米男朋友说,是从他看你的眼神中看出来的。你们俩等同一个路口不同方向的红灯。你当时已经走在马路上了,他就站在后面一直看着你。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是真是假,我确实没往后看过。
恋爱这种事,别人可以渲染再多,最终也只是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由他们决定。
直到感恩节之前,我和凯都是朋友。
那天晚上,我又在电影院看电影——我逃避孤独的最新方法。通过观看他人的人生,以此来短暂忘记我自己的。而且我总想,或许看多了。就知道怎么融入这个社会了。看完电影,发现了一个凯的未接来电。
小组任务没做完,他大概是在催我吧。我绝望地走出影厅,打过去,问有什么事。凯说没什么事,看看你在干什么,要不要来我家这边酒吧喝酒。我跟他说过,我一直向往美国高中那种去酒吧派对的氛围,但还没去过美国的酒吧。我说,那咱们都喝酒了,谁送我回家呢?他说,来吧,打Uber回家,我给你报销。
因为第二天就是感恩节。酒吧一条街都是人,熙熙攘攘的。凯想去的酒吧那晚爆满,排了十米的队,还坐地起价要收入场费。我们挤进了一个酒吧。凯给我们点了两杯啤酒,又到下一家。
这家酒吧很大,有舞厅。二楼舞厅有微醺的人群随意地跟动感音乐摇摆。下到一楼,黑乎乎的酒吧里只有淡蓝色的灯光,四周都是体育赛况的转播。音乐加上周围许多人都在大声说话,说话都靠吼。我们肩并肩向前倚在吧台的纯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凯开始挨个给我解释墙上的酒。又点了两轮的酒,一人一杯。一shot伏特加,他一饮而尽。他有点醉,开始咬吸管,我去拽,他不肯给,就变成了一种游戏。我也有点醉了,从吧台上拿了很多柠檬块,挤在我们的酒里。
因为实在太吵了,我顺其自然地向前勾住他肩膀贴近他的耳朵讲话。收回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轻轻握住我的指尖,我又回摸了一下,手就自然地牵上了。“走吗?”凯说,拉着我的手走出酒吧。
那时是凌晨一点,凯的公寓离酒吧不远,我们步行七八分钟就到了。我喝酒后一向胃不舒服。我说,我饿了,想吃东西,他就烧水,打算给我煮意大利方饺。等水烧开的时候,他靠在沙发上休息,我向窗户外面看晚上的密歇根湖。一回头,看到他向我伸出一只手勾了勾,我就跪在沙发上像抱泰迪熊一样抱了一下他,然后依靠在他怀里。
“你不知道,这是我来美国以后一直想要的——谁能来给我一个拥抱。”我说。
“是啊,拥抱总是很好的。”他说。
我靠着沙发快睡着的时候,他搂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肩,温柔地说,“水开了,我去煮一下东西。马上就回来,好吗?”
凯说,你可以今晚就在这里crush一晚,我立刻同意了。吃了两个意大利方饺,摘了隐形眼镜,我刚在被子里躺下,凯又进来说,你如果想让我和你一起睡床也是可以的。我有点好笑,但拉着我的枕头向右挪了挪。被子有点薄,我把床上的毯子盖在自己身上,让凯盖客厅的毯子,结果他把两个叠起来盖在我的身上,说这个叫toast你,让你保持温暖。
从没和异性睡过一个床,半夜我醒了。高处是一个小小的窗户,有白色的灯光照进来,不仔细看,就会误认成月光。我摸了摸凯的手,手指比我粗很多,圆圆平平的指尖。我心想,今晚真的好像梦一样,真想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凯好像有点轻微地醒了,把我的手抓到自己胸口,又继续睡了。
她其实没什么耐心照顾人,大声嚷嚷让他换掉了被撒了酒的湿答答的帽衫。没办法,只有她发脾气的时候,他才会一边笑一边屈服。
他抽烟的时候,她要拿掉,他不肯听,举的很远。她也不跟他耗着了,回身去准备热牛奶,又准备煎鸡蛋。鸡蛋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不熟,他从后面抱着她说别煎了,我不吃了,赶紧来卧室睡觉了。
把所有的灯都关了不到两分钟,他就睡着了。
她看着熟睡中的他,长长的褐色的眼睫毛,柔软的亚麻棕头发,微方的下颌看起来很有男子气概,但又不至于太夸张。还记得稀松平常的一节课间,他坐在她后面。她回头看他,他正在和同学说笑,也回看她。她突然发现他的笑容在闪闪发光,好像挂了一层蜂蜜一样。那一刻,她想,大概我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但是她从来没说过,也从来没想过要表示。她可以在编程课的时候默默从后面嫉妒地看着他和伊娜互动,也可以在他向她打招呼的时候浅浅地回应一下,然后就做自己的事情。
夜幕里,他的全身肌肉都进入休息状态,有一种暗夜里的山的感觉,又像是在睡觉的猎豹。百叶窗透过如期而至的灯光,此刻,大概整个芝加哥都在和他一起沉睡。她附身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就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凯睁开那双蓝绿色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昨晚的氛围不管是不是我的想象,都已经像沙子一样被吹散了。凯很清醒,话又变得很少,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去。我更坚定地拒绝了他,顺着湖边一路走回家。
感恩节后的周日,我们约在一起做小组作业。凯照样像普通同学一样对我。我很疑惑,但是自娱自乐,在车里放我喜欢的音乐。车开到我公寓楼下了,我正准备关掉音乐下车,凯却说,“等一下,我有事情要说。”我转头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周四所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希望它不代表任何事情。”他看着前面,也不看我,说,“我希望我们还是做朋友。”
我也看着前面,没看他,“这样说很残忍。”
“为什么?”他有点疑惑地问,这次转过头来看我了。
“大概是因为我很喜欢你吧。”我说。
他似乎有点惊讶,原地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我也很喜欢你,”他说,立刻又补充道,“像朋友一样。”
“这等于没说。”
“也可能比那个更多吧。我闲下来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件事,前前后后犹豫了很久。”他说,“我觉得如果我顺着那条路走下去,我最终会很喜欢你的。但是我现在没办法考虑谈恋爱,而且你马上就要离开芝加哥了。所以我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保持我们很有意义的友谊。——我们之前一直是朋友啊,而牵手才是两天前的事。”
我深呼吸,打开车门,“那你改主意了告诉我吧。” 我只是试图找回点面子,却把他逗笑了。“明天见!”他对我惯例地说,而我只是把车门撞上了。
推开家门,黄白色的廊灯照亮了我的布景。
一片空地毯,一些杂物,几双鞋。
这一幕即将演出女主的伤心独白。
我把鞋脱在地毯边缘,没有力气多走几步的力气,就地坐了下来,捂住脸哭了。哭了一会,我意识到室友随时可能会出来看到,又把自己的身体挪到屋里桌子前面去哭,顺带着写失恋笔记。
我本可以,或许本应该停留在这里。互联网上的恋爱论坛里的声音,告诉我最好略带忧伤地尊重彼此的边界,让这个故事就此在朋友二字划上句号,成就一种不失凄美的浪漫美学。然而我做出了别的选择。
两天后,我又在看电影,凯又给我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来open-mic——一个任何人都可以上去讲脱口秀的活动。有可能是因为需要有人陪,有可能是因为我随口说过他很适合做喜剧演员,他的银灰色轿车又停在了我的楼下。
然而他搞错报名时间,只能一周后再来。于是我们二人只能坐在台下,听各个生活悲惨的人努力地幽默地化解自己的生活。酒吧早就打烊了,台下的听众甚至只能喝水。虽然没有喝酒的观众热闹,但是人们的笑声大概更真实。
车一停在我的公寓楼下,我就开口了。凯对我的话题也早有预感。
“我不可能如你所愿,切割掉关系里的浪漫元素。”
“那你要怎样呢,”他说,我给不了你relationship。
“我又没要relationship” ,我说。虽然我对situationship还毫无了解,但是说的话和定义如出一辙。“我就想保持关系里的浪漫成分,我就想要人和人之间互相理解。距离你回家过圣诞还有两周,我们这中间不能享受当下吗。”
“这行不通。”他摇了摇头说。“也许你确实比我更活在当下,但是这样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呢。”我说。
“我是一个男人。黎洇。” 他突然有点烦躁, “我半年之后就要毕业了,而我现在一点要做什么的想法都没有。如果我到时候还他妈的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工作,我就一分钱也没有。
” 恋爱占用我太多精力了。而且你还有两周就去华盛顿了。横跨半个美国,我怎么在关系里付出?靠每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吗?不行,这对我行不通。我认识的所有朋友异地恋结局都很惨。那你去华盛顿之后,我可以找别的女人约会吗?你也要找别的人约会怎么办?万一半年后我找到加州的工作怎么办?我们俩要协商谁来找谁吗?”
他居然还真的仔细考虑了,我心想,想的挺远的。
“你想的挺远的。”我说, “你不想异地,是你的信念,我就没有办法了。但是你说的恋爱和寻找你自己不能同时进行,我不同意。关系的意义不就是支持每个人度过艰难的时候吗?可以在关系里寻找力量,不就是关系的意义吗?”
我还没说完,有人敲了敲我们的车窗。是一个男警察,和颜悦色地说,“这里晚上十一点以后禁止停车。如果你们再不走,我们就要贴罚单了。”
凯拉动档把,开车围着我的公寓转了一圈,然而我们谁也没办法说服谁。最后我说,明天我要见咨询师了,我会把今天的事情好好跟她说的,看看她怎么想。
他说,很好,我也觉得我们需要一个第三方。不过我觉得她会站在你那边的。于是我们又笑了。他抱了一下我,我走回公寓。走过他车前面的时候,他故意突然摁喇叭吓我,就是为了看我跳了一下后摆出生气的表情。
她在美剧《亢奋》里看到一个角色,从小被父亲像专业橄榄运动员培养,却在上大学以后发现原来天外有天,自己其实根本不算有天赋。她说,这让我想起了你。他说,有意思。我如果看的话会喜欢那个角色。不过,我在大学的表现可不像他那样。
的确。他在大学的橄榄球生涯其实是越来越好的。大四那一年,他拿了很多场MVP,在某个学生联赛里拿了防守组最佳选手奖,做出了两个高难度的防守高光。
他本以为自己会毕业就和女朋友结婚,找一份工作,每周末去教堂,做一个主下虔诚、善良地男人。但是一切很迅速地结束了,而他甚至分不清他生活是从哪一部分开始解体的。在分分合合两次以后,他和女友彻底分手了。大四那一年,他晚上和朋友party,喝很多酒,抽大麻,约女生睡觉,中午醒来,下午花时间痛恨自己,然后晚上再继续。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他再也无法对自己的宗教像当初那么虔诚。他依然偶尔去教会,在长椅上祈祷,可是他不再是他自己了。
接到西北大学新闻系录取通知邮件是在四月一个温和的春日。
他和朋友在湖边躺着。他们刚刚打完高尔夫。他放下手机,眼前是一棵大树。葱郁的树叶是新长出来的。湖水轻轻地拍打堤岸。一切景色好像都浮动了一层光晕,那是希望的颜色。
真正到了芝加哥,他不怎么能融入新闻学院。新闻学院先锋、前卫、自由派,而他出生于一个偏于保守、有强烈天主教信仰的家庭。在一个叫“新闻真实与假新闻”的课上,他直言他同意共和党的部分政策,比如在初中前不教授有关奴隶制的历史,引起了全班哗然,成为了全年级的“名人”。同学们窃窃私语,讨论着,用“那个共和党的”指代他。他宁肯那些同学当面来找他讨论,告诉他他们的意见,也好过听他们在背后议论自己。
还有两周学期就结束了,我去艾米家,和她、她男友一起做咖喱饭。我和艾米也是因为小组作业而熟起来,她现在应该算是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了。艾米和男友都有一米八,我站在她跟前感觉像个小矮人。她脾气很好,总是认真地给我讲我不懂的单词或事,这是我很需要的。
吃完之后,我们赶了一会儿学校的作业,打了一会儿牌,又一起打了一会儿电动。艾米的猫是一只玳瑁,对着我翻来翻去展示肚皮,我刚摸她,她就飞快地跑了。
快九点,我告别他们出门。
艾米的公寓在芝加哥北部居民区,是一栋只有五层的小居民公寓。大厅相比我的公寓很迷你,但布置的很温馨。有圣诞树、礼物的灯、圣诞老人的灯,还有闪闪亮亮的彩色小灯泡。我在这个小小的大厅里看着这些灯发呆。这些灯很温暖,却反衬了我内心的空洞。艾米莉亚是有她的家了,而我还在地铁上飞驰,只是不想回到那个属于自己、但是只有自己的公寓。我得找人来陪我。于是我打电话给凯:“你晚上有安排吗?我能来你家吗?”
凯说他正在家附近的超市看球,“没有事。你想一起做点什么吗?”
于是我坐地铁过去找他,凯从超市带了寿司回家。我们一起听了一会歌,接着看网飞的剧。主角是美国中西部的农民,剧情很无聊,但和凯一起看就很开心。我模仿剧里人物说话,他笑道,这就是你学英语的方法吗?然后用另一半的人的台词和我对话。他打开了一大袋膨化玉米条,我把他买的寿司剩下最后两个塞到自己嘴里。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沙发,我就靠过去给他搂着,他笑的时候能听见他胸膛里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和我date啊。”我忍不住说。
“我那天已经解释过我自己了。你知道的。”他低头看了一眼我,说。
“我又没有要干嘛。就是一次date而已嘛。”
“行行行,下周一date行了吧,”他有点不耐烦,“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想要date干嘛呢。你说你想要介于两者中间的东西,所以我现在在按你说的做啊。我现在不就在享受当下吗?”
周一晚上,我们去了去林肯动物园的圣诞灯展。感恩节过完,整个美国都开始为圣诞做准备。一进大门,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通道和彩灯拼成的圣诞图案,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家庭很多,父母笑着拉扯着跑动的小孩。或许就是太幸福的氛围,让我忍不住也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样自己也就幸福了。我用手背靠了靠凯,说,“你能牵我的手吗?”
他看着我的手,先是无奈地笑了一下,接着抿住嘴,转了转眼睛,装出“我考虑考虑看吧”的样子。不过下一刻他就伸手牵住了我。一直牵着,即使到结束灯展以后,我们停了车去买可乐,过马路的时候,他也下意识地把手向后伸要牵我。而我很开心地把手递了上去。
凯的手总是像冰一样冷,他自己说甚至有点发紫。
但是我的手就很热,我说。
“Nice and warm,soft and small,”他说。
灯展的公园里放着欢快的《Feliz Navidad》,彩灯随之闪动,凯跟着一起唱,那时我觉得他好厉害,居然知道这首歌,后来才知道,这是美国人人都会唱的,堪比过年超市里放《好运来》。我很开心地摇着我们牵着的手通过一道彩色的大门,有时候随着音乐蹦起来。他说,你又带着你的小精灵帽子,做你小精灵的事情了。
我们本想去看餐厅里的连串彩灯,却意外地发现了可以烤火的火堆。凯把手心在火旁边烤,说我应该把手烤暖了再牵你。我看着对面的人在烤棉花糖,对他说,“你看你看,我还没烤过棉花糖呢。”他看了看,“你想烤吗?”我点点头,他便起身排队去窗口买。
凯本来是想给我穿好棉花糖,被我抢过来签子和棉花糖自己穿了。两个棉花糖一上一下地在火上微微起伏,他的表面烤的更均匀,我的烤的有点焦了。凯把烤好的棉花糖和巧克力夹在两块饼干中间。他说这个叫S'more,是因为太好吃了,人们吃完直呼“some more(再来点)”。
“这个给你,我吃你那个。我喜欢烤焦的,尝起来像自然和野火,“凯说。我想也是,这是他长大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他说过每个圣诞节都和家人们去滑雪,住在山里的独家小屋。他喜欢山。他的车后面和电脑上都有山的贴纸。他有一半的祖先来自于德国,那里的人会用木头雕刻精灵。
我捏着完美版的S'mores。快融化的棉花糖像是小小的云朵,吃起来也像。
”怎么样,“凯问。
”好是好,就是太甜了。“我说。
”不意外,你在美国啊。“他说。
”你知道吗,在美的中国人对一个甜品最高的赞美就是:试试这个,这个没那么甜!“我说。
他笑了。
秋季学期开始的时候,上课上到一半,她跑到厕所哭了。
她数过了,课堂上每一个人都回答了问题,除了她。每一个人都在试图拿到课堂参与的分数,她也想。其他人总是争先恐后地提出雷同的观点,她想说点特别的,却因为英语卡壳总是跟不上节奏。
人生第一次,她后悔选择来美国了。她做出那个选择的时候,没人告诉她只身去一个没有任何熟人的异国,会先经历心理上的冲击。美国人知道她是国际生的时候,总会问,“你有家人在美国吗?”她说没有。他们总是露出怜悯、替她抱歉的神情,“那一定很难吧。”她才发现,这是一个常识。
艾米进到厕所,恰巧看到了,“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吗?”她点点头,艾米抱了一下她,安慰两句,回去上课了。
她回去的时候正好到了小组讨论环节。他问,你去哪了。她说,我刚刚去哭了。怎么了?我不想说,我现在可不想哭,咱们做讨论作业吧。他了然地点点头,说,那,任何时候你想找个人说话,都可以找我。
这之后的三个月,他也是这样做的。接通她给他打的任何一通电话。认真听她讲她想说的任何话题。她甚至觉得有点不太真实,你说你想打电话,对方下一秒就给你打过来。即使她没说,有时候他会因为讨论作业而打电话过来。实际上,只有五分钟在讨论作业,剩下时间全在聊天。
那天晚上,圣诞party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来。她有点怯地站在伊娜和米亚后面。她们很快地找到了认识的同学,而她只好站在原地,拿着一个绿色的伏特加果冻。她搭讪了一个项目里的华裔女生同学,又回原地站着。她站着,直到他终于从狭窄的走廊那头走过来,和他认识的各个一起打球的男同学拥抱打招呼,然后目光再落在她的脸上。
他笑着叫了她的名字。
她终于感觉安全了。
刚来的前几个月,在这个新环境里,只有跟他这一个美国人说话最舒服。在学校,她只需要等他路过打招呼的那句“what’s up”,和他相视一笑就好了。他们的幽默感奇迹般地相似,不需要说多难的英语,他们就可以找到好笑的事情,开始胡说八道。
学期的最后一天,为了庆祝小组作业,他们俩又去酒吧喝酒。他给她点的酒总是很合她的口味,甜甜的水果味鸡尾酒。他在旁边喝黑啤。对面的电视上转播着美国橄榄球职业联赛。蓝队对白队。白队16: 4的战绩突然在最后五分钟被蓝队追平。最终以一个传奇的传球到touchdown区域翻盘。
比赛结束了。他却还看着屏幕。就那么坐了一段时间,小口啜饮着杯子里的啤酒。
我想念打橄榄球的时候了。他突然对她说。
他一度为了摆脱那种感觉出逃,觉得世界外总有更好的归宿,可是出来了,却还是发现当初那种在赛场上拼搏的感觉有多么珍贵。他每天早晨洗冷水澡,因为他相信这样可以保持自己身体的强壮和自然性。他也始终带着本科橄榄球队的塑胶手环,上课、睡觉、洗澡。手环上面写着“overcome(克服)”,让他始终坚持他在橄榄球队的那种信念。
一个勇士。他这样定位自己。不仅是在橄榄球场上,也是在课堂上捍卫自己的信念。他觉得保守派的观点需要在新闻学院被听到,也会在保守派朋友的面前说自由派的思想。
她说,比起在幻灯片前做展示,橄榄球场更适合他,他也有同感。在他不算融洽的学校生活里,每天中午就坐在地下通道里赶作业、做阅读。只有她偶尔会在周二路过又回来,和他坐在同一个桌子上吃三明治。在他眼里,她实在非常有好奇心。他可以跟她聊宗教,聊他的“阴谋论”理论。虽然他们会辩论,但她会问问题,不会觉得他疯了。
有一次他说,想和谁成为朋友。她说,很容易,你假装很好奇,多问问题。他笑着说,“这就是你当初怎么接近我的吗?”是的。她接近人的策略很隐秘,像是一片雪花,轻柔地靠近,然后落在你的肩头。和她说话,他意识到之前,已经告诉了她很多事情,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她很亲近了。
他不习惯和人过于亲近。在来研究生院之前,他只和女性有过性关系、恋爱关系,而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朋友。所以他曾想过交一个关系很好的女性朋友,而她就从命运中出现了。他们一起去“地下世界”,一起度过空余的世界。她对他来说很有意义。
“我从一年前开始就一直在把我身边的人推走,就像我也一直把你推走一样。但是你听说过吗?当一个人把你推走的时候,才是他最需要你的时候。”那天停车讨论的时候,他对她说。她立刻抱住了他。
就是这样。他喜欢和她牵手,喜欢他说到他痛苦往事的时候她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每次和她一起的时候,他们可以一直讲各种无意义的笑话,一直在笑,或者是单纯地制造一些噪音。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从学校、未来、自己依然混乱的生活中间有一个真正放松的机会。
那天他在party之前就在保龄球馆喝了一些酒,而在伊娜来问他他们的关系的时候,他彻底喝断片了。
他非要拉着她出去到门廊上。外面有点下小雨了,他有点站不稳,就直接躺在了楼梯上。天呐,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她说。那上面都是水啊。
他向她伸手,她以为他要起来,结果他也把她拉倒了。所幸他垫在底下,除了有小雨淋着她的衣服并没沾上多少水。
我的羽绒服沾上水了!她叫道,我可不想弄脏我的衣服。
所幸他垫在底下。他们都没打算起来,躺的似乎很舒服,好像这里不是雨中的台阶,而是五星酒店的大床。水滴打湿了她的头发。冬天的冷空气却很清爽。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凝视了他一会儿。
“你到底和伊娜怎么说的。”她问。
“我跟她说我很喜欢你,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
“大概像朋友一样喜欢吧。”她自嘲道。
“不,超过朋友。”他说。他看着她,用手把她脸颊上沾着的头发拨开,试探性地靠近,吻了她一下,像是要打破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房子里喧闹的音乐和醉酒的人群仿佛与他们相隔千里,而泠冽的空气和潮湿的细雨清洁了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第二天,他在短信里说他断片不记得了。
她有一种微妙的不公平感。为什么那么美妙的一个晚上,明明是两个人一起度过的,却只有她一个人记得。她常常想,如果不是他断片了,是不是就会回忆起自己那天晚上多喜欢她,还是说他不喝到断片,根本就不会发生那些情节。他说他喝醉的时候,常常感觉太快乐了,太爱这个世界了。她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
断片对他是一种豁免。可人们喝醉了以后,他们的行为到底是什么在操控呢?
那天晚上,她在走廊上问他,你认不认得我是谁啊,他很无奈地摇了摇头,“黎洇。”
寒假开始了。
凯回家的飞机在早上。芝加哥开始下雨了。在下周圣诞导致一百多架飞机延误的暴风雪之前,这最后一场冬雨是城市的仁慈。外面天空阴沉,透过百叶窗朦胧成一团温柔的灰,倒正好方便了我睡觉。
凯起床收拾,我起来喝水。穿着他昨晚给我找的白色长袖当睡裙。光着脚走到窗边。
“下雨了。”我看着窗外说。
“没有吧。”他说,把一摞衣服放进行李箱。
我跑到窗边看外面的湖。湖水是淡青色,好像一整片均匀烤制的天青色宋瓷,远处逐渐融入灰白正在下雨的天空。白色的浪花打在岸边的马路上。没有人走过。
“哦,的确在下雨。”凯看了看手机的天气预报说。
喝完水,我又睡着了。凯叫我醒我的时候,他已经穿好外套,反戴着棒球帽,做着最后的检查:关掉了所有暖气,把他的植物托付给我养两周,给我他的钥匙。一周后,我房子到期后,带着所有家当在这里住了两天,等暴雪中一架去往华盛顿的飞机。
我刚准备抬手,拥抱告别,他直接走进卧室拿东西,又走回来,示意我抱一下。我垫脚搂住他的脖颈说,“一路平安。到家玩的开心。多给我发消息打电话……还要说什么来着。”
他笑了。
“你怎么不说点什么呢。”我说。
“啊?说什么?”我很懵,想了一会说,“我们之后会聊天的。好吗?”
我拉了拉他的衣服,他稍微低了点头,让我垫脚能亲到他的脸,kiss him goodbye。他立刻用更熟练的贴面礼回亲了一下我的脸颊。接着,他用额头微微抵着我的,吻了我。这一次,在他完全清醒的时候,他终于主动吻了我。
我们又拥抱了一会儿。
“我想你再回去睡一会。”他松开我的时候说。
“我会的。”我说。
他把门拉开走出去,看着我。我们互相点了下头。他走出了门框,只留下空荡荡的走廊。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我曾给他复述《边城》的故事,并翻译了这最后一句话。
“所以这个故事的启示是什么。”他问。
“无常吧,”我说,“享受当下。”
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结果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已经上午十一点了。我望着灰绿色的百叶窗发呆,回想前一天凌晨两点,我们从酒吧步行回来,一起靠在沙发上。凯打开手机打吃鸡,本来说要露两手,结果一出门就成盒了。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第二把,他更熟悉地形了,就好多了,美滋滋地跟她炫耀。我笑着看他。我喜欢他放松地向后靠在沙发上,微微地把头斜依在我肩上打游戏的感觉。
打完游戏,我嘟囔着我困了。凯却一定要看完一个无聊的保守党的政治评论,“我们看一小会儿这个,然后就去睡觉,好吗?”他的声音很轻柔。
我喜欢这种两个人一起的时间表。一起看电视,一起刷牙。凯给我找了件白色的长袖当睡裙。
“这是我最喜欢的衣服,你别弄坏了。”他说。
半夜,凯转身过来,用手臂把我搂在怀里,把我惊醒了。但是他好像还在睡,我轻轻挪开他的手臂去了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又把手臂还原。感受着他的手臂的重量,我很快又睡着了。
同学们给我支招,一个印度女生说,你直接把他睡了。我说,太难了,我没经验。所以直到最后,比接吻更进一步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
我也无意让故事向那个方向发展,现有的更浪漫。
朋友反问我,浪漫不就是一种感觉吗?你想要制造一种感觉,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你真的要花整天整月的时间去想这个东西吗。
不要这样说我嘛,我委屈地说。
朋友的语气软化了一下,温和地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和我认识的另一个人一样,最后沉溺在这个里面,几乎对它成瘾。世界上有太多事情可以做了。
这是我给自己编织的浪漫的美梦,而凯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色。在这一片和中国一样广阔的陌生新大陆上,我需要一个人给我注意力,对我有那么一点好奇心,让我觉得我还活着。人生在世,紧紧抓着一个从现实中编造的幻觉,我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如果你也体会过独自一人在异乡的挣扎,那么你才有资格成为我的评委。
在故事开始前,一个秋冬之交的晚上,他们写完作业开车出去兜风。向南开了一英里,又向北开了一英里。路过一片缀满星星一样的指示灯的码头,她大呼“停车”。他们本来是下来看码头,却意外地被星空吸引了。
她在有点潮湿的草坪上躺下,伸脚把靴子举的跟月亮一样高。他本来站在远处观望,但不一会儿也走过来躺下,对着星空分析星系。那天金星特别亮,是金桔色的光芒,和别的星星都不一样。
人们总是试图把自己和出生那天的星空联系起来。人们也总是像星星一样相遇又分开。一旦我们找到想要真正接纳进我们生活的人,就试图建立和他们的引力,这样就不会再失去彼此了。
然而星星太渺小了,我们自己的引力在宇宙里根本不算什么,但是谁知道会不会有蝴蝶效应发生?或许我们仅仅因为轨道重叠就应当满怀感激了。
“毕竟我们现在还太年轻。”她说, “你知道未来会怎样吗?”
“问星星吧。”他说。“只有星星知道。”
-The End-
(姓名等涉及个人隐私的细节有所修改。)
写作手记
这个故事记录了我刚来美国时那孤独的黑暗时期。太艰难,以至于我很难苛责自己当初不那么优雅的选择。这个经历也让我对那些同样紧紧抓住“救命稻草”的人们多了一份同理心。感谢我的编辑旁立和我的两个朋友做第一批读者。
本故事由短故事学院导师指导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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