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美]唐娜·哈拉维著:《伴侣物种宣言》,陈荣钢译,光启书局,2025年1月。感谢出版社授权发布。
大白熊犬
与牧绵羊和山羊的民族有关的护卫犬可追溯到数千年前,遍布非洲、欧洲和亚洲的广大地区。从北非的阿特拉斯山脉,穿越葡萄牙和西班牙,穿越比利牛斯山脉,横跨南欧,进入土耳其,进入东欧,横跨欧亚大陆,穿过西藏地区,进入戈壁沙漠,数以百万计的牧民、羊群和狗进行本地的和长距离的迁徙,往返于市场和冬夏牧场之间,在土壤和岩石上刻下了深深的足迹。雷蒙·科平杰和洛娜·科平杰夫妇在他们翔实的著作《狗》中,将这些足迹比作来自冰川的刻蚀。地区性的牲畜护卫犬在外观和姿态上都发展成了不同的种类,但性交流总是将邻近或流动的种群联系在一起。在较高、较北、较寒冷的气候条件下成长起来的狗比在地中海或沙漠生态环境下形成的狗体型更大。西班牙人、英国人和其他欧洲人将他们的大型獒犬和小型牧羊犬带到美洲,进行着被称为征服的大规模基因交流。这种相互连接但又绝非随机混合的种群是生态和遗传种群生物学家的梦想,也是噩梦,这取决于那个叫作“历史”的难事。
19世纪中叶以后,犬业俱乐部在给家畜护卫犬配种时采用封闭式公种犬册,这些犬种来自从区域性品种中收集的数量不等的个体,如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比利牛斯獒犬(Pyrenean Mastiff)、法国和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大白熊犬、意大利的马雷玛犬(Maremma)、匈牙利的库瓦兹犬(Kuvasz)和土耳其的安纳托利亚牧羊犬(Anatolian Sheepdog)。在狗的世界,有关这些被称作犬种的封闭“孤岛”种群的遗传健康和功能意义的争议甚嚣尘上。育种会(breed club)在一定程度上类似于濒危物种的管理协会,对于濒危物种,要解决种群瓶颈和过去对遗传的自然选择和人工选择系统的干扰问题,就必须采取持续的、有组织的行动。
传统上,家畜护卫犬保护羊群免受熊、狼、贼和陌生狗的伤害。它们经常与牧羊犬在同一羊群中工作,但它们的工作不同,相互影响也有限。随着地区而各不相同的小型牧羊犬随处可见,其中包括成群的柯利牧羊犬,我们将在谈到澳大利亚牧羊犬时进一步了解它们。农牧民在广袤的土地上和长时间的放牧经济中对他们的牧羊犬采用了严格的功能性标准,这些标准直接影响了牧羊犬生存和繁殖的机会,并塑造了牧羊犬的类型。生态条件也塑造了狗和羊,而与人类的意图无关。与此同时,采用不同标准的狗在有机会时肯定会与邻近的狗发生性关系。
护卫犬并不牧羊,它们主要在边界巡逻,通过大声吠叫来警告陌生者,从而保护羊群免受掠食者的伤害。它们会攻击甚至杀死执意闯入者,但它们能够根据威胁的程度来调整自己的攻击性,这一点堪称传奇。它们还能完善自己针对不同种类和级别的警报发出不同吠叫的能力。家畜护卫犬的猎取欲望往往很低,它们在幼犬时期玩的游戏很少涉及追逐、聚拢、冲击、跟随和抓咬游戏。如果它们开始与家畜或在彼此之间玩这种游戏,牧羊犬就会阻止它们。没有被阻止的那些不会留在家畜护卫犬的基因库中。工作中的家畜护卫犬会向幼犬传授经验。如果没有传授,有见识的人类就必须帮助孤独的幼犬或老犬学习如何成为一只出色的护卫犬,否则就会在忽视中让幼犬陷入失败的境地。
家畜护卫犬往往是不合格的寻回犬,它们的生物社会偏向和成长经历使它们对高度服从性竞赛的诱惑充耳不闻。但是,在复杂的历史生态环境中,它们的独立决策能力令人印象深刻。家畜护卫犬帮助母羊分娩并将新生小羊舔得干干净净的故事,戏剧性地体现了家畜护卫犬与职责之间的密切关系。像大白熊犬这样的家畜护卫犬可能白天在羊群中闲逛,晚上则在羊群中巡逻,快乐地警惕着麻烦的发生。
家畜护卫犬和牧羊犬学习事物的难易程度往往不同。这两种狗都无法真正学会做自己的核心工作,更不用说其他狗的工作了。狗的功能性行为和态度可以而且必须加以引导和鼓励,从这个意义上说,就是要训练,但如果一条狗在追逐和聚拢中得不到什么乐趣,而且对与人合作也没有浓厚兴趣,那么它就不会懂得如何娴熟地放牧。牧羊犬从幼犬时期起就有很强的掠食欲望。与人类放牧者和他的食草动物一起“编舞”,这种掠食模式的可控部分(除去杀戮和肢解的部分)正是放牧的本质。同样,面对一只对领地缺乏热情、对入侵者缺乏怀疑、对社会关系缺乏兴趣的狗,即使使用世界上最大的响片,也无法从头开始教其如何思考这些问题。
在欧洲,至少从罗马时代起,大型白色护卫犬就开始看护羊群。几个世纪以来,法国的记载中一直有大型白色护卫犬的身影。1885年至1886年,伦敦的犬业俱乐部登记了大白熊犬。1909年,第一批大白熊犬被带到英格兰进行繁殖。在1897年出版的伟大百科全书《狗的种类》中,亨利·德·比兰特伯爵用数页篇幅描述了大白熊护卫犬。1907年,两群法国爱狗人士在卢尔德和阿热莱斯成立了对立的俱乐部,分别购买他们认为值得拥有的“纯种”山地犬。资本主义现代化和阶级形态使农牧民的生活方式变得几乎不可能,却又以农牧民和他们的动物被浪漫地理想化为特征,因此纯正血统和高贵的话语就像亡灵一样缠绕着现代犬种。巴斯克地区的大白熊犬由于农牧经济受挫被引入了美国,它们在纯种犬的幻想中被养育长大,如今在美国西部的牧场上保护盎格鲁牧场主的异种牛羊;这些牛羊生活在平原印第安人曾经骑着西班牙马猎杀过水牛的草原栖息地,那里天然牧草极少幸存下来;研究表明,当代印第安保留地中的纳瓦霍人的牧羊文化起源于西班牙的征服和传教—这些足以为任何伴侣物种宣言提出历史的讽刺。事情还没完。在比利牛斯山区和美国西部国家公园中,人们努力把两种绝迹的掠食性物种从害兽的地位恢复成为自然野生动物和旅游热点,这将进一步把我们带进复杂的困局。
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法国的两个俱乐部和大部分狗。战争和经济萧条使山区的工作护卫犬饱受摧残。但是,早在19世纪末,由于熊和狼的绝迹,它们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工作。大白熊犬更有可能成为土狗,被卖给游客和收藏家,而不是从事看护羊群的工作。1927年,外交官、犬展裁判、饲养员、比利牛斯山本地人贝尔纳·塞纳克—拉格朗日与仅存的几位爱犬人士一起成立了“大白熊犬爱犬联盟”,并为其撰写了描述,该描述一直是现行标准的基础。
20世纪30年代,马萨诸塞州“巴斯夸里犬舍”的玛丽·克莱恩和英国“德方特奈犬舍”的让娜·哈珀·特鲁瓦·方丹夫人这两位贵妇开始认真收集大白熊犬,并将许多犬只带出法国。1933年,“美国犬业俱乐部”承认了大白熊犬。第二次世界大战对比利牛斯地区仅存的大白熊犬造成了巨大损失,法国和北欧登记注册的大部分大白熊犬都被消灭了。研究大白熊犬的历史学家们试图弄清楚玛丽·克莱恩、哈珀夫人和其他少数人从村民和爱狗人士那里购买了多少只狗,并探询这些狗之间的亲缘关系有多密切以及哪些留下了后代。以任何持续的方式对美国大白熊犬基因库有贡献的狗少至30只,其中许多有亲缘关系。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世界上只有英国和美国的大白熊犬种群具有相当规模,尽管该犬种后来在法国和北欧得到恢复,美国和欧洲的饲养员之间也进行了一些交流。大白熊犬之所以能够继续存在,主要归功于热衷犬展的爱好者和饲养员。从1931年玛丽·克莱恩开始收集大白熊犬,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美国的大白熊犬几乎没有担任过家畜护卫犬的工作。
在20世纪70年代初,随着美国西部出现了新的控制掠食者的方法,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放养的狗咬死了很多羊。郊狼也杀害了牲畜,它们也被牧场主凶残地毒杀、诱捕和射杀……环境和动物权利活动家们在公众意识和国家政策中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包括联邦政府对使用毒药杀死掠食者的限制。德拉克鲁兹的贝拉在犬展间隙和奶牛们一起玩耍,那个牧场从未遇到过掠食者。德拉克鲁兹说:“她的脑袋里亮起了一盏明灯。”《大白熊犬标准》描述了大白熊犬保护羊群免受熊和狼袭击的情况,不过这更多是犬展爱好者的象征性叙述,而不是他们任何人的所见所闻。无论标准还包含什么别的内容,一个制度化品种的书面标准都与理想类型和起源叙事有关。德拉克鲁兹在她自己的起源故事中说,她开始认为,她所了解的大白熊犬或许可以保护牛羊免受狗和郊狼的伤害……
牧场主的再教育是美国农业部项目的重要组成部分,大白熊犬的饲养员积极地参与了这一过程。在以科学为基础的“赠地大学”和农业综合企业的现代化意识形态的熏陶下,牧场主往往认为狗是过时的,而商业化的毒药则是进步和有利可图的。养狗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改变劳动方式,投入时间和金钱。帮助牧场主作出改变的努力已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成功。
1987年和1988年,美国农业部项目从美国各地购买了约一百只护卫犬幼犬,其中大部分是大白熊犬。美国农业部的科学家们同意了育种会人员的坚持,对通过该项目安置的犬只不论雌雄都做了绝育手术,这至少使这些犬只远离了幼犬繁殖工厂(puppy mill)的繁殖和其他繁殖行为—俱乐部人员认为这些行为对犬只的福祉和遗传健康有害。为了降低工作犬髋关节发育不良的风险,所有幼犬的父母都要通过X光检查髋关节。到20世纪80年代末,研究显示超过80%的牧场主认为他们的护卫犬,尤其是大白熊犬是一种经济资产。到2002年,全美已有数千只大白熊犬负责保护绵羊、骆马、牛、山羊和鸵鸟。
雷蒙·科平杰和洛娜·科平杰夫妇以及他们在汉普郡学院 “新英格兰农场中心”的同事,从20世纪70年代末自土耳其引进安纳托利亚牧羊犬开始,也进行了研究,并在美国农场和牧场安置了数百只家畜护卫犬。雷蒙科平杰的博士学位所涉专业可追溯到牛津大学尼科·廷贝亨的动物行为学,科平杰夫妇还认真涉猎过雪橇犬比赛。与我在故事中强调的非专业饲养员相比,科平杰夫妇一直更受公众关注,也更为科学家所熟知,而不只是为直接参与家畜护卫犬工作的人所熟知。与像我一样的大白熊犬饲养员所持的护卫犬观点相比,科平杰夫妇在很多方面都持有异议。汉普郡学院项目没有对他们安置的狗进行绝育。他们认为,成熟期的社会环境是塑造有效护卫犬的唯一关键因素,因此他们一般不会认真对待品种分化。巴斯克地区的大白熊犬由于农牧经济受挫被引入了美国,它们在纯种犬的幻想中被养育长大,如今在美国西部的牧场上保护盎格鲁牧场主的异种牛羊;这些牛羊生活在平原印第安人曾经骑着西班牙马猎杀过水牛的草原栖息地,那里天然牧草极少幸存下来;研究表明,当代印第安保留地中的纳瓦霍人的牧羊文化起源于西班牙的征服和传教——这些足以为任何伴侣物种宣言提出历史的讽刺。事情还没完。在比利牛斯山区和美国西部国家公园中,人们努力把两种绝迹的掠食性物种从害兽的地位恢复成为自然野生动物和旅游热点,这将进一步把我们带进复杂的困局。
美国的《濒危物种法案》规定,内政部有权在灰狼以前的分布区重新引进灰狼,比如黄石国家公园。1995年,14只加拿大狼被放归黄石国家公园,当时这里正值美国麋鹿和水牛数量最多的时候。迁徙的加拿大狼凭借自己的行动开始在蒙大拿州现身。1995年至1996年,爱达荷州和怀俄明州又放归了52只狼。2002年,大约有700只狼生活在落基山脉北部。总体来说,尽管牧场主们的牲畜损失得到了全额的金钱补偿,而且内政部“鱼类和野生动物管理局”也清除或捕杀了杀戮牲畜的狼,但他们仍然没有与狼和解。根据吉姆·罗宾斯2002年12月17日在《纽约时报》(D3版)上的报道,20%受到严格管理的狼佩戴了电子监控项圈。郊狼的数量减少了,因为狼杀死了它们。麋鹿数量也减少了。这让猎人很不高兴,但生态学家却很高兴,因为他们担心食草动物失去掠食者后会造成破坏。游客和为他们提供服务的企业则非常高兴。在怀俄明州拉马尔山谷的驱车观兽活动的记录中,有超过10万名游客看到了狼。没有游客被狼咬死,但2002年的全国数据显示,有200头牛、500只羊、7匹美洲驼、1匹马和43只狗被狼咬死。这43只狗都是什么狗呢?
其中有些是准备不足的大白熊犬。内政部违背牧场主的意愿,在黄石国家公园释放狼群,也没有与爱达荷州农业部负责家畜护卫犬的人员进行协调。我怀疑他们甚至没有想过与有见识的大白熊犬饲养员进行沟通,这些饲养员都是中老年白人妇女,她们会在比赛中展示自己漂亮的大白熊犬。内政部和农业部在技术科学文化方面有着天壤之别。狼群越出了公园的边界。狼、牲畜和狗都被白白杀死了。野生动物保护官员已经杀死了超过125只不听话的狼,牧场主非法射杀的狼至少要再多几十只。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游客、牧场主、官员和社区两极分化,其实没必要走到这一步。从一开始,人类和非人类之间就需要全方位地建立更好的伴侣物种关系。
狗具有社会性和领地性,狼也具有社会性和领地性。经验丰富的家畜护卫犬在足够大的固定群体中或许能够阻止北方灰狼掠食牲畜。但是,在狼已经在某地建立据点之后再引入大白熊犬,或使用数量过少且经验不足的犬只,这对于两种犬科动物来说无疑都是灾难,也很不利于将野生动物和牧场伦理结合起来。“野生动物保护者”组织为那些因狼损失家畜的牧场主购买了大白熊犬。狼似乎把狗当作入侵自己领地的竞争者,主动接近并杀死狗。让狼尊重有组织的狗的做法并没有实行。要让家畜护卫犬成为狼群繁盛和“牧场主—环境保护主义联盟”的有效参与者,现在可能为时已晚。也许当大白熊犬在夜里要被保护在室内时,就只有狼群能控制郊狼了。
同时,恢复生态学(restoration ecology)也有欧洲的例子。在比利牛斯山脉,法国政府从斯洛伐克引入了欧洲棕熊,以填补因杀死先前的“熊居民”而留下的生态位—后共产主义时期的斯洛伐克旅游业通过推广观熊活动赚了一大笔钱。法国的大白熊犬爱好者,比如“维斯科峰犬舍”的山羊养殖户贝努瓦·科肯波,努力让大白熊犬回到山里,告诉斯洛伐克熊什么才是后现代正确的物的秩序。法国的大白熊犬爱好者正在向美国同行学习如何饲养工作用家畜护卫犬。法国政府为农民提供一只免费的护卫犬。然而,农民因掠食者损失的动物可以获得保险补偿,这比日常照顾狗更有吸引力。与驱赶熊相比,护卫犬更难抗衡的是保险机构。
在多物种保护区和农场政治之外,大白熊犬一直是出色的表演犬和宠物。然而,越来越多的大白熊犬成为工作犬和宠物,这意味着它已经大规模脱离了育种会的控制,更不用说摆脱了可行的农牧经济的控制,转而进入了商业化的幼犬生产和后院繁育(backyard breeding)的地狱和地狱边缘。对健康的漠视,对行为、社会化和训练的无知,以及残酷的饲养条件都司空见惯了。在育种会内部,对于什么是负责任的繁殖,尤其是当纯种犬的遗传多样性和种群遗传学这些难以解答的话题成为议题时,争议更是此起彼伏。众所周知,过度使用受欢迎的种犬、对犬只的问题保密、一味追求表演赛冠军而牺牲其他价值,这些做法都会危害犬只。太多人仍在这样做。对狗的爱不允许做这样的事,而在我的研究中,我遇到了许多这样的爱狗人士。这些人在狗生活的所有地方,包括在农场、实验室、狗展、家里等各处都会亲力亲为地深入了解狗。我希望他们的爱能够发扬光大,这也是我写作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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