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凡夫
憨子本名叫王守财,可这名字早已被人遗忘在尘土里。村里人见了他,总是远远地就喊:"憨子,今天又去哪儿傻逛啊?"然后便是一阵哄笑。憨子也不恼,只是咧开那张歪斜的嘴,露出几颗黄牙,嘿嘿地笑。
他今年二十七岁了,个子不高,背有些驼,一张脸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麻子,左眼因为小时候的一场高烧而斜视。村里的小孩见了他就躲,大人们则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憨子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家里穷得叮当响。他们也曾为这个傻儿子张罗过几门亲事,可人家姑娘一看他那副尊容,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憨子的姐姐王秀兰嫁到了邻村,时常偷偷塞给他几块钱。每当这时,憨子就会把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衣兜里,像藏什么宝贝似的。
那是个春日的午后,憨子揣着姐姐给的五块钱,晃晃悠悠地去了邻村的集市。他本想去买包最便宜的烟,却在路过卖糖葫芦的摊位时,看见了她。
她蹲在路边,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碎花褂子,正专心致志地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大傻丫,别挡道!"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妇人从她身边经过,嫌恶地踢了踢她脚边的尘土。
那姑娘抬起头,憨子这才看清她的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却没什么神采,嘴角还挂着一点口水。她冲着妇人傻笑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她的"创作"。
憨子站在不远处,看得入了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和他一样傻,却莫名让他心里痒痒的。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蹲在她旁边。
"你画啥呢?"憨子问,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大傻丫抬起头,眨了眨眼:"鸟...小鸟..."
地上歪歪扭扭的线条确实有点像鸟的形状。憨子点点头,从兜里掏出那五块钱:"给...给你买糖吃。"
大傻丫盯着钱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咯咯笑起来,伸手接过钱,又立刻塞回憨子手里:"假的...纸...不能吃..."
憨子也跟着笑了,这次是发自内心的。他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热乎乎的。
从那天起,憨子开始频繁往邻村跑。他会在路边采几朵野花,或者捡些漂亮的石子带给大傻丫。大傻丫每次见到他都会开心地拍手,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憨...憨子..."
他们常常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坐就是大半天。憨子会讲些从姐姐那里听来的故事,虽然讲得颠三倒四;大傻丫则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傻笑。在旁人眼里,这是两个傻子在胡闹,可对他们来说,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光。
"憨子又去找他那个傻媳妇了!"村里的小伙子们看见憨子往邻村走,就会起哄。憨子也不恼,只是低着头加快脚步,心里却甜滋滋的。
然而好景不长。一天,憨子刚走到大傻丫家门口,就被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拦住了。
"滚远点!别来招惹我家闺女!"男人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喷了憨子一脸。原来是大傻丫的父亲,一个在砖厂干活的粗汉子。
憨子吓得后退几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喜欢大傻丫..."
"放你娘的屁!"男人一脚踹在憨子腿上,"一个傻子还想娶媳妇?赶紧滚,再让我看见你,打断你的狗腿!"
憨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懂,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就要被这样对待。他只是喜欢和大傻丫在一起的感觉,那种被需要、被回应的温暖,是他四十多年来从未体验过的。
回到家,憨子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见他回来,冷冷地说:"听说你看上邻村那个傻姑娘了?"
憨子低着头不说话。
"别丢人现眼了!"父亲把烟头狠狠摁在地上,"咱家虽然穷,但也不能娶个傻子进门!"
那天晚上,憨子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户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模糊的光斑。他想起大傻丫笑起来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想起她接过野花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
第二天一早,憨子趁父母下地干活,偷偷溜出了门。他要去见大傻丫,哪怕挨打也要见。
邻村的孩子们最先发现了憨子,他们跟在后面起哄:"憨子找媳妇喽!憨子找媳妇喽!"憨子不理他们,径直往大傻丫家走去。
大傻丫正坐在院子里剥豆子,看见憨子,眼睛一亮,刚要站起来,就被她母亲一把按住:"坐好!不许动!"
憨子站在院门外,手足无措。大傻丫的父亲闻声出来,抄起扫帚就往外冲:"你个不要脸的,还敢来!"
憨子转身就跑,却不小心被石头绊倒,摔了个狗啃泥。身后传来一阵哄笑,还有大傻丫撕心裂肺的哭声。
"憨...憨子..."大傻丫挣脱母亲的手,冲出院门,跪在憨子身边,用袖子擦他脸上的血。
这一幕让围观的人都愣住了。大傻丫的父亲举着扫帚,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打下去。
"我...我要娶大傻丫..."憨子鼓起勇气,声音虽小却很坚定。
"娶你娘的头!"男人回过神来,一把拽起女儿,"两个傻子凑一块,生个小傻子吗?滚!"
憨子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他看了大傻丫最后一眼,转身走了。这一次,他没有哭。
接下来的日子,憨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傻笑,也不再去邻村。他帮父母干农活,空闲时就坐在家门口发呆。村里人都说,憨子终于懂事了。
一个月后的傍晚,憨子的姐姐王秀兰匆匆赶来,脸色苍白:"憨子,大傻丫要嫁人了!嫁给县城边上一个老光棍,听说那人脾气暴躁,前一个老婆就是被他打跑的!"
憨子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明天一早就送过去..."姐姐抹着眼泪,"那丫头虽然傻,可也是个好姑娘啊..."
夜深人静时,憨子悄悄出了门。他怀里揣着这些年攒下的所有钱——一共八十七块五毛,都是姐姐偷偷给的。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执着的黑线,伸向邻村的方向。
大傻丫家静悄悄的,只有她房间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憨子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扔向窗户。
过了一会儿,窗户开了,大傻丫探出头来。看见憨子,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走...跟我走..."憨子小声说,做了个逃跑的手势。
大傻丫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几分钟后,她从后门溜了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裳。
"我们去哪儿?"大傻丫问,声音因为兴奋而颤抖。
"远...远的地方..."憨子牵起她的手,"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他们沿着田间小路奔跑,像两只终于获得自由的鸟。夜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庞,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我...我怕..."跑了一段,大傻丫突然停下,紧紧抓住憨子的胳膊。
"不怕...有我在..."憨子笨拙地拍拍她的背,"我会...会对你好..."
他们决定先去村口的老槐树下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想办法离开。大傻丫靠在憨子肩上,渐渐睡着了。憨子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心里满是前所未有的满足。
天蒙蒙亮时,大傻丫的父亲带着几个亲戚找了过来。他们手持棍棒,气势汹汹。
"好你个憨子,竟敢拐带我闺女!"男人怒吼着冲上来。
憨子连忙推醒大傻丫:"跑...快跑..."
大傻丫被眼前的阵势吓坏了,转身就往河边跑。憨子想追上去,却被大傻丫的父亲一把拽住,重重地摔在地上。
"闺女!回来!"男人大喊。
大傻丫头也不回地跑着,突然脚下一滑,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
"大傻丫!"憨子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束缚,冲向河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河水冰冷刺骨,憨子拼命划水,终于抓住了大傻丫的手。可他的力气很快耗尽,湍急的水流将他们一起卷向深处。
岸上的人慌了神,有人去找绳子,有人去找长杆,可一切都太迟了。当村民们终于把两人捞上来时,他们已经没有了呼吸。
憨子紧紧抱着大傻丫,怎么也分不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心爱的人。
此刻,大傻丫的父亲低头沉默好久对憨子的父母说:“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有如此深厚的感情,既然这样,我就成全了他们吧!”说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出殡那天,憨子的姐姐哭得几乎昏厥。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两个只是想在一起的人,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憨子傻,为了个傻姑娘送命不值得;也有人说,至少他们死的时候是在一起的。
憨子的父母把儿子和大傻丫合葬在了村外的山坡上。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两座紧挨着的土坟。春天来临时,坟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白的、紫的,在风中轻轻摇曳,像两个终于获得自由的灵魂在跳舞。
偶尔有村里的孩子路过,会好奇地问:"这里面埋的是谁啊?"
大人便会回答:"是憨子和他媳妇。"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跑开去追逐蝴蝶。阳光下,他们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情的最简单也最复杂的真理——无论你是谁,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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