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这么多年,你就没做过一次噩梦吗?
梦见咱爸在那片玉米地里,流着汗,一遍遍地回头,问你,那天你到底去哪儿了?”
昏黄的灯光下,陈河将一碗酒重重地顿在桌上,酒液溅出,像滚烫的泪。
他对面的哥哥陈江,只是沉默地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那张被岁月和劳作刻满了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十年了,自从父亲去世后,兄弟俩之间,就只剩下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01.
在父亲出事之前,家里的天,是蓝的,风,是暖的。
而哥哥陈江,是陈河世界里唯一的太阳。
那时的陈江,是村里最与众不同的少年。
他不爱下地,不爱侍弄庄稼,成天抱着几本不知从哪儿淘来的、封面都卷了边的旧书看。
父亲骂他是“假秀才”、“白日做梦”,让他去田里锄地,他嘴上应着,人却能从早上磨蹭到中午。
村里人都说,老陈家的大儿子,就是个眼高手低的“二流子”,将来没什么出息。
但陈河不这么觉得。
他觉得哥哥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家里那台老掉牙的黑白电视机,父亲踹了好几脚都“不吭声”,哥哥捣鼓几下,雪花屏里就奇迹般地映出了人影。
村里灌溉用的抽水泵坏了,一众大人束手无策,是哥哥拿着根铁丝捅咕几下,就让它重新轰隆隆地唱起了歌。
陈江的手,似乎天生就不是用来握锄头的,而是用来摆弄那些精密的、需要脑子的东西的。
他会给陈河扎一个能飞上天的风筝,会用狗尾巴草编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
他总对陈河说:“小河,这片地太小了,装不下哥哥的梦。
等将来,哥要去城里,去开大汽车,造大轮船,让你也跟着过上好日子。”
陈河对此深信不疑。
他每天跟在哥哥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
哥哥偷懒躲在谷仓里看书,他就负责在门口放哨;
哥哥挨了父亲的骂,他就在饭桌下偷偷塞给哥哥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
父亲陈建国,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辈子都信奉“土里刨食,饿不死人”。
他看不惯大儿子的“不务正业”,父子俩的争吵,成了家里最常见的背景音。
而母亲,总是在一旁默默地叹气,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劝着:“好了好了,老大有自己的想法,你们爷俩,就不能好好说句话吗?”
那时的陈河以为,日子就会在这样吵吵闹闹、却也充满希望的氛围中,一天天地过下去。
他以为,哥哥的梦想,和他自己的崇拜,都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02.
悲剧,发生在那个燥热得像要把人点燃的夏天。
正是“双抢”最忙的时候,天像是漏了个窟窿,一连半个月没掉过一滴雨。
村东头那片靠着山坡的旱地,是全家最要紧的几亩玉米地,再不浇水,一年的收成就要全完了。
那片地离河最远,每次浇水,都得靠人力,一趟一趟地从山下把水挑上去,是最累的苦差事。
这天一大早,父亲陈建国就黑着脸,把两个儿子都叫了起来。
“今天,你们俩都跟我去东坡地浇水,天黑之前,必须浇完!”
陈河二话不说,拿起扁担和水桶就要出门。
陈江却捂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说:“爸,我……我肚子不舒服,今天去不了了。浑身没劲。”
“没劲?你看书就有劲!一让你下地,你就浑身是病!”
陈建国压抑了一早上的火气,瞬间就爆发了,“我告诉你陈江,今天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到地里去!”
“我就是不舒服嘛……”
陈江小声地嘀咕了一句,索性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你!你这个逆子!”陈建国气得浑身发抖,他抄起墙角的扁担,作势要打。
母亲死死地抱住他,哭着喊着:“建国!你别冲动!孩子不舒服,就让他歇一天吧!”
最终,陈建国狠狠地将扁担摔在地上,指着陈江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好,你歇着!
你就在家好好歇着!
我陈建国,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说完,他一把夺过陈河手里的另一只水桶,自己一边一个,头也不回地向村外走去。
陈河愣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门槛上、低着头的哥哥,心里第一次,对这个自己最崇拜的人,生出了一丝埋怨。
他跺了跺脚,赶紧追着父亲的背影跑了出去。
那一天,天上的太阳,毒得像个火球。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父子俩沉默地走在田埂上,只有汗水,不停地从额头、脊背上冒出来,浸湿了衣衫。
03.
东坡地,像一个巨大的蒸笼。
陈建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铆足了劲干活。
他把所有的怒气和失望,都发泄在了那片干涸的土地上。
他挑水的脚步,比平时快得多;
他挥舞锄头挖引水渠的动作,也比平时更用力。
陈河跟在后面,小小的身板,挑着两桶水,摇摇晃晃。
他好几次都想劝父亲歇一歇,但看着父亲那张紧绷着的、如同铁铸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正午的太阳,升到了头顶。
陈建国刚刚将一担水倒进龟裂的田地里,准备直起身子再去挑下一担。
突然,他的身子晃了一下,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爸!您怎么了?”陈河吓了一跳,赶紧扔下水桶跑了过去。
“没……没事。”陈建国摆了摆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就是……头有点晕。
老毛病了。”
他说着,想撑着锄头站稳,可身体却像一滩烂泥一样,软软地瘫了下去。
他急促地喘息着,手捂着胸口,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爸!爸!您别吓我!”
陈河彻底慌了,他哭喊着,拼命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
可父亲的眼睛,已经开始涣散。
这里离村子太远了,地里一个人都没有,呼救声在空旷的田野里,显得那么微弱。
陈河想背起父亲,可他那瘦弱的肩膀,根本无法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那一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
要是哥哥在,他力气大,一定能把爸爸背回去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连滚爬爬地跑回村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带着哭腔喊来了村里的叔伯。
当他们用门板将父亲抬回家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父亲躺在冰冷的堂屋里,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是中暑,加上急火攻心,突发的心悸,没救了。
陈江是从外面疯了一样跑回来的,当他看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父亲时,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他跪倒在父亲身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河通红着双眼,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一拳一拳地捶打在哥哥的身上,歇斯底里地哭喊着:
“都是你!是你偷懒!是你害死了爸!我恨你!我一辈子都恨你!”
04.
父亲的葬礼,办得简单而又压抑。
整个过程中,陈江一句话也没说。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半个字,只是沉默地跪在灵前,任由所有的指责、唾骂和白眼,像石头一样砸在他身上。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害死亲爹的不孝子。
从那天起,陈江就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第四天,当他打开房门时,陈河看到,哥哥那双曾经总是闪烁着光芒的眼睛,熄灭了。
里面只剩下一种死寂的、化不开的灰暗。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那些宝贝得不得了的书,和他那些“发明创造”的零件,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冲天的火光,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也烧掉了他所有的梦。
他做的第二件事,是走到母亲面前,重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妈,对不起。从今往后,我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您和弟弟再受一点苦。”
他做到了,他辍了学,接过了父亲的锄头和扁担,成了村里最勤快的人。
天不亮,他就下地;
天黑透了,他才扛着一身疲惫和泥土回家。
他那双曾经灵巧无比的手,很快就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和裂口。
他承包了村里没人愿意种的荒地,种上了经济作物;
他跟着建筑队去城里扛水泥、搬砖头,只为了多挣几个钱。
他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他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交给了母亲。
一部分,用来还清家里因为给父亲办丧事而欠下的外债;
另一部分,全部用来供陈河读书。
他只有两个要求:
第一,陈河必须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走出这个村子。
第二,不许陈河辍学帮他,否则,他就打断他的腿。
陈河对哥哥的感情,是复杂的。
他一方面恨他,觉得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赎罪,是他应得的惩罚。
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依赖着哥哥用血汗换来的钱,去完成自己的学业。
这种矛盾和煎熬,让他与哥哥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
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有时候,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只有在母亲把学费交到陈河手上,轻声说“这是你哥让你拿着的”时后,两人之间,才会有那么一丝微弱的连接。
05.
时间,就这么在沉默和隔阂中,流淌了五年。
这五年,陈江用他那副并不算强壮的肩膀,硬生生地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扛了起来。
他不仅还清了所有的外债,还攒下了一些钱,翻新了家里的老房子。
而陈河,也没有辜负哥哥的期望。
他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抱着他,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而陈江,只是在晚饭的时候,默默地多炒了一个鸡蛋,给他倒了一满碗的酒。
“到了大学,好好学。”这是那天晚上,陈江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就在陈河收拾好行囊,准备去大学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却突然病倒了。
她捂着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兄弟俩吓坏了,连夜借了村里的拖拉机,把母亲送到了县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的诊断,如同晴天霹雳,击中了他们。
是胆结石引发的急性胆囊炎,结石堵住了胆总管,必须立刻进行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而手术的费用,加上后期的治疗费,至少需要五千块钱。
五千块!
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刚刚还清外债的农村家庭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家里所有的积蓄,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块,那是准备给陈河当学费和生活费的。
陈河拿着缴费单,手抖得厉害,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陈江看着病床上因为疼痛而呻吟的母亲,他沉默了片刻,对陈河说了一句“在这里守着妈,我出去一趟”,便转身冲出了医院。
直到第二天凌晨,陈江才回来。
他看起来一夜没睡,满身疲惫,眼中有血丝,手上还多了几处擦伤和污泥。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病床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妈,钱够了,您安心治病。”陈河看着那沓钱,震惊了。
他一把拉住正要离开的哥哥,追了出去,在医院走廊的尽头拦住了他。
“哥!你老实告诉我,这钱是哪儿来的?你是不是……是不是去干什么坏事了?”
就在兄弟俩争执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母亲由一名护士搀扶着,虚弱地走了出来。
她听到了他们的争吵。
“小河……别……别吵了……”母亲的声音很微弱。
“妈,您别管!我今天必须问清楚!我们家虽然穷,但不能要来路不明的钱!”
陈河固执地喊道。
母亲看着两个儿子,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清泪。
她知道,有些事情,再也瞒不下去了。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陈江身边,抓起他那只布满新旧伤痕、沾着污泥的手,举到了陈河面前。
“小河,你……你一直都错怪你哥了……”母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妈,您别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快说啊!”陈河看着母亲痛苦的样子,急得满头大汗。
母亲止住哭声,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看着陈河,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被她和陈江共同保守了五年的、关于父亲死亡那天的、真正的秘密。
陈河呆呆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愤怒、怀疑,慢慢变成了震惊、不可思议,最后,化为了一片空白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恐惧和悔恨。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如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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