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来来来,老李家的状元郎,叔敬你一杯!”

“这可是咱们山沟沟里飞出的金凤凰啊!”

“以后当了大官,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乡亲!”

闷热的夏夜,被李家小院里的喧嚣搅得更加沸腾。

几十张桌子从院内一直摆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红色的塑料凳子坐满了十里八乡赶来道贺的乡亲。

灯泡拉着电线,在夜色中扯出一片昏黄的光,照着每一张或羡慕,或嫉妒,或真心祝福的脸。

李明,就是这场盛宴绝对的主角。

他手里端着一杯廉价的白酒,脸因为激动和不胜酒力而涨得通红。

那张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摆在院子中央最显眼的一张八仙桌上,被几个识字的长辈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啧啧称奇。

“国内顶尖的名校啊,这孩子,真给他爹妈争气!”

李明的父亲李天福,一个被岁月和劳作压弯了腰的男人,此刻却挺得笔直。

他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穿梭在酒席间,嘴里重复着同样的话:“大家吃好喝好,都是我儿子的福气,也是大家的福气!”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母亲王淑芬则在灶台和酒桌间忙得脚不沾地,她不怎么说话,但脸上的笑意,比院里的灯泡还要亮。

每当有人夸赞李明,她就抿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蜜。

她会悄悄给李明面前的盘子里夹一块最大的红烧肉,然后用眼神示意他多吃点。

李明看着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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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为了这一天,他付出了多少个挑灯夜读的夜晚。

他也知道,为了这一天,父母付出了多少汗水。

但他以为,那只是天底下所有普通父母都会付出的那种汗水。

他看着父亲举杯畅饮的豪迈样子,看着母亲忙碌却快乐的背影,一种名为“未来可期”的巨大喜悦,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他觉得,从今天起,所有的苦日子都到头了。

他马上就要去全国最好的大学,毕业后会找到一份好工作,挣很多很多的钱。

他要把父母接到大城市里去,给他们买新衣服,带他们去旅游,让他们再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辛苦。

酒席一直闹到深夜。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院子里杯盘狼藉。

李天福显然是喝多了,脚步虚浮,靠在门框上,指着天上的月亮对李明傻笑。

“我儿子……有出息了!”

王淑芬收拾着碗筷,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对李明说:“明儿,快扶你爸回屋歇着,别着凉了。”

李明笑着点头,架起父亲的胳膊。

父亲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轻,骨头硌得他胳膊生疼。

“爸,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了,伤身体。”

李天福摆摆手,醉眼朦胧地看着儿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高兴……今天我就是喝死……也值了……”

那一晚,李明睡得特别沉,梦里全都是金色的未来。

他梦见自己毕业了,穿着西装,意气风发。

他梦见他把父母接到了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里,母亲在阳台上种满了花,父亲在公园里和一群老头下棋,脸上挂着骄傲的笑。

一切都那么美好。

美好得就像一个完美的,一触即碎的肥皂泡。

02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李明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声吵醒,他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透着舒坦。

宿醉的头痛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

他起床,穿好衣服,准备帮母亲收拾院子。

然而,当他走出房门时,却愣住了。

院子里,昨晚的杯盘狼藉依旧。

厨房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烟火气。

往常这个时候,母亲早就起床,开始为他准备早饭了。

“吗?”

李明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他又走到父母的房门口,轻轻敲了敲。

“爸?妈?你们醒了吗?”

房间里,死一般地寂静。

一种莫名的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了李明的心头。

他加大了敲门的力道。

“爸!妈!”

还是没有回应。

李明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用力推了推门。

门,从里面反锁了。

这一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了昨晚父亲那句“喝死也值了”的醉话,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不会的,不会的……”

他喃喃自语,转身冲到院子里,抄起一把斧子,发疯似地朝着门锁砍去!

“砰!”

“砰!”

“砰!”

脆弱的木门在巨力下呻吟,门锁处的木屑四处飞溅。

终于,“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

屋内的景象,让李明在一瞬间停止了呼吸,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父亲李天福和母亲王淑芬,穿着他们最好、最体面的一套衣服,并排躺在床上。

他们的表情很安详,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他们的身体,早已冰冷僵硬。

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两个空了的农药瓶,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狠狠地钻进李明的鼻腔。

旁边,还静静地躺着一本褪了色的,起了毛边的日记本。

李明的世界,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前一天的喜悦和喧嚣,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幻梦。

他无法把眼前这两个冰冷的人,和昨天还在酒席上笑得那么开心的父母联系起来。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昨天不是还在为我庆祝吗?

不是还说为我骄傲吗?

为什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巨大的震惊和悲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哭,眼泪却堵在眼眶里流不下来。

他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喊,才终于冲破了这死寂的村庄清晨。

“爸——!妈——!”

03

父母双双自杀的消息,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村庄里炸开了锅。

前一天还门庭若市的李家小院,此刻被围得水泄不通。

只是,那些曾经羡慕、祝福的眼神,如今都变成了同情、惋惜,以及更多的好奇和揣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是啊,老李两口子多老实的人,儿子又那么有出息,有什么想不开的?”

“听说喝了农药,哎,太惨了……”

“是不是有什么病,不想拖累儿子?”

流言蜚语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李明耳边盘旋。

他跪在父母的灵堂前,双眼空洞,面如死灰。

亲戚们进进出出,忙着操办后事,每个人都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句“节哀顺变”。

可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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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两个刺鼻的农药瓶,和父母安详得近乎诡异的笑容。

警察来过,勘查了现场,最终定性为自杀。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可李明不信。

他不相信父母会因为想不开而抛下他。

他们是那么地爱他,那么地以他为荣,怎么可能在他人生最光明灿烂的时刻,选择用这种决绝的方式离开?

这背后一定有原因!

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混乱中,他突然想起了那本日记。

对,日记!

那本被父母郑重地放在床头柜上的日记本。

那一定是他们留给他的答案!

李明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冲进父母的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他却浑然不顾。

他冲到床边,一把抓起那本老旧的日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的救命稻草。

日记本的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边角已经被磨得发白。

他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纸张上,是母亲娟秀的字迹,记录的日期,是十年前。

“2015年6月23日,晴。”

“今天,明明的期末成绩出来了,又是全班第一。老师家访,说明明是个好苗子,只要好好培养,将来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我和他爸高兴坏了,晚上炒了两个菜,他爸还破例喝了二两酒。看着明明埋头吃饭的样子,我心里又甜又酸。”

“这孩子,太懂事了。家里的情况,他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别的孩子都有新文具,他的铅笔用到握不住了才肯换。”

“他爸说,砸锅卖铁,也要供明明读出来。我说,是,只要儿子有出息,咱们吃再多苦都值。”

简短的几行字,像一把钝刀,开始一下下地割着李明的心。

他一直以为,父母的支持是理所应当的。

他从不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有过这样酸楚的决心。

他继续往下翻。

04

日记,像一幅尘封已久的画卷,在李明面前缓缓展开。

画卷上,没有波澜壮阔的风景,只有一对平凡夫妻,在岁月的长河里,为了儿子,步履维艰。

“2016年9月1日,雨。”

“明明上初中了,学费和生活费一下子多了起来。家里的积蓄不够,他爸厚着脸皮,去跟三叔家借了五千块钱。三婶的脸色不好看,我知道,她怕我们还不上。”

“晚上,他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了半宿的烟。我知道他心里难受,我过去劝他,他反而冲我发了火,说他没用。我没怪他,我知道他只是心里憋屈。”

“从明天起,他要去镇上的建筑队打零工了。那里活重,危险,可工钱高一点。我拦不住,只能每天多给他煮两个鸡蛋。”

李明的眼泪,终于决堤了。

他想起上初中时,父亲总是早出晚归,身上永远带着一股尘土味。

他问父亲去做什么,父亲总是笑着说,去镇上找朋友下棋。

原来,那所谓的“下棋”,是在工地上,用血汗换取他的学费。

“2018年3月10日,阴。”

“他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摔断了腿。工头不肯负责,只扔下两千块钱就再也找不到人了。看着他爸躺在病床上,疼得满头大汗,一声不吭,我的心都碎了。”

“医药费像个无底洞,我把出嫁时我妈给我的金镯子当了。那是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

“明明打电话回来,问家里是不是出事了。我笑着说没事,就是你爸感冒了,让他安心学习,别分心。挂了电话,我哭得站不起来。”

李明死死地咬着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蔓延。

他想起来了,高二那年,他确实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他当时只以为是信号不好,并未多想。

原来,电话那头的母亲,刚刚经历了如此巨大的绝望。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就像一个被精心呵护在玻璃罩里的王子,享受着阳光雨露,却不知道罩子外面,父母正在为他抵挡着狂风暴雨。

一页,又一页。

日记里的内容,越来越沉重。

为了给他交补课费,父母卖掉了家里最后几头能下蛋的母鸡。

为了让他在学校吃得好一点,母亲开始接一些缝补的零活,熬得眼睛通红。

村里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多了起来。

“老李家真是疯了,把钱全砸在儿子身上,也不看看自己家什么条件。”

“就是,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回来种地。”

“我看他们是想让儿子当上门女婿,攀高枝呢。”

这些恶毒的揣测,像针一样,扎在父母的心上。

日记里写道:“今天去村口打水,又听见张家婆子在背后说闲话。我没理她,提着水桶就走。只要我儿子有出息,让他们说去吧。可晚上,还是看见他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李明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他捧着日记本,仿佛捧着父母那两颗被生活碾碎的心。

他一直以为的骄傲,原来是用父母的尊严和血泪换来的。

他所憧憬的光明未来,每一步,都踩在父母的脊梁骨上。

悲痛、悔恨、自责……种种情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恨自己的迟钝,恨自己的无知。

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如果他能多关心一下父母,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当他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时,他才发现,压垮父母的,似乎不仅仅是贫穷和劳累。

05

日记的字迹,从两年前开始,变得有些潦草和慌乱。

“2023年8月5日。”

“那笔债,又要到期了。利滚利,已经是个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天文数字了。”

“老王又来了,这次他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坐在我家院子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的眼神像毒蛇,看得我浑身发毛。”

“他说,知道我们没钱,但他有个‘好办法’。他说,只要我们答应他一件事,这笔债不仅可以一笔勾销,他还能再给我们一笔钱,足够明明读完大学。”

看到这里,李明的心猛地一沉。

债?

什么债?

父母为了供他读书,确实借了不少钱,但都是跟亲戚朋友借的,数额并不算巨大到无法承受。

这个“老王”又是谁?

为什么他的出现,会让母亲的笔调充满恐惧?

他强忍着内心的不安,继续往下看。

“2023年8月10日。”

“我和他爸商量了几天,还是拒绝了老王。我们不能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更不能毁了明明的前程。”

“他爸去找老王理论,让他不要再来骚扰我们。结果,他爸被打了一顿,嘴角都打破了。老王撂下狠话,说不答应,就让我们等着瞧。”

伤天害理的事?

毁了前程?

李明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无数个可怕的猜测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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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翻页的手,抖得更加厉害了。

接下来的几篇日记,都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父母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麻烦里,而这个麻烦的根源,都指向那个神秘的“老王”和那笔巨额的债务。

直到最后一篇日记,日期,赫然就是他们自杀的前一天——庆功宴的那天晚上。

字迹,是父亲那粗糙而有力的笔迹,但此刻却写得歪歪扭扭,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明明考上了,我们这辈子,值了。”

“那张通知书,比金子还亮。看着满院子的人都在夸我儿子,我这辈子的腰杆,就今天挺得最直。”

“可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老王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他给我们下了最后的通牒。我们没有选择了。”

“那笔钱,我们还不上了。那个秘密,我们也不能说。”

“与其被他们逼死,或者做出对不起我儿子的事,不如我们自己走得干净点。”

“我们给他买了份保险,受益人是他。钱不多,但够他读完大学,安安稳稳地开始新生活了。”

“儿子,爸妈对不起你,不能看着你毕业,看着你成家立业了。”

“只是,你要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要去追查‘西郊旧工厂’的事。忘了我们,好好活下去。”

“忘了我们……好好活下去……”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西郊旧工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