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孩子在哪!那个跛脚的男人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陈铮的嗓子已经喊哑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要吃人,他一只手死死地揪着瘦猴的衣领,把他掼在冰冷的墙上。

瘦猴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喊:“我……我不知道!哥,你认错人了,我真不知道什么孩子……”

“你不知道?” 陈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另一只手从后腰摸出了一把油漆斑驳的瓦刀,“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冰凉的刀面贴在瘦猴的脸上,他浑身一抖,裤裆里瞬间湿了一片。

01

四年前的陈铮,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的他,脸上总挂着笑,尤其是在工地下班,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快到家时,远远就能看见巷子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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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清脆的童音,能把他一天的疲惫都喊没了。

儿子乐乐,长得像媳妇刘梅,白净,眼睛大,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陈铮一身的汗味和泥灰,可乐乐从不嫌弃,总要跳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咯咯地笑。

陈铮会把他举得高高的,放在自行车前面的大梁上,一只手扶着车把,一只手护着儿子,慢悠悠地往家骑。

那时候家里穷,住在城中村租的平房里,夏热冬冷。但只要一家三口凑在一起,那间小屋子就总是暖的。刘梅做的饭菜香气,乐乐的笑闹声,还有陈铮讲的那些工地上的笑话,就是这个男人世界的全部。

他最得意的,是自己熬的骨头汤。

用工地上老师傅传的法子,买最便宜的猪筒骨,先用冷水泡,把血水泡干净。然后下锅焯一遍,撇掉浮沫。最后,放几片生姜,一点点料酒,别的什么都不放,就那么架在煤炉上,小火咕嘟咕嘟地熬上一下午。

汤熬得奶白,香气能飘出半条巷子。

等汤熬好了,抓一把最便宜的挂面下进去,煮熟了捞到碗里,再浇上两大勺浓浓的骨头汤,撒上一小撮葱花。

这就是乐乐最爱吃的“爸爸面”。

每次吃面,小家伙都埋着头,呼哧呼哧吃得满头大汗,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挺着小肚子,满足地打个嗝,说:“爸爸做的面,全世界第一好吃!”

陈铮就嘿嘿地笑,看着儿子和媳妇,觉得这辈子再累都值了。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直到那个该死的下午。

那天是周末,农贸市场里人挤人。刘梅拉着乐乐在前面挑菜,陈铮在后面付钱。就是一转头,付个卖白菜钱的工夫,再回头,刘梅慌张的脸就出现在眼前。

“乐乐呢?孩子呢?”

陈铮心里咯噔一下。

刚才还在的。就在刘梅的腿边上,手里还攥着一个红色的奥特曼玩具。

“乐乐!乐乐!”

两口子的喊声,很快就被市场的嘈杂声淹没了。他们疯了一样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找遍了市场的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每一个摊贩。

没人看见。

天黑了,市场散了,空荡荡的场地上只剩下烂菜叶和垃圾。乐乐还是没有回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黑色的。

报警,登报,贴寻人启事。陈铮辞了工,把家里不多的积蓄全拿了出来,印了几万份传单。他像个孤魂野鬼,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游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只要听说哪里有被拐卖的孩子,他就往哪儿跑。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掐灭。

家,也渐渐没了家的样子。

刘梅因为思念和自责,一病不起,人瘦得脱了相,整天抱着乐乐的枕头流眼泪,嘴里念叨着儿子的名字。陈铮每次从外地找孩子回来,推开门,看到的都是这样一幅死气沉沉的景象。

他不敢多待,他怕自己也跟着一起垮掉。给妻子喂点药,留下一点钱,他又背起那个破旧的帆布包,继续上路。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

陈铮脸上的笑容早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刀刻一样的皱纹。他的眼神变得像鹰,锐利,警惕,看每一个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像是在审视。他变得沉默寡言,但骨子里那股劲儿,却越磨越硬。

他坚信,儿子还活着。他总有一天,会把他找回来。

他要亲手再给他做一碗热腾腾的“爸爸面”。

02

这次的线索,来自一个许久不联系的工友,马东。

电话打来的时候,陈铮正在一个南方小城的火车站,啃着冷硬的馒头。前一个线索又断了,那个被解救的孩子不是乐乐。他正盘算着接下来该去哪儿。

“喂,陈铮吗?我是马东啊!”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嘈杂。

“嗯。” 陈铮应了一声,没什么情绪。这些年,接到过太多这样的电话,结果都是失望。

“你还在找孩子吧?” 马东有点迟疑地问。

“在。”

“唉……你别急,也别抱太大希望。” 马东叹了口气,“我老婆前两天刷短视频,看到一个……一个在街上要饭的孩子,拍视频那人说看着可怜。我老婆就给我看了,我一看,那孩子的眉眼,跟你家小子……有点像。”

陈铮拿馒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心跳,像是停了一拍,然后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视频……发给我。”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很快,一段十几秒的模糊视频传了过来。

视频里,一个瘦得像豆芽菜的小男孩,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又脏又旧的大人外套,跪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面前放着一个破搪瓷碗。他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镜头晃动得厉害,画质也很差。

但就在视频快结束时,男孩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人在拍他,猛地抬了一下头。

就是那一下。

陈铮的呼吸,瞬间被攥紧了。

那张脸,虽然又黑又瘦,布满了怯懦和麻木,但那眉毛的形状,那高挺的鼻梁,还有那紧紧抿着的嘴唇……

像,太像了。

就算化成灰,他也认得。那是他的乐乐!

“在哪儿?!” 陈铮对着电话吼道,声音大得把旁边打盹的旅客都吓了一跳。

“视频上说,是在南方的云州城,一个叫‘状元街’的地方。”

陈铮挂了电话,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看也不看就买了下一趟去云州的火车票。

哪怕是站票,他也认了。

他一分钟都等不了。

03

云州,是座繁华又拥挤的省会城市。

高楼大厦像水泥森林,车水马龙让人眼花缭乱。陈铮背着他的破包,站在状元街的街口,显得格格不入。

这里是一条仿古的商业街,青石板路,雕花木窗,挂着红灯笼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卖着各种小吃和旅游纪念品。街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要在这么多人里找一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陈铮没有丝毫犹豫。

他把乐乐七岁时的照片,和那张模糊的视频截图,打印在同一张A4纸上,一张一张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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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见过这个孩子吗?”

“大姐,麻烦问一下,有没有见过这个要饭的小孩?”

“小兄弟,帮个忙,看看这孩子,眼熟吗?”

大多数人都是匆匆扫一眼,然后摇摇头,摆摆手,走开了。

有的人嫌他碍事,不耐烦地推开他。有的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叹口气,说句“作孽啊”,然后递给他一瓶水。

陈铮不恼,也不气馁。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一遍又一遍。

从街头到街尾,再从街尾到街头。

一天下来,嗓子说干了,腿也走得像灌了铅。他就在街边的石凳上坐一会儿,喝口水,然后继续。

他注意到,这条街上,确实有乞讨的人。有断了腿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但没有他要找的那个男孩。

难道是来晚了?他们转移了地方?

陈铮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到了第三天,事情有了转机。

他问到一家卖臭豆腐的摊位,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叔,人很热心。大叔看了看传单,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要饭的小孩……好像是有这么一个。” 大叔说,“但不常来。隔三差五的,会跟着一个跛脚的男人过来。”

跛脚的男人!

陈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那男人长什么样?” 他急切地问。

“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走路一瘸一拐,特别明显。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眼神凶得很。” 胖大叔回忆道,“他一般不自己出面,就让那孩子跪在街边,他自个儿在不远处的巷子口待着,抽烟,盯着。”

陈铮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知道,他找对地方了。

“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

“说不准。有时候上午,有时候下午。你就在这儿守着吧,总能碰上的。”

陈铮向大叔道了谢,买了一份臭豆腐,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他找了个能看清整条街的角落,坐了下来。

像一个猎人,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04

他等了两天。

这两天里,陈铮几乎没合眼。饿了就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凉水。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状元街上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终于,在第五天的下午,他等到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街口。

还是那件又脏又大的外套,还是那头乱糟糟的长发。男孩低着头,熟练地走到一个人流密集的地方,跪下,把面前的破碗往前推了推。

陈铮的身体瞬间绷紧了,血液冲上头顶。

是他!就是他!

他想冲过去,想一把抱住那个孩子,大声喊他的名字。

但他忍住了。

他记着臭豆腐摊老板的话,那个跛脚的男人,一定就在附近。

陈铮的目光,开始在周围搜寻。

果然,在斜对面一个窄小的巷子口,一个男人正靠着墙抽烟。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嘴里叼着烟,眼神阴鸷地扫视着街面。

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正是个跛子。

陈铮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就是他!就是这个畜生,偷走了他的儿子,毁了他的家!

一股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吞没。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能冲动。对方人多,硬抢肯定不行。这里是闹市,一乱起来,他们很容易带着孩子跑掉,到时候就更难找了。

陈铮悄悄地移动位置,躲在一根廊柱后面,死死地盯着那个跛脚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街上的行人,偶尔会有人往男孩的碗里扔一两个硬币,或者一两张零钱。

每当这时候,巷子口的跛脚男人,就会朝这边看一眼,眼神里透着贪婪。

下午四点多,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跛脚男人掐了烟,朝男孩的方向走过去。他没有靠近,只是做了一个隐蔽的手势。

跪在地上的男孩立刻有了反应。他收起地上的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似乎是跪久了腿麻了,低着头,快步朝巷子口走去。

跛脚男人转身,带着男孩,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陈铮立刻跟了上去。

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缀在他们身后,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他看到跛脚男人带着孩子,七拐八拐,进了一个更偏僻的区域。这里是城中村,楼挤楼,巷子又窄又乱,像蜘蛛网一样。

他们进了一栋破旧的民房。

陈铮没有贸然靠近。他在远处的一个废品收购站旁边停下,观察着那栋楼的动静。

他需要一个计划。一个万无一失的,能把儿子救出来,把这帮畜生一网打尽的计划。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110。

但是,在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又挂断了。

他怕。

他怕警察一来,打草惊蛇,那些人会拿孩子当人质。他怕在混乱中,儿子会受伤。

四年了,他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他决定自己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陈铮在外面等到半夜,那栋楼里的人一直没有再出来。他看到楼里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似乎不止跛脚男人一个。

他悄悄摸到楼下,想找机会进去。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男人,嘴里骂骂咧咧地从楼里走了出来。

“妈的,输光了,晦气!”

男人一边走,一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看样子是要出去买东西。

陈铮眼睛一眯,机会来了。

他跟着那个男人,拐进一个没有路灯的死胡同。

于是,便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

“我……我说……我说!” 瘦猴被瓦刀的冰冷吓破了胆,语无伦次地喊道,“跛哥他们……他们就在那楼里,三楼!孩子……孩子也在!你别杀我!我就是个跑腿的!”

陈铮得到了他想要的信息。

他没有再为难瘦猴,只是用刀背在他后颈上重重地来了一下。瘦猴闷哼一声,软软地瘫了下去。

陈铮拖着他,藏在胡同深处的垃圾堆后面。

然后,他转身,握紧了手里的瓦刀,一步一步,走向那栋黑暗的、如同怪兽巨口的民房。

他的乐乐,就在里面。

05

小辉已经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

他只记得,从很遥远的时候起,他就跟着跛叔。

跛叔说,他的命是自己捡回来的,所以他要听话,要会要饭,才能活下去。

不听话,就要挨打。

饿肚子,更是家常便饭。

今天在状元街的“收成”不好,回去的路上,跛叔一路都在骂他,说他是个没用的废物。晚饭,自然也没他的份儿。

他被关在那个黑乎乎的小房间里,听着外面跛叔和其他几个大人喝酒划拳的声音,闻着飘进来的剩菜味儿,肚子饿得咕咕叫。

他已经习惯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有打斗声,有惨叫,还有桌椅被掀翻的声音。

小辉吓得缩在墙角,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跛叔。也怕那个会突然发疯打人的刀疤叔。

过了一会儿,外面安静了。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踹开了。

一个高大的,满身煞气的男人,逆着光站在门口。小辉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人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像是太阳晒过的被子,又混着一股汗味和尘土味。

男人一步步走进来,蹲在他面前。

小辉吓得把头埋得更深了,浑身发抖。他以为,这又是一个要打他的大人。

但那人没有打他。

只是伸出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伤口的大手,非常、非常轻地,碰了碰他的头发。

然后,小辉就被人抱进了一个宽阔又坚硬的怀里。那个怀抱很温暖,让他莫名地想哭。

他被这个男人带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那个如同地狱一样的地方。

外面的空气很冷,但抱着他的这个人,像一个火炉。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停在了一家还没打烊的面馆门口。面馆很小,灯光是昏黄色的,暖暖的。

一个胖胖的老板娘正在擦桌子,看到他们,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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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他的男人,用一种近乎嘶哑的、破碎的声音说:

“老板娘,麻烦……给孩子,来一碗……清汤面。”

“好,好嘞。” 老板娘回过神,赶忙进了后厨。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了上来。

就是最简单不过的清汤挂面,汤色清亮,飘着几星油花和一小撮碧绿的葱花。

男人把他放在凳子上,将那碗面推到他面前。

“吃吧,孩子……快吃吧。”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小辉听不懂的哽咽。

小辉犹豫地看了一眼男人,又看了看那碗面。

他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汤,吹了吹,送进嘴里。

喝下去的瞬间,小辉整个人,像是被雷打中了一样,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