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砸在车窗上,像无数白色的飞蛾。

司机猛地一脚刹车,我向前一倾。

警卫员厉声喝道:“你干什么的!”

一个女人扑到窗前,嘴唇发紫,她嘶哑地喊:“军长!我是林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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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格外燥热。

训练场上的太阳,像一盆泼下来的火,把地上的尘土都烤得发烫。

我叫李振国,那年二十岁,是师侦察连里一个不起眼的兵。

皮肤被晒得像一块黑炭,只有牙齿在咧嘴笑的时候,才显得格外白。

刚刚结束的五公里武装越野,我又是第一个冲过终点。

肺里像灌了风箱,火辣辣地疼,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涩得睁不开。

我一屁股坐在角落的台阶上,低头擦拭着我的宝贝——那把在演习里缴获的匕首。

刀锋在阳光下,闪着一层冷冽的光,像我的眼神。

连长说,我的眼神像狼,天生就是干侦察兵的料。

我知道,我只是比别人更能忍,更能熬。

因为除了当一个好兵,我一无所有。

“喝点水吧,都别硬撑着!”

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穿透了训练场上的嘈杂和喘息。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卫生队的林燕提着一个大大的搪瓷桶,正给归来的战友们分发盐汽水。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却掩不住那份惊人的漂亮。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在阳光下会发光的牛奶白。

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一笑起来,就弯成了两道月牙儿。

她是全师公认的最漂亮的卫生员,是营区里最亮丽的一道风景线。

许多和我一样的年轻士兵,都会在训练之余,偷偷地跑到卫生队附近,只为能看她一眼。

她大方地给每个人倒水,和这个开句玩笑,和那个聊上两句。

整个训练场的疲惫,似乎都因为她的出现,而消散了不少。

轮到我的时候,她只是把装满盐汽水的大搪瓷缸子递过来。

“给。”

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却带着一丝公式化的礼貌。

我接过缸子,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

她的手很凉,很软。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手里的缸子差点没拿稳。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仰头把一缸子盐汽水灌了下去。

太猛了,呛得我连连咳嗽。

她没有笑,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然后转身走向下一个人。

我看到她走到了张浩的身边。

张浩是副营长的儿子,在师部机关当文书。

他不像我们这些野战兵,浑身都是泥土和汗味。

他总是干干净净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有股淡淡的墨水香。

林燕把缸子递给他,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张浩没有像我一样狼吞虎咽,他接过水,斯文地喝了一口。

然后,他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朵小小的野花,递给了林燕。

那是一朵淡黄色的野花,在炎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新。

林燕愣了一下,然后接了过去,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

她把花别在了耳边,低着头,笑了。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周围的战友们都在起哄,吹着口哨。

我却觉得那些声音异常刺耳。

我默默地转过身,继续擦我的匕首。

刀锋映出我黑黝黝的脸,还有那双不甘又无奈的眼睛。

从那天起,我训练得更狠了。

攀爬、格斗、潜伏、射击,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耗在了训练场上。

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能拿到全军大比武的第一名,如果我能立个一等功,她会不会就能多看我一眼。

可我只是一个农村出来的侦察兵,沉默寡言,除了这一身力气和打仗的本事,什么都没有。

而张浩,他会写诗,会弹吉他,他的父亲是副营长。

他们站在一起,就像画里的人。

而我,只是画外面那个,满身尘土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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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还是来了。

一次夜间潜伏训练,我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胳膊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伤口不深,但我坚持要去卫生队处理。

战友们都笑我,说这点小伤,用唾沫抹抹就好了。

我没理他们。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正大光明去找她的理由。

卫生队里弥漫着一股来苏水的味道。

林燕正在低头整理药品,白色的褂子衬得她愈发亭亭玉立。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职业性的关切。

“我……我胳膊划伤了。”

我把胳膊伸了过去,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她让我坐下,拿出镊子、棉球和消毒水,开始给我清理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柔,棉球擦过伤口的时候,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我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

我只是贪婪地看着她。

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看着她专注的眼神,看着她鼻尖上渗出的细密汗珠。

“你叫李振国,对吧?侦察连的。”

她忽然开口。

我心里一喜,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

“是。”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激动。

“我听你们连长说过,你军事素质特别好,是块好料子。”

她一边说,一边给我缠上纱布。

“就是性子太闷了点,也不爱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嗯”了一声。

包扎很快就结束了。

她打了一个漂亮的结,然后直起身子。

“好了,这几天别沾水。”

我知道,如果我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一生中所有的勇气,似乎都在那一刻被调动了起来。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椅子都被带得晃了一下。

她被我吓了一跳,后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我。

“林燕同志。”

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我……我喜欢你。”

我说出了这四个字。

声音不大,却仿佛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卫生队里一片寂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在滴答作响。

林燕脸上的惊讶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神情。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看着我这身因为紧张而绷得笔直的军装,看着我那双无处安放、布满老茧的手。

许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李振国,你是个好兵。”

她的话很轻,很柔。

“真的,你很优秀,也很努力,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我的心,随着她的每一句话,一点点地往下沉。

“但是,我们不合适。”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进了我的心脏。

“为什么?”我不甘心地问。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没有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合适。”

“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

她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成年人对未来的清醒。

“你是个纯粹的军人,你的世界在训练场,在边境线。”

“而我……”她顿了顿,“我想过安稳一点的生活。”

我明白了。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那种安稳。

我的未来,充满了未知和危险。

而张浩,可以给她一个安稳的、看得见的未来。

我没有再纠缠,只是低声说了一句:“我懂了。”

我转身走出了卫生队,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器械室里,一遍又一遍地做着引体向上,直到双臂再也抬不起来。

汗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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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全师都知道了林燕和张浩订婚的消息。

他们的订婚宴,就摆在师部的小礼堂里。

那天,我正在参加师里组织的武装泅渡训练。

当我从冰冷的河水里爬上岸时,远远地听到了礼堂方向传来的喧闹声。

我没有去看。

我知道,那份热闹不属于我。

几天后,我向连里递交了申请,主动要求参加选拔,去南疆执行最危险的侦察任务。

连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小子,有种!”

政委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因为个人感情问题。

我摇了摇头,说:“报告政委,我只想当一个好兵。”

是的,我只想当一个好兵。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爱情,那我就去追求一个军人该有的荣耀。

我把那段无果的单恋,连同那个夏天的所有记忆,一起打包,埋在了心底最深的角落。

它成了一块磨刀石,磨砺着我的意志,也磨掉了我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少年的青涩。

离开师部的那天,是个清晨。

我背着行囊,登上了北上的卡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卫生队的方向。

什么也没有。

只有晨雾,笼罩着那排安静的红砖房。

02

南疆的丛林,潮湿、闷热,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在那里,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死一线。

我和战友们一起,潜伏在毒虫遍布的雨林里,一趴就是几天几夜。

我们和最狡猾的敌人周旋,在枪林弹雨中穿梭。

我身上添了三道新的伤疤,也立下了两个二等功,一个一等功。

因为表现突出,我被破格提干,送进了军校深造。

从军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新的单位,从排长干起。

我的人生,像按下了快进键。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任务、训练、学习。

我很少再想起过去,想起那个叫林燕的卫生员。

她就像我青春期里做过的一场梦,醒了,就散了。

后来,我结了"婚。

妻子是我在军校进修时的教员,一个知性、温和的女人。

她理解我的工作,也支持我的事业。

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的家庭生活,平淡、稳定,充满了烟火气。

这或许就是林燕当年想要的“安稳”,只是给的人不是我。

我的军衔,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路攀升。

少尉、中尉、上尉……上校、大校。

二十年的军旅生涯,把我从一个棱角分明的侦察兵,打磨成了一个沉稳、内敛的指挥官。

我的眼神依旧锐利,却多了一份岁月的沉淀。

偶尔,在和老部队战友的聚会中,会听到一些关于林燕和张浩的零星消息。

听说,他们在我去南疆的第二年就结了婚。

之后,张浩借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和他父亲一起转业,去了南方的一座沿海城市。

再后来的消息,就变得有些传奇色彩。

有战友说,张浩下海经商,发了大财,开上了进口的黑色小轿车,成了那一带最早富起来的人。

林燕也过上了阔太太的生活,再也不用在卫生队里闻那股来苏水的味道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战友们总会意有所指地看我一眼,然后拍拍我的肩膀,说:“振国,还是你有远见,部队才是最锻炼人的地方。”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条路都有不同的风景,无所谓好坏。

再后来,关于他们的消息就渐渐断了。

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和家庭,当年的那些人和事,慢慢地也就淡了。

我也从没想过,我们的人生轨迹,还会有再次相交的一天。

又是一个二十年过去。

我被任命为C集团军的军长。

授衔那天,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肩扛将星的自己,有些恍惚。

仿佛昨天,我还是那个在训练场上挥汗如雨的侦察兵。

那年冬天,北方的雪下得特别大。

我计划去下属的一个边防团视察,那里驻扎着全军区最偏远的一个哨所。

越野车行驶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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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封山,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声。

车里开着暖气,很暖和。

我靠在后座上,闭目养神,脑子里还在盘算着部队过冬的物资补给问题。

“吱——”

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伴随着巨大的惯性,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幸好被前排的座椅靠背挡住。

“怎么回事?”我沉声问道。

司机小王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报告军长,路上……路上突然冲出一个人!”

我皱了皱眉,透过满是雪花的车窗向前看去。

只见在车头前方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就站在路中间,张开双臂,一动不动,任凭风雪吹打。

“简直是不要命了!”

身边的警卫员小张已经拉开车门,准备下车。

“小张,等等。”我叫住了他。

在这种天寒地冻的荒山野岭,一个单身的人拦住一辆军车,事情恐怕不简单。

我推开车门,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我下了车。

风雪中,那个拦车的人影,愈发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上冻得发紫。

她看起来那么瘦小,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漫天风雪吞噬。

警卫员小张已经快步走上前,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知道这是谁的车吗?赶紧让开!”

女人没有理会警卫员,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穿过风雪,直直地射了过来。

当我看清她那张脸时,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张脸,早已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痕迹。

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嘴唇因为寒冷而失去了血色。

可那双眼睛,那熟悉的轮廓,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枷锁。

是林燕。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记忆中的她,是那个在阳光下笑靥如花的卫生员,是那个穿着白大褂,身上带着淡淡清香的姑娘。

而不是眼前这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满眼绝望的妇人。

03

她绕过警卫员,踉踉跄跄地向我跑来。

在离我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尴尬,以及一丝最后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望。

我能感觉到,我的警卫员和司机,都在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想,她大概是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难处,想来求我帮忙。

也许是想借钱,也许是想找个工作。

毕竟,我现在是军长了。

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她没有为自己求情,也没有提任何过去的情分。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里。

她用一种嘶哑的、颤抖的声音,几乎是哀求着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