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姐解除了最后的防线。她说,我只想要自由。
自由吗?我抬头,便看到了广阔,那道光如山峦矗立,雄伟且闪耀,所有的意志都消融在双峰之巅,而那只鸟儿,那只坚定的、英雄的鸟儿,在峡谷的深处,在欢愉和痛苦之间,模棱两可地飞着。
我与光同行。
然后突然沮丧。
可是,又有什么自由呢?
我在最柔软处绊倒、挣扎、哭泣,和孩童一般手足无措,巨大的疑惑笼罩在被迫服从的训诫之下,这训诫来得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它一直在起作用,而我此刻才感受到它。
珍姐说,抱紧我,没关系。
当然有自由。
你看到高飞的雄鹰,想着这就是自由,可它惧怕 暴雨的倾覆, 雷电的劈斩, 狂风的凝视,天空是它随身的锁链,大地是它久驻的监牢,它永恒屈膝在自然法则之下,卑微地为饥饿而活,那些被它捕猎的弱者却是它生存的根基——你只看到它的飞翔,可看不到它的贫困。
你以为的自由,只是妄念而已。
珍姐的汗液顺着呼吸流淌到我的疑惑之上,包裹、浸润、穿透,我好像懂了,但又不得其解,我的疑惑没有融化,我还要更多。
你要的自由,是雄狮捕食角马、 草蛉穿过花丛,是歌唱者歌唱、反抗者反抗,你要的是伦常人生的缺席,凌驾在凌驾者之上。
你要自由的那些伟大瞬间,却从未想过代价。
你越是这样,就越不得自由。珍姐说。
因为追求而受阻,所以自由反而成了通向牢笼的请柬吗?我问珍姐,姿态逢迎,表情谄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卑微,可这卑微给我感觉。
是的,白痴!
珍姐的轻斥让我的感觉来得更加强烈,我好像抓住了什么,它轻软柔嫩,却又充满力量;它真切存在,却又朦朦胧胧。我细细把玩,好生品味,任由那一泉甘甜浇灌在下丘脑上,力比多煮沸、蒸腾、压缩,整个人似乎都烧起来了。
自由的力量来自于理解,而非能力?我问珍姐。
是的。珍姐回答。
人天然受困,所以人之所以为人。
困于体弱,才有火焰,困于无能,才有智慧,困于贫瘠,才有改造,困于散乱,才有家园。我们都是最根源的失败者,我们整个的文明,都是生于失败的文明。
珍姐观音坐莲,灯泡在她脑后泛出光晕,床是她的 辇驾,幔是她的神迹,我是她的坐骑。
我像羔羊看皮鞭一般看着她,眼神里有敬畏,敬畏里有戒备。
我们的自由,都是那些受限的遗迹背后残留的伟大闪耀。
珍姐的定义如落石砸向我头面,避无可避,我被砸成肉酱,顺着身下的水渍,流向了理解的空洞里,那里的每一声呐喊都没有回响,而所有的错误,也必然会遗忘。
可是。我大喊,挣扎,虽然知道无济于事:这是何为自由,不是你的自由。你的自由呢?
我的自由是语义游戏,是论证陷阱,是同义反复,它是关于如何减少不自由的自由,它不是结论,不是状态,不是目的,它是行为本身。
那么。我问珍姐。什么才是减少不自由的自由呢?
首先你要知道,自由是真理。珍姐说。
自由是自在之物,自在之物即真理,真理的诸多本质涌现在话语里,我们通过话语知晓本质,从而知晓真理。
而人的自由是否定的自由,否定寒冷,才有房屋,否定愚昧,才有知识,可房屋不能勾消寒冷,知识总是生于愚昧,人的不自由受限于自在之物的自由,可矛盾又恰恰在于,人的自由又来自于对受限的认知,也就是知晓了本质。
没听懂。我坦言。我看着珍姐,跟磨看着驴没有区别。
你是说,人的自由来自于人的受限,而受限本身即是更大的自由?人受限于风,于是就有帆,可风是气压的自由,气压又是重力的自由,我们能够认识到自由即真理,也就能认识到束缚亦即真理。
那是否意味着,减少不自由的自由,也就是尊重规则,但减少受限呢?我继续问珍姐。
不是的。珍姐说。减少受限意味着回归矇昧,因为将更少触碰到真理。
我要的自由,是我自己的自由。不是对真理的把握,也不是对受限的新知,我把它们当作自在之物,规律,以及法则,而我,就是那最小的一点,因为小,所以才有更大自由的空间。
包容不是胸怀有多宽大,而是自我有多渺小吗?我问珍姐。
这样的渺小,又何尝不是一种伟大呢?
珍姐回答。
可是,反抗的意义呢?如果合理所有的受限,那不就是为奴的自由吗?
我摇晃着珍姐的双肩,声音嘶哑,鼻息浓重,我已油尽灯枯,却还想当家作主,我疲倦地冲锋,刺枪的豁口在每一次对撞中带来如火燎般地疼痛,我深知大势已去,但我尚未服输。
忘掉那些意义吧,珍姐说,我们又何来能力,去背负时代的贫困呢?
珍姐的话击溃了我最后的坚守,我丢盔卸甲,一泻千里,我知道珍姐正确,我只是不敢承认自己的软弱。
你追求自由,追求的其实是自由的意义,可这意义没有力量。
我们见过多少因意义而荒废的人生啊!他们总是想要逃脱,总是想要得到,对拥有的东西视而不见,反倒困在所有的挣扎中。他们为过去而活,为未来而活,可偏偏没有为当下而活。
让意义在场,比追求意义更重要。
我要的是发生的意义,而不是意义的发生。
我们认识到自己足够渺小,反而能用超越的视角见证这数十年的人生,在这沧海一粟的时间间隙里,我们看到的所有更替与毁灭、荒唐与荣耀,都只是历史必然里的一块残渣而已。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理由把自己困在无聊的意义追问里呢?肉身恒久受困,自由便 是当下的逍遥,是想象的可能和意志的实践。自由是束缚的一体两面,束缚也是自由。
束缚我,珍姐说,这束缚能给我感觉。
珍姐的娇羞在痛苦中吟唱,我充耳不闻,埋头做事,我沉浸在当下,尽力抓住每一丝细微的感受,它们转瞬即逝,又纷至沓来。我理解了珍姐。
我已让意义在场。
“萦绕在我窗口的哲学之光,眼下就是我的欢乐,但愿我能够保持它,一如既往!”*
*荷尔德林《给波林多夫的信》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