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里第十二天那个下午,我永远忘不了。

婆婆推开房门时,我正喝着鸡汤。她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扫过我手里的碗,又盯着床头柜上的鸡骨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窗外的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空气像凝固了一样,连怀里吃奶的孩子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停下来盯着奶奶看。

"你还真是能吃啊!"婆婆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一样扎进我心里,"三只鸡!整整三只!你当我家是开养鸡场的?"

我愣住了,筷子悬在半空。这些鸡不是她专门给我买来补身子的吗?月子里的产妇不就该吃鸡汤吗?我妈来看我的时候还夸婆婆懂事,知道疼儿媳妇呢。

"妈,您不是说让我好好补补吗?"我小心翼翼地说,声音里带着委屈。

"补补?"婆婆冷笑一声,走到窗边把窗户推得更开,好像嫌弃房间里的鸡汤味,"我是让你补,可没让你这么糟蹋!一天一只鸡,你以为你是坐的皇后月子?我们农村人坐月子,一只鸡炖了能吃三天!你倒好,顿顿鸡汤,碗碗鸡肉,我看你是在城里待久了,把老家的规矩都忘了!"

我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怀里的儿子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在闷热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就像催命符一样,让婆婆更加烦躁。

"哭什么哭!还好意思哭!"婆婆的声音越来越高,"你知道这三只鸡多少钱吗?一百五十块!够我们老两口吃一个礼拜的菜了!你倒好,几天就下了肚,连个响都没听见!"

我丈夫志强在外地工作,要半个月后才能回来。家里就我和婆婆,还有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我想解释,那些鸡汤其实我根本没喝完,每次都是喝一碗就腻了,剩下的她自己也喝了不少。但话到嘴边,看着她那张气得发抖的脸,我又咽了回去。

"行行行,我知道错了。"我低着头说,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被子上。

"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有什么用!"婆婆指着我,手指都在颤抖,"你们城里来的媳妇就是娇气,吃个鸡跟吃山珍海味似的。我告诉你,以后别想了,想吃让你妈给你买去!我们家可养不起你这个金贵人!"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像个不知好歹的恶人。明明是为了喂奶给孩子,为了恢复身体,怎么就成了罪过?窗外的阳光那么刺眼,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婆婆摔门而去,整个房子都跟着震了一下。我抱着孩子,听着她在厨房里砰砰作响地摔东西,心里一阵阵发凉。那些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像是在宣判我的罪名。

当天晚上,我给妈妈打了电话。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焦急又心疼:"闺女,你再忍忍,等志强回来就好了。"

可我怎么忍?第二天早上,婆婆端来的早餐只有一碗白粥和两个馒头。看着那寡淡的粥水,我想起前几天还有鸡蛋、红糖、小米粥,心里明白,这是她在惩罚我。午饭也一样,清水煮白菜,连一滴油星都没有。

我的奶水开始不够了。孩子饿得直哭,一直哭到嗓子都哑了。我抱着他,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心如刀割。我试着跟婆婆说能不能做点有营养的,她白我一眼:"之前的营养都让你吃光了,现在知道需要营养了?晚了!"

第三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决定——离开这个家。

我给志强发了条信息,就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抱着孩子走出了家门。七月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人头晕目眩。我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走路时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我宁愿这样痛着,也不想再看到婆婆那张充满指责的脸。

村口的大槐树下,几个乘凉的老人看见我,眼神里都是好奇和八卦。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离家出走的事就会传遍整个村子。但我顾不上了,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公交车站很远,我走得很慢。怀里的孩子哭了又睡,睡了又哭。我的衣服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奶水。路过村头小卖部时,老板娘探出头来:"志强家媳妇,这大热天的你抱着孩子去哪儿?"

我没回答,加快了脚步。身后传来她跟别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混杂着笑声,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等公交车的那一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时刻。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看着远处模糊的村庄,突然涌起一阵悲凉。嫁到这里三年,我努力融入这个家庭,学着做农村的饭菜,学着跟婆婆相处,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三只鸡的恩怨,就能把我赶出家门。

回到娘家后,妈妈心疼得直掉泪。她给我炖了鸡汤,煮了鸡蛋,做了我爱吃的红烧肉。看着满桌子的菜,我却一点胃口都没有。爸爸坐在一边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个婆婆也太不像话了!"妈妈一边给孩子换尿布一边抱怨,"月子里的产妇,哪有不吃鸡的道理?别说三只,就是三十只也应该!"

"算了,"爸爸掐灭烟头,"孩子跟着受罪才是最要紧的。"

第二天,志强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无奈:"妍妍,我妈说她知道错了,你带着孩子回来吧。"

"知道错了?"我冷笑,"她哪里错了?是骂得不够狠,还是饿得我不够惨?"

"你也理解理解她,农村老人就这样,节俭惯了……"

"节俭?"我打断他,"那为什么给我炖鸡的时候不说节俭?现在翻脸了才说节俭?志强,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和孩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挂了电话。最后他叹了口气:"我回不来,你们娘俩总不能一直在娘家吧?"

这句话让我彻底心寒。是啊,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必须待在他家的物件,哪里有什么尊严和委屈可言。

我在娘家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志强打过几次电话,每次都是劝我回去。婆婆倒是没打过一个,好像我这个儿媳妇的死活跟她毫无关系。

月子坐完的第三天,志强回来了。他直接来到娘家,风尘仆仆的样子让我妈有些心软。但我知道,他不是来接我的,是来完成任务的。

"妍妍,跟我回去吧。"他伸手想抱孩子,我往后退了一步。

"你妈道歉了吗?"我问。

"她那个人就那个脾气,你让她低头比登天还难。但她答应了,以后会对你好的。"

"答应?"我觉得可笑,"她的答应值几个钱?上次结婚时候也答应过要疼我这个儿媳妇,现在呢?"

志强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怒:"你到底想怎么样?一家人总不能这样僵着吧!"

最后,在父母的劝说下,我还是跟着志强回去了。不是因为原谅了,而是因为现实——我和孩子确实不能一直住在娘家。这个道理残酷而现实,像一把锁链,牢牢地困住了我。

回到家那天,婆婆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见我们,她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抱着孩子走进去,她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日子就这样继续着,只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婆婆还是做饭洗衣,我也还是照顾孩子,但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堵无形的墙,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打破。

转折发生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

那天凌晨两点,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志强跑到婆婆房间,很快传来了他慌张的声音:"妈!妈!你怎么了?"

我抱着孩子赶过去,看见婆婆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捂着胸口,呼吸急促,显然很难受。

"快!快送医院!"志强手忙脚乱地给120打电话。

救护车来得很快,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我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婆婆被抬上担架,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医院的诊断是急性心肌梗塞。医生说幸好送来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需要住院治疗,可能还要做手术。

病房里,婆婆虚弱地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看着那个曾经骂得我离家出走的强势老太太,此刻这样脆弱,我突然感觉到了生命的无常。

志强要回去上班,照顾婆婆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身上。说实话,那一刻我心里是抗拒的。凭什么?她那样对我,我为什么要照顾她?

但看着病床上的她,我还是留下了。不是因为原谅,而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走了,村里人会怎么说我,志强会怎么看我,甚至我自己也会良心不安。

头几天,婆婆很少说话。我每天给她擦身、喂饭、倒尿盆,她都只是默默接受,眼神里的防备和倔强依然在。我也不说话,做完该做的就坐在一边玩手机,我们之间始终隔着那道无形的墙。

转变发生在第五天晚上。

那晚我在医院的折叠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婆婆在叫我:"妍妍……妍妍……"

我立刻坐起来:"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昏黄的病房灯光下,我看见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老太太,此刻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我想跟你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那三只鸡的事……是我不对。"

我愣住了,完全没想到她会道歉。

"我这辈子苦惯了,"婆婆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哽咽,"年轻时候穷,一只鸡要留着下蛋,舍不得吃。好不容易日子好过点了,还是舍不得。看着你那么吃,我心里就觉得可惜,觉得浪费……可我没想到,我那些话伤了你的心,也差点把这个家拆散了。"

窗外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病房里的空气似乎变得温暖了一些。

"躺在这病床上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婆婆的手颤抖着握住我的手,"人啊,活着的时候吵吵闹闹,计较这计较那,可真到了那一天,什么都带不走。我要是真的走了,这三只鸡的账,是不是就成了一辈子的遗憾?"

我的眼泪也下来了。这几个月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出口。

"妈,我也有错,"我说,"我应该多跟您沟通,多理解您的不容易。我知道您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那一夜,我们说了很多。婆婆讲起她年轻时候的苦日子,讲她如何一个人拉扯大志强,讲她对生活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我也说了自己的委屈和无助,说了在这个家里的陌生感和孤独感。

原来,很多误会和矛盾,不过是缺少了一次坦诚的交流。

婆婆住了半个月的院,我照顾了她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关心我累不累,让我回家休息;我也开始真心实意地关心她的病情,陪她聊天解闷。

那个因为三只鸡而结下的怨,在医院的病房里,慢慢地化解了。

出院那天,婆婆坚持要去菜市场。她买了五只鸡,是最好的那种走地鸡。

"拿回去给你补补,"她说,"这次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天一只都行。"

我笑着摇头:"一只就够了,炖了我们一起喝。"

回到家,我炖了鸡汤。香味飘满了整个院子,就像以前一样。但这次的鸡汤,喝起来有了不一样的味道——除了鲜美,还有一份久违的温暖和亲情。

现在回想起来,我很庆幸当初没有彻底闹翻。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就像这鸡汤,需要慢慢熬制,需要时间来融合。婆婆生病不是报应,而是上天给我们的一次机会,一次重新认识彼此、修复关系的机会。

窗外的蝉鸣声依旧,但这次听起来不再刺耳,反而像是夏天的音符,生动而充满生机。院子里,婆婆正逗着孙子玩,孩子咯咯地笑着,那笑声里,装着一个家庭的圆满和希望。

三只鸡的恩怨,最终用五只鸡的和解画上了句号。生活就是这样,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温情和理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