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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代的美国是什么样的呢?此时距离林肯总统《签署解放黑奴宣言》已经过去了将近100年。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黑人族群虽然在宪法层面获得了自由,但并未在社会生活中实现平等,或者更应该说他们也有平等,但仅限于黑人与黑人间的平等。

比如1890年,路易斯安那州通过了《隔离车厢法案》,其规定:本州所有铁路公司之客运列车应为白人和有色人种提供平等但隔离的车厢,或者在车厢中以挡板分开,保证座位隔离。后来有人站出来挑战这一法案,官司一直打到最高法院,但最终被法院以7: 1的大比分裁决判定控方败诉。其给出的理由是《隔离车厢法案》并不意味着歧视黑人,只是确定了白人与黑人之间由于肤色不同而存在差别,因此并不涉嫌违宪,这就叫做隔离但是平等。

有了判例之后,南方各州纷纷出台法律将这种受到法律保护的种族隔离措施推广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几十年后,实行种族隔离的场所不仅包括各种公共交通工具、学校、餐馆,甚至还扩展到了公共墓地,可谓是生前隔离,死后也隔离。

而其中最具代表性也是最荒诞的一幕发生在1940年——黑人女演员哈蒂·麦克丹尼尔凭借电影《乱世佳人》中的奶妈一角斩获奥斯卡最佳女配角,成为了历史上首位捧得小金人的非裔演员。不过由于种族隔离的限制,她竟然无法与费雯丽、克拉拉·盖博等大牌明星一同参加该片的首映礼。换言之,黑人可以与白人一同拍电影,却不能一起看电影,哪怕这个电影是自己演的。

从我们今天人的角度出发,这种隔离但平等的说法无非就是个文字游戏,平等必然是每个人之间的平等,而不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的平等。如果根据肤色去区分平等,那么这就叫做不平等。可一个制度一旦实行久了就容易形成思维惯性,甚至是被当做传统来对待。上个世纪40年代之前长大的美国人,包括白人与黑人,都把种族隔离视作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当时人们的脑中,这种制度就像是太阳系中行星的位置一样,是客观存在的,其中不存在什么对与错。

然而,一场残酷战争的到来终于撬动了这枚看似坚固的思维钢印——二战中大量黑人青年参军入伍,投身世界反法西斯事业。在战场上,他们与白人或其他族裔流着同样的血,为他们自己的祖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948年2月2日,杜鲁门总统向国会提交了民权咨文,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份总统民权咨文,标志着民权问题从一个边缘性的社会问题成长为联邦政府所关心的主要国内问题。1950年,借由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一案,最高法院的法官一致判决,宣布隔离但平等的理论不能在公立教育中实施,因为隔离的教育设施根本不平等。这一划时代的判决实际上推翻了美国社会中种族隔离制度的宪政基础。此后,民权运动风起云涌,但真正的变革岂又是一夕之间能够发生的?

1957年9月4日,是阿肯色州小石城中央高中的开学日。和往年平静祥和的氛围不同,校门口不仅聚集了大批白人民众,更是还有几百名荷枪实弹的国民警卫队严阵以待。这里难道是要上演一场规模浩大的抗议示威吗?是,但又不完全是。因为这么一大群人抗议的对象并非是操弄权力的政客,也不是罪大恶极的恐怖分子,而是一名叫做伊丽莎白·艾克福德的15岁女孩。她今天刚刚升入小石城高中,此时正拿着课本和午餐便当从不远处的十字路口缓缓走来。

伊丽莎白与现场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唯一的区别在于她是一名黑人。按照原先的计划,伊丽莎白应该是和其他的8名非裔学生一同在当地警方的陪同下从侧门走进学校。但由于协调有误,伊丽莎白早到了一会儿,于是便有了这戏剧性的一幕。

随着女孩靠近,之前等候多时的人群被点燃,开始齐声高喊种族主义口号,并不断的有人围着她进行谩骂和羞辱。不过伊丽莎白并没有被人群所影响,依旧迈着坚定的步伐向教学楼走去,直到被一排国民警卫队拦住。

这个瘦小的身躯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恳求面前的美国大兵放她通过,但国民警卫队坚守着其“时刻准备,时刻存在”的格言,丝毫不为所动。终于,伊丽莎白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只得向远处逃去。至于另外8名非裔学生进入学校的尝试,也因同样的原因以失败而告终。见状,那些抗议的人群欢呼了起来,仿佛重新经历了一次二战胜利日。而赢得这场伟大胜利的总指挥官,正是时任阿肯色州州长、民主党籍的奥维尔·福布斯。

等等,这里说的州长怎么是民主党人士呢?众所周知,在当下的美国,民主党立场居左,主张扩大再分配,降低贫富差距,时刻都把民权挂在嘴边;共和党立场居右,主张低税收低福利,保障持枪权,收紧移民政策,最爱喊的是法律与秩序。但这种格局其实经历过一次互相换家的过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之前,民主党居右偏于保守,南方各蓄奴州是其传统票仓;共和党偏左趋于进步,林肯总统正是来自于共和党。而正是因为二战后民权运动的兴起,连续几任的民主党籍总统为迎合民意,主动切换赛道,客观上造成了南部基本盘的流失。而当时在野的共和党则趁机推出南方战略,主动争取与民主党渐行渐远的南方各州,最终造成民主党南方派出走并入了共和党。

当然,1950年代毕竟不是100年前,就算要迎合白人种族主义者,政客们也不可能直接拿出3K党的口号,那样未免也太不体面了。而是经常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形式来笼络人心,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套政治暗语——在理念层面他们搬出上帝,声称种族融合是反上帝和共产主义的行为;在执行层面则是打州权牌,强调联邦不应干涉各州的内政。

事实上,在前面提到的布朗诉教育案中,最高法院虽然判决隔离但平等不成立,但并未明确限定改进措施完成的时间,这就给了南方各州抗争和拖延的机会。阿肯色州的州长走的便是这一条路子,在此人之前的政治生涯中,经常以温和派的形象示人,甚至赢得过不少当地黑人的选票。

但1957年恰逢他谋求第三次连任,在种族主义色彩相当浓厚的阿肯色州,若在小石城的问题上态度软化将对选情不利。当时坊间盛传黑人将发生暴动,以至于城市里的刀具都被一售而空了。其实这种低级的谣言用脚趾头就能想明白,美国人民真要暴动,那肯定是动枪不动刀的。但在福布斯等人的鼓动下大批白人民众在9月4日那天还是聚集到了小石城中央高中的校门口,准备以实际行动捍卫“白人的权利”。

另一方面,福布斯早已拜会了司法部副部长,询问若因接纳黑人学生而引发暴动将如何处理。得到的答复是,当地的暴动通常由当地的警力来处理,相当于是默认了中央不干涉地方。于是福布斯便以保障公共安全为由,派出阿肯色州国民警卫队在学校附近拉起铁丝网和路障。但最终幻想中的暴动并没有发生,当天唯一出现的武器是国民警卫队的步枪与刺刀。

在媒体的广泛报道下,9月4日发生的戏剧性事件很快在全美掀起了轩然大波,舆论纷纷指责阿肯色州欺凌弱小的暴力行径。地方法院也发出了传票,要求州长出庭当众说明情况。在多方的压力之下,福布斯撤走了国民警卫队。

于是在9月23日,9名学生又进行了一次进入学校的尝试,这一次他们面临的是校外的上千名抗议者。但这批人显然不如国民兵克制,率先围住了4个黑人将之毒打一顿。但最后发现,他们只是来现场采访的记者而已。而载有9名学生的车辆则趁着他们打人的间隙开进了学校。

这第一拳挥下去之后抗议者们的胆子更大了,反正打一个是打两个也是打,一场暴动看起来在所难免,只不过这个暴动是由白人抗议者发起的罢了。

出于保障全校师生安全的需要,校长只能在两节课后让黑人学生乘车离开校园,而场外聚集的人群也很快随之散去。事后,福布斯州长召开了一个新闻发布会马后炮地表示:他所预言的暴动是真实的。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度发生,就不应该让黑人学生进入学校。

看起来阿肯色州再赢一局。但殊不知州长的这番惺惺作态的声明,彻底越过了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底线。作为二战欧洲盟军总司令,立刻对四个南方州发去了最后通牒,表示他将动用任何必要的力量制止违法行为,使得联邦法院的判决得以贯彻执行。联邦的军事武力自然非小小的阿肯色州可比,但赢得这场战争的难度并不亚于在欧洲发生的任何一场硬仗。这场仗没有硝烟,它争夺的是人心。

9月24日,艾森豪威尔援引1807年的《反叛乱法》,使得军队能够在国内进行执法,并将阿肯色州的1万国民警卫队联邦化,接管了当地的全部军事力量。随后出动8架战术运输机将101空降师第327战斗大队运送至阿肯色州。不过为了避免激化矛盾,特意剔除了队伍中的黑人士兵。

于是隔天一早,小石城的市民们就发现自己的城市被“占领”了:街边道路上停满了军车,校外的草地上支起了帐篷,树木间拉起了野战电话线,一股肃杀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八点四十五分,随着上课的铃声响起,决战的时刻到来。一名空降师指挥官站上卡车,用扩音器要求在场的抗议者退去,否则他将不得不动用武力。但大部分人都认为军队只是在虚张声势,不敢来真的,便以谩骂和嘘声回应。而军官也不惯着他们,随着一声令下,士兵们站成一排,举起装上刺刀的步枪,开始并排向前缓缓前进,硬生生的在人群中清出了一条道路。

随后在一辆军用吉普的引导下,载有9名黑人学生的卡车开进了校门,人群又开始骚动了起来。但在101师的威慑下大规模暴乱并没有发生,当天仅有8人被捕,其中一人试图抢夺士兵手中的步枪而被砸中了脑门,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伤亡。

为了保证黑人学生入学后也不会遭到骚扰,101空降师一直在小石城驻守到1958年5月,等第一位黑人学生顺利毕业才全部撤离。

小石城事件撕开了美国南方种族隔离制度的缺口,全面吹响了民权斗争的号角。1964年,在肯尼迪、约翰逊两任总统的努力下,美国国会通过了民权法案,在法律层面彻底禁止了所有公共空间的种族隔离政策,美利坚由此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至于福布斯,则凭借着孤身对抗联邦暴政的形象吸引了不少社会关注,并赢得了次年的选举。后来他也曾短暂加入过极右翼的国家州权党,以总统候选人的身份角逐1960年大选,但最终只斩获了0.07%的选票铩羽而归。

时间来到现在,今天当人们重新谈论“抗争”和“自由”时往往忘了这两个词背后的逻辑。首先,什么才叫做抗争呢?抗争不是在安全地方的进行“表演”,抗争意味着你要去战胜恐惧,不只是物理层面的恐惧,更是要战胜那深植于内心的恐惧。比如小石城的那9名学生,阻止他们进入校园的是国民警卫队吗?表面上看是,但其根源是来自于整个社会对个体的压力,它甚至会令你产生自我怀疑,怀疑错的是不是自己。

其次,自由并不意味着你的声音必须被所有人接受。在美国,抗议者有着充足的表达自由,他们可以在不影响他人的情况下在街头发表演讲、上电视接受媒体采访,甚至是到国会直接抨击政府的行为而不用担心付出代价。但如果只是“我们已经发声了,可他们不听我的”,废话,这就叫做民主,你的声音大就要别人听你的那个叫做民粹。那些在小石城中学外阻止黑人学生进入校门的人,走的就是这个路子。

如今六十多年过去,我们依旧在讨论“自由”与“秩序”的边界;人类社会也始终在自由与恐惧之间摇摆。也许最可怕的并不是压迫,而是借“正义”之名的集体激情。要知道近代以来人类的任何一场浩劫,无不以高大上的目标作为旗帜,只要这一旗帜不断挥舞,再加上“大嗓门”掩盖掉一切声音,那么对某一族群冷漠、迫害与屠杀往往就会变的正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