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说,你二婶那个人,就是属茶壶的,嘴儿硬,肚子里空。

这话她不是当着外人说的,就是我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我爸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我妈夹了一筷子青菜,看着窗外,悠悠地飘出这么一句。

我没接话,我爸也没接话。

这是我们家的常态。

我妈和我二婶,是那种几十年都磨不出一丁点儿和气的妯娌。

我二婶家就在我们家斜对过,一个院墙隔着两家人的光景。我们家在东头,他们家在西头,中间夹着一条窄窄的胡同。

按理说,住得这么近,该是热热闹闹的亲戚。

可实际上,两家人的门,除了过年过节实在躲不过去,平时很少为对方开。

我妈看不上我二婶的,是她那股子“万事不求人,全靠一张嘴”的劲儿。里里外外,大事小情,二婶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天底下没有她不懂的理。

可真要让她上手做点什么,立马就露了馅。

我二婶看不上我妈的,是我妈那股子“闷头做自己的事,旁人闲话一概不听”的脾气。在她看来,我妈这是不合群,是“假清高”。

所以,我从小到大,听得最多的,就是我妈对我二婶的各种点评,和我二婶透过院墙传过来的,对我妈的各种含沙射影。

那天下午,太阳晒得人发懒,我刚从厂里下班回家,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车轮子压过门口的水泥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我妈正在院子里择菜,一个小马扎,一个荆条编的篮子,一地的豆角。

“回来了?”她头也没抬。

“嗯。”我把车子支好,拎着饭盒往屋里走。

“今天发了块肥皂。”我把饭盒放在桌上,从帆布挎包里掏出用报纸包着的东西。

我妈这才抬起头,眼睛往这边瞟了一眼,嘴角动了动,没说话,算是知道了。

我们家的日子,就像这一下午的光景,说不上多好,但也安稳。我爸在镇上的木材厂上班,是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工。我妈在家操持家务,种着门前的一小块菜地。我在纺织厂当学徒,每个月能拿点微薄的工资。

这种安稳,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看起来透亮,其实一捅就破。

捅破这层窗户纸的,是邻居老王家。

老王家在我们家正南边,他家要盖新房。

这在九十年代初的我们这儿,是天大的事。谁家要起新屋,前后左右的邻居都得出来看,明面上是帮忙,实际上也是盯着自家的地界,生怕被占了一分一厘。

动工那天,鞭炮放得震天响,红色的纸屑落了我们家一院子。

我妈扫着地上的炮仗皮,嘴里念叨:“这老王家,是发了什么财了,要盖二层楼。”

我爸蹲在屋檐下抽烟,烟雾缭绕里,他说:“他儿子在外面跑运输,听说挣了点钱。”

我妈“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事情就出在第二天,挖地基的时候。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我二婶。

她家的地,和老王家挨得更近。

我正在屋里看书,就听见外面传来我二婶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又尖又亮,穿透力极强。

“哎,我说老王家的,你们这线往哪儿画呢?这都画到我家门口的香椿树了!”

我放下书,走到窗边。

只见我二婶叉着腰,站在她家院墙的豁口处,指着地上新撒的白石灰线。

老王家的媳妇,我们都叫她王家婶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她人长得五大三粗,嗓门比我二婶还高八度。

“我说张家二嫂,你嚷嚷什么?我们盖房,还能占你家的地?这线是找村里的老人看过的,错不了!”

“错不了?你当我眼瞎啊!”我二婶不依不饶,“那棵香椿树,从我嫁过来就在这儿,都二十年了,什么时候成你家的了?”

王家婶子双手往围裙上一擦,往前走了两步:“香椿树长在你家墙根,可树底下这块地,自古以来就是我家的。你别不讲理。”

“我怎么不讲理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越来越大,周围很快就围上来看热闹的邻居。

我妈也从院子里站了起来,走到我们家门口,抱着胳膊,远远地看着,一句话不说。

我走到她身边,小声问:“妈,这是怎么了?”

我妈眼睛眯着,盯着那条白线,说:“老王家不老实,把地基线往北挪了至少半米。”

半米,听起来不多。

但在寸土寸金的宅基地上,这半米,就是一条过道,就是一排窗户的采光。

二婶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寸步不让。

可惜,她只有一张嘴。

王家婶子那边,除了她自己,还有她家男人老王,她家大小子,还有几个帮忙的亲戚,一帮人站在那里,虽然没说话,但那阵势就够吓人的。

二婶吵了半天,嗓子都快哑了,可那条白线,依然稳稳地躺在地上。

王家婶子最后撂下一句话:“你要是觉得不对,就去找村长,让他拿尺子来量!我们家有地契的,怕你不成?”

说完,她转身就招呼工人继续干活,根本不理会还在那里气得直哆嗦的二婶。

二婶一个人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周围邻居的眼神,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像一根根针扎在她身上。

她最后跺了跺脚,转身回了家,“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一场热闹,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我妈看着二婶家紧闭的大门,摇了摇头,转身回了院子,继续择她的豆角,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晚饭的时候,气氛有点沉闷。

我爸给我妈夹了块豆腐,说:“下午的事,你看见了?”

“嗯。”我妈应了一声。

“老王家这次,是有点过分了。”我爸叹了口气,“你二叔那个人,你也知道,闷葫芦一个,指望不上他。你二婶……唉。”

我爸没说完,但意思我懂。指望二婶,这件事是解决不了了。

我妈没说话,只是吃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很平:“老张家的地,一寸也不能让。”

我心里一动,抬头看她。

我爸也停下了筷子:“那你意思是?”

“明天我去看看。”我妈说得云淡风清,好像只是说明天要去赶个集。

我爸看了我妈一眼,眼神里有点担忧,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知道我妈的脾气,决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脑子里一会儿是二婶那张涨红的脸,一会儿是我妈那张平静的脸。

我有点担心,又有点说不出的期待。

我知道,我们家这片看似安稳的湖面,明天就要被投下一颗石子了。

第二天一早,我妈起得特别早。

她在院子里扫地,哗啦哗rala的,比平时有劲儿。

吃早饭的时候,她也没提昨天的事,就跟我说,厂里要是忙,就别惦记家里。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揣了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

我骑车去上班,路上还特意绕到南边胡同口看了一眼。

老王家那边已经开工了,几个工人正在挖地沟,叮叮当当的,尘土飞扬。

我心里更沉了。

在厂里干活,一天都心不在焉。师傅说了我好几次,说我今天的线头接得乱七八糟。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我骑着车飞一样地往家赶。

离家还有一段路,我就看见我们家门口围着一堆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脚下蹬得更快了。

挤进人群,我看到的一幕,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妈,那个平时连跟邻居大声说话都很少的女人,正站在那条刺眼的白线前。

她没叉腰,也没指着人骂。

她就是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纳鞋底的锥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划拉着。

在她脚边,有一条被锥子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的深沟,就在那条白线的北边,差不多隔了有两尺宽。

王家婶子站在她对面,脸上的横肉都在抖。

“张家大嫂,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划我们家地干什么?”

我妈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划着她的沟,声音不高,但清清楚楚:“王家嫂子,你别弄错了。我划的,是我家的地。”

“你家的地?你家的地有地契吗?有文书吗?你凭什么说这是你家的地?”王家婶子显然是气急了。

我妈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直视着她。

“就凭这块石头。”

她用锥子往旁边一指。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有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石,上面长满了青苔。

“这块石头,是我公公当年砌院墙的时候,专门埋下的界石。不信,你可以去问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我妈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王家婶子愣了一下,显然她没想到我妈会来这么一招。

她梗着脖子说:“一块破石头能证明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昨天晚上偷偷埋的?”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里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

我妈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笑,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王家嫂子,我们两家做邻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张家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清楚。我男人,我儿子,都在这儿住着。我要是真做了那种偷鸡摸狗的事,以后我们一家人还怎么在这里抬头做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邻居。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盖房子是喜事,可不能因为一件喜事,把几十年的邻里情分都弄没了。你说对吧?”

这话,说得软,但分量却重。

她没有直接指责王家婶子占地,而是把“邻里情分”这个大帽子扣了上去。

在农村,最看重的就是这个。

王家婶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要是再坚持说我妈埋了石头,那就是撕破脸,承认自己不顾邻里情分了。

可让她就这么退回去,她又不甘心。

僵持,空气里全是僵持的味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二婶从她家门口探出个头来。

她看见我妈站在那里,和王家婶子对峙着,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又缩了回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僵局是被老王打破的。

老王从屋里走出来,他比他媳妇看起来要讲理一些。

他对我妈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大嫂,你看这事……我们也不是故意要占你们家的地。实在是这图纸上就这么画的。我们也是按图施工。”

我妈看着他,眼神平静:“图纸是死的,地是活的。老王,你也是在这村里长大的,这块界石,你应该比你媳妇清楚。”

老王搓了搓手,脸上有些尴尬。

“这……这都多少年的事了,谁还记得那么清楚。”

“我记得。”我妈斩钉截铁地说,“我公公埋石头那天,我就在旁边看着。他说,这块石头,就是我们老张家的根,根不能动。”

我妈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平时很少提我爷爷,我知道,爷爷在她心里分量很重。

老王不说话了,他低着头,看着地上的那块青石,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家婶子看她男人不吭声,又急了:“当家的,你别听她的!她就是胡搅蛮缠!咱们的地契上写得清清楚楚,东至……”

“行了!”老王突然吼了一声。

王家婶子被他吼得一愣,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老王抬起头,看着我妈,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嫂,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两家,各退一步。你这条沟,我们也不计较了。我们那条线,也往南挪一点。就……就挪一尺,行不行?”

一尺。

从半米,到一尺。

这是他们做出的让步。

周围的人都看着我妈,等她回话。

我心里也紧张得不行。我觉得,能争回一尺,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我妈却摇了摇头。

“不行。”

两个字,清清楚楚,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老王,这不是一尺两尺的事。这是理。”

“理,就在这块石头上。石头在哪儿,我家的地就在哪儿。一分不能多,一寸不能少。”

说完,她又蹲下身,拿起那把锥子,继续一下一下地划着那条沟。

那沉闷的,划破土地的声音,像是在敲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老王家的脸,彻底挂不住了。

工人们也都停了手,站在一边,看着这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邻里纠纷了,这成了一场公开的,关于“理”和“面子”的较量。

谁退,谁就输了理,丢了面子。

王家婶子气得嘴唇都在哆嗦,她指着我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她一跺脚,转身回了屋,门摔得震天响。

老王站在原地,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周围的邻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转身走了。

人群,慢慢散了。

大家都知道,今天这事,没完。

我妈一直划到天快黑了,才直起腰。

那条沟,已经被她划得有半指深了。

她收起锥子,拍了拍手上的土,对我爸说:“回家吃饭。”

整个过程,她没看我一眼,也没看斜对过二婶家紧闭的大门。

那顿晚饭,吃得比昨天更安静。

我爸给我妈碗里夹了好几次菜,我妈都默默地吃了。

吃完饭,我妈坐在灯下,开始纳鞋底。

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穿过厚厚的鞋底,动作沉稳有力,好像下午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没关系一样。

可我知道,她心里肯定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她在等。

等老王家的下一步动作。

这一等,就是三天。

这三天,老王家没再动工。

门口那挖了一半的地基,就那么敞着。

村里的气氛,也变得有些微妙。

大家见了面,眼神里都多了些探寻的意味。

我们家和老王家,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焦点。

有人说我妈太强势,得理不饶人。

有人说老王家活该,欺负老实人欺负惯了。

我二婶这三天,一次门都没出。

我有时候从她家门口过,能听见里面传来她和我二叔吵架的声音。

我猜,我二叔肯定是在埋怨她,当初要是她能硬气一点,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

我妈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种菜,喂鸡,做饭,纳鞋底。

她的生活,好像一点都没被打乱。

但我知道,她在用她的方式,跟老王家耗着。

比的,就是谁的耐心更好,谁更能沉得住气。

到了第四天早上,转机来了。

来的人,是村长

村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姓李,平时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

他提着个茶缸子,慢悠悠地走进我们家院子。

“大嫂,忙着呢?”

我妈正在给鸡喂食,看见村长来了,直起身子,拍了拍手。

“李村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进屋坐。”

我爸也从屋里迎了出来。

三个人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坐下。

我给村长倒了杯水。

村长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说:“大嫂,我今天来,是为老王家的事。”

我妈点点头:“你说。”

“你看,这都僵了三天了。老王家那边,工人天天等着,那都是钱。咱们乡里乡众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弄成这样,不好看。”

村长的话,说得很委婉。

我妈没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老王昨天晚上去我家了,跟我聊了半宿。他说,他也不是存心要占地。就是……就是他家大小子,今年要说媳妇了,女方家提了要求,说新房的面宽,不能少于三间。他家原来的地基,盖三间有点挤,所以就……就往北边挪了挪。”

村长把老王家的难处,摆在了明面上。

这是在打感情牌了。

我爸听了,眉头皱了皱,似乎有点松动。

我妈却还是那副表情,看不出喜怒。

“所以呢?”她问。

村长干笑了一声:“所以,你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老王说了,他家也不是白占。他愿意出钱,占多少,按现在的地价,双倍给你们补。你看怎么样?”

出钱买。

这算是老王家能做出的最大让受了。

我心里都觉得,这个方案不错。既保住了理,又得了实惠,还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下。

我爸也看向我妈,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妈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轻轻喝了一口。

然后,她把茶杯放下,看着村长,一字一句地说:

“李村长,你回去告诉老王。我们老张家的地,不卖。”

“这……这是为什么啊?”村长急了,“大嫂,你这不是为难人嘛。人家都愿意出钱了,还是双倍。”

“这不是钱的事。”我妈的声音依旧很平,“这地,是我公公留下的。他说过,这是我们家的根。根,能卖吗?”

“再说了,他家儿子娶媳妇,房子不够宽,是他的难处。可他的难处,不能变成我们家的为难。我们家要是退了这半米,我们家的窗户,就全被他家墙挡住了。我们家以后就别想见太阳了。这个理,你说对不对?”

我妈的话,像一把锥子,直接扎在了问题的核心上。

是啊,邻里之间,可以讲情分,可以通融。

但前提是,不能损害我自己的根本利益。

你为了你家的采光,就要牺牲我家的采光,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村长被我妈问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什么,但看着我妈那双清澈又坚定的眼睛,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站起身,叹了口气:“行吧。你的话,我带到。你们……你们再好好想想。”

说完,他提着茶缸子,走了。

村长走了以后,我爸看着我妈,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妈看都没看他。

我爸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他娘,你这么做,是不是……太硬了点?把村长都得罪了,以后咱们家在村里,不好办事啊。”

我妈放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爸。

“他爹,我问你。这件事,是我们占理,还是他们占理?”

“当然是我们占理。”我爸毫不犹豫地说。

“既然我们占理,我们为什么要退?”我妈追问。

“我……我不是说要退。我是说,是不是可以……不用这么……这么……”我爸找不到合适的词。

“这么不留情面?”我妈替他说了出来。

我爸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我妈站了起来,走到院子里,看着南边老王家那片停工的地基。

“他爹,你记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你跟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你越是退让,他越是觉得你好欺负,越是得寸进尺。”

“今天,我们要是退了这一尺,明天,他就敢再往前挪一尺。等到我们家窗户前砌起一堵墙,再想后悔,就晚了。”

“至于村长那边,你放心。他是个明白人。他今天来,是做和事佬,不是来拉偏架的。我们把理站住了,他不会真的跟我们过不去。”

“这件事,从头到尾,就一个字——耗。看谁,能耗得过谁。”

我站在屋里,听着我妈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个普通的,甚至有点懦弱的家庭妇女。

她没什么文化,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大的爱好就是侍弄她那几分菜地。

可今天,我才发现,在她那看似平凡的身体里,蕴藏着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

那种力量,不叫强硬,叫坚韧。

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任凭风吹雨打,它的根,始终牢牢地扎在地下。

那天下午,我妈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

她从屋里搬了个小马扎,又拎了一壶凉白开,就那么坐在了她用锥子划出来的那条沟旁边。

太阳很大,晒得地面都有些发烫。

她就坐在那里,戴着一顶草帽,安安静-静的,像一尊雕塑。

这个举动,比之前任何的争吵和对峙,都更具冲击力。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宣告着,只要这件事不解决,她就会一直守在这里。

老王家的人,很快就发现了。

王家婶子从窗户里往外看,看见我妈坐在那里,气得在屋里直骂。

骂声很大,隔着院子都能听见。

我妈却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很快,村里的人也都知道了。

大家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走过去,想劝我妈回家。

“妈,天太热了,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替你。”

我妈摇了摇头:“你替不了。这是我的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

我知道,她不是不累,她是不能退。

我爸也拿了把蒲扇,默默地站在我妈身后,给她扇风。

他没说话,但他用行动,表达了他的支持。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在烈日下,组成了一道奇怪的风景线。

到了傍晚,老王家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老王,也不是王家婶子。

是老王家那个在外面跑运输的儿子,王强。

王强开着一辆半旧的解放卡车回来的,车上还拉着半车沙子。

他把车停在胡同口,从车上跳下来,看见我们家门口这阵势,也是一愣。

他大概从他妈嘴里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脸色很不好看。

他径直走到我妈面前。

“大娘,你这是干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弄成这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年轻人的不耐烦和火气。

我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不是我不想好好说。是你家,没给我好好说的机会。”

“怎么没给你机会了?我爸不是说了吗?愿意出钱补给你们。你们还想怎么样?”王强的声音大了起来。

我爸往前站了一步,挡在我妈面前:“小强,怎么跟你大娘说话呢?”

王强看了我爸一眼,没理他,眼睛还是盯着我妈。

“大娘,我再说一遍。我们家盖房,图纸是村里批的,线是找人画的,合情合理。我们看在邻居的面子上,愿意退一步,出钱补偿。你们要是再这么不依不饶,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不客气?”我妈冷笑了一声,“怎么个不客气法?你是想动手,还是想找人来把我们轰走?”

王强被我妈问得一噎。

他也就是嘴上说说狠话,真要他动手,他还没那个胆子。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憋了半天,脸都红了,“我的意思是,你们别把事做绝了!”

“到底是谁把事做绝了?”我妈站了起来,个子比王强矮了半头,但气势上,却一点不输。

“你家盖房,占我家的地,还有理了?”

“你家要采光,就要堵我家的窗,还有理了?”

“我们让你退回到原来的界石,这叫不依不饶?这叫把事做绝了?”

我妈一连三个反问,像三记重锤,砸在王强心上。

王强被问得哑口无言,嘴巴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邻居,本来还有些同情老王家的,听了我妈这番话,也都开始窃窃私语,风向,悄然发生了变化。

是啊,张家大嫂说的,句句在理。

老王家这事,办得确实不地道。

王强看着周围人的眼神,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他知道,今天这个场子,他是找不回来了。

他狠狠地瞪了我妈一眼,撂下一句:“行,你们厉害!咱们走着瞧!”

说完,转身就走。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我妈的脸上,没有一丝得意的表情。

她只是默默地坐回了马扎上,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

真正的暴风雨,可能还在后面。

那天晚上,我们家吃完饭,早早就关了门。

我爸把院子里的大门,用一根木杠子从里面顶上了。

他说:“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我妈没说什么,但她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凝重。

夜里,我睡得不踏实。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动静。

我悄悄爬起来,趴在窗户上往外看。

月光下,我看见几条黑影,在我们家院墙外晃来晃去。

我心里一紧,大气都不敢出。

那几条黑影,在墙外转悠了一会儿,好像在商量什么。

然后,我听见“哐当”一声。

好像是有人往我们院子里扔了什么东西。

紧接着,就是一阵狗的狂吠声。

是我们家养的那条大黄狗。

那几条黑影,被狗叫声吓了一跳,撒腿就跑了。

我爸和我妈也被惊醒了。

我爸披着衣服,拿着手电筒,就冲了出去。

我也赶紧跟了出去。

院子里,大黄狗还在对着墙外狂叫。

我爸用手电筒一照,只见地上,躺着半块砖头。

砖头旁边,是我家那口用来腌咸菜的大水缸,缸沿儿被砸掉了一小块。

我爸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我妈走过来,看着地上的砖头,和那个破损的缸,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说:“回去睡觉。”

我爸说:“就这么算了?”

“不然呢?你知道是谁扔的?你有证据吗?”我妈反问。

我爸不说话了。

是啊,我们都知道是谁干的,但我们没有证据。

就算报了警,最后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那一刻,我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我妈捡起那半块砖头,掂了掂,然后把它放在了院墙的墙头上。

她说:“放这儿。让他们看着。”

第二天一早,我妈依旧搬着马扎,坐在了那条沟旁边。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疲惫和退缩。

好像昨天晚上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是,村里的人,还是知道了。

我们家水缸被砸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一个上午就传遍了全村。

这一下,舆论彻底倒向了我们家。

占地不成,就半夜扔砖头。

这事,做得太下作了。

老王家的名声,一下子就臭了。

王家婶子一上午都没敢出门。

老王出来倒垃圾,被几个邻居指指点点,脸红得像块猪肝,头都不敢抬。

到了中午,我二婶,那个一直紧闭着大门的女人,终于出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碗刚出锅的热汤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她径直走到我妈面前,把碗递了过去。

“大嫂,吃口饭吧。你都坐一上午了。”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还有些不自然。

我妈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碗面。

她没有接。

“我不饿。”她说。

二婶端着碗,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尴尬又无措。

“大嫂,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对。我……我给你赔不是了。”二婶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要是觉得不解气,你骂我两句,打我两句都行。但是,你别这么作践自己。这大热天的,你要是中暑了,可怎么办?”

我妈还是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二婶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把碗放在我妈脚边的地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大嫂,算我求你了。你回去吧。这地,我们不要了。我们认栽了。行不行?”

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妈也愣住了。

她看着二婶,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说什么?”

“我说,这地,我们不要了!”二婶哭着说,“我们家惹不起他们。我们躲得起。大不了,我们把房子往后退半米盖。我们认了!”

我妈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她才缓缓地说:“这不是你家的事。”

“这是我们老张家的事。”

“我们老张家的人,可以穷,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没骨气。”

“这地,是我们的,一寸都不能让。不是我们的,一分我们也不要。”

“你把面端回去吧。我说了,我不饿。”

二婶看着我妈,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默默地端起那碗面,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了家。

她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萧瑟,那么无助。

我看着我妈,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我妈这么坚持,到底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她用她的方式,在维护着一种她认为比土地更重要的东西。

那种东西,她称之为“骨气”。

下午的时候,村长又来了。

这次,他还带来了几位村里的长辈,都是德高望重的老人。

他们一来,就把我妈和我爸,还有老王和王强,都叫到了一起。

地点,就在那条争议的界线上。

村长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邻居都要变成仇人了。”

他指着地上的那块青石。

“这块石头,我找村里好几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都问过了。他们都作证,这确实是当年张家老大爷砌墙的时候,埋下的界石。”

这话一出,老王和王强的脸,都白了。

这是最权威的证据,他们再也无法抵赖了。

“所以,道理上,是你们老王家,过界了。”村长看着老王,语气严肃。

老王低着头,不吭声。

王强还想争辩:“村长,就算我们过界了,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们都说了,愿意出钱……”

“住口!”一个白胡子的老人,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张家太公,呵斥道,“做错了事,就得认!钱?什么事都能用钱解决吗?老祖宗留下的规矩,邻里之间,要和睦,要讲理。你们把理丢了,还想用钱来买?没门!”

王强被训得满脸通红,不敢再说话。

村长接着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老王家,必须把地基线,退回到界石的南边。”

他顿了顿,又看向我妈。

“大嫂,你看,他们家地基都挖了一半了。这要是全填上,损失也不小。你看,能不能……让他们就挨着界石起墙?这样,你们家也不吃亏,他们家也能少点损失。”

这是村长最后的调解方案。

也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方案。

所有人都看着我妈,等她最后的决定。

我妈站了起来,走到那块青石旁。

她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拂去石头上的青苔。

然后,她直起身,看着老王。

“老王,我问你。我公公埋下这块石头的时候,他说,石头以南,是你家的。石头以北,是我家的。这话,对不对?”

老王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对。”

“好。”我妈说,“既然这样,那你们家的墙,就应该砌在石头的南边。这是规矩。”

“至于你们家的损失,”我妈的目光转向王强,“那是你们自己做错事,应该付出的代价。跟我们家没关系。”

“做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个道理,希望你以后能懂。”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转身对我爸说:“回家。”

我爸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跟我妈一起,往家走去。

留下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那一天,我妈没有再出来。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赢了。

赢得堂堂正正,赢得无可辩驳。

第二天,老王家重新动工了。

他们默默地把北边的地基沟填上了,然后,在那块青石的南边,重新撒上了白线。

那条新的白线,离我们家院墙,足足有两尺多远。

比我妈当初划的那条沟,还要远。

我不知道,这是他们良心发现了,还是被我妈的坚韧,彻底折服了。

我只知道,从那天起,我们家南边的窗户,又重新洒满了阳光。

事情解决后,我们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有些东西,好像在悄悄地改变。

我妈,还是那个我妈。

但村里人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一份敬重。

再也没有人敢在背后说三道四,说她不合群,说她假清高。

我爸,也好像变了。

他腰杆挺得比以前直了,说话也更有底气了。

他在我妈面前,虽然还是那个话不多的人,但眼神里,多了一份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叫做“信赖”的东西。

变化最大的,是我二婶。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了我们就阴阳怪气。

她开始主动跟我们家打招呼。

有时候,做了什么好吃的,还会让堂弟给我家送一碗过来。

我妈也从不拒绝,但也从不回送。

她只是淡淡地对我说:“他家孩子送来的,你就吃。不用想太多。”

我知道,我妈心里的那道坎,还没有完全过去。

但是,至少,那堵看不见的墙,已经开始松动了。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二婶正在我们家门口,跟我妈说话。

她们在聊菜地的收成。

二婶说,她家的茄子长了虫,问我妈有什么好办法。

我妈很耐心地告诉她,用草木灰撒在叶子上,很管用。

阳光下,两个中年妇人,就那么站在院墙边,聊着家常。

那画面,和谐得有些不真实。

我悄悄地从旁边走过,没有打扰她们。

我心里明白,那块界石,不仅划清了两家人的地界,也重新定义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有些东西,争,不是为了得到更多。

而是为了守住自己最基本的东西。

比如土地,比如阳光,比如做人的底线和尊严。

我妈用她的方式,教会了我这个道理。

后来,老王家的新房盖好了。

是漂亮的两层小楼。

他们家办酒席那天,也给我们家送来了请柬。

我爸问我妈:“去吗?”

我妈说:“去。为什么不去?”

那天,我妈穿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让我爸包了一个红包。

不大,但合乎村里的礼数。

我们一家三口,走进了老王家灯火通明的新院子。

王家婶子看见我们,脸上堆满了笑容,热情地把我们往里让。

“大嫂,你们可来了!快上座!快上座!”

那份热情,让我觉得有些恍惚。

好像之前所有的不愉快,都从未发生过。

酒席上,老王端着酒杯,特意走到我们这一桌。

他给我爸和我妈,都敬了酒。

他喝得有点多,眼睛红红的。

他对我们说:“大嫂,大哥,以前的事,是我老王不对。我……我给你们赔罪了。”

说完,他把杯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我妈端起面前的茶杯,对他示意了一下,说:“都过去了。以后,还是好邻居。”

我爸也端起酒杯,跟老王碰了一下,干了。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觥筹交错的场面,心里感慨万千。

我明白了,我妈的坚守,不仅仅是为了那半米地。

她守住的,是一种规矩。

一种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关于“对错”和“边界”的规矩。

当规矩被重新建立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怨恨和不平,也就有了和解的可能。

因为大家都回到了一个共同的,可以被遵守的秩序里。

从那以后,我们家和老王家,真的成了“好邻居”。

他们家有什么事,会主动过来跟我们商量。

我们家需要搭把手,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过来帮忙。

那块青石,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不再是一块冰冷的界石,更像是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场风波,也见证了一个普通农村妇女,身体里所蕴含的,那种沉默而又强大的力量。

几年后,我也结了婚,搬到了城里。

每次回老家,我都会习惯性地去看一眼那块石头。

它已经被岁月磨得更加光滑,上面的青苔,也换了一轮又一轮。

我妈,也渐渐老了。

她的背,开始有点驼了。

她的头发,也白了大半。

她还是那么喜欢坐在院子里,择菜,纳鞋底。

有一次,我坐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择豆角。

我忍不住问她:“妈,当年那件事,你就不怕吗?万一……万一王强他们真的动了手,怎么办?”

我妈择豆角的手,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淡,很暖。

“怕。怎么不怕?”

“但是,怕,就不用讲理了吗?”

“怕,就要把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吗?”

“孩子,你记着。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是比害怕更重要的。”

我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和那双依然清澈的眼睛。

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那块石头,那半米地,那场看似普通的邻里纠纷。

它像一粒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它让我明白,生活,不仅仅是柴米油盐的琐碎。

在那些琐碎之下,还有一些我们需要用尽全力去守护的,坚硬的东西。

那些东西,支撑着我们,让我们在平凡的日子里,也能站得直,走得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