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仲夏,香港上环荷李活道的石板路刚被雨水冲刷过,空气里带着淡淡海腥味。古玩铺“太平行”外,一个须发皆白的摊主正整理瓷碗。忽然,一位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俯身驻足,目光精准地锁定了摊位角落一对小杯。摊主抬眼随口报价:“一千港元。”对方没还价,掏钱、收杯,一气呵成。摊主愣了片刻:“先生,这不过是寻常小盏。”那人笑而不语,将杯子包进手帕,转身消失在人流中。

买杯人名叫仇焱之,沪上行家对他再熟悉不过:十五岁进晋古斋当学徒,二十岁单枪匹马闯上海滩,只凭一双眼就能挑出真官窑。抗战胜利后,他南下香港,专盯英军仓库和外籍后裔家中流出的遗物。那对只有六厘米高的小杯,杯面描绘公鸡、雌鸡带雏,胎薄胜纸、釉润如脂,杯底落青花“成化年制”款。仇焱之心里有数:这正是传说中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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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缸杯何以稀罕?明成化十四年至成化十八年,景德镇御窑仅烧造数批斗彩小杯供宫中饮酒,胎质细白,釉下青花与釉上五彩交相呼应。成化帝宠爱万贵妃,杯上母鸡含雏的画面暗合“母仪天下”寓意,内廷管控极严,外流数量寥若晨星。嘉靖以后,历代御窑不敢轻易仿烧,原因很简单:胎釉配方、彩料浓淡、笔法章法皆如天堑,一旦走样便成赝品。于是行里流传一句话:“得一真鸡缸,可抵百间房。”

1950年代的香港,人心浮动,行家却不多。多数人只把小杯当“花觚缩影”,嫌个头小,不值钱。仇焱之揣着它南来北往,友人笑他“失手买赝品”,他只回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言罢拂袖。十几年后,香港银行改版纸币,通货膨胀,1000港元买半套西装都费劲,那对杯子却被他一直锁在保险箱里,随迁瑞士,随迁伦敦。有人开价十万,他不松口;有人愿出一栋花园洋房,他仍摇头。

时间指向1980年4月。香港富丽华酒店,苏富比春季拍卖会人声鼎沸。仇焱之的代理人递交委托,两只鸡缸杯分两号上拍。第一号落槌418万港元,第二号迅速飙升至528万港元,全场轰动。媒体标题写道:“小盏大价”。港英当局甚至临时调高奢侈品关税,以免资金过快外流。直到此刻,曾经的冷嘲热讽才戛然而止,“仇先生眼毒”成了行里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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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流逝,新买家辗转易手。2014年4月8日,苏富比再度举槌,上海资本玩家刘益谦亲赴现场。竞价号牌此起彼伏,短短八分钟,成交价飙到2.8亿港元。刘益谦侧身对助手说了一句:“不加了,够了。”拍卖槌定音,全场先是一静,随后爆发掌声。就这样,一件六厘米高、六十克重的小小饮酒杯,身价抵得过整条维多利亚港的沿岸地皮。

有意思的是,这对杯子当年只花1000港元。换算当时白银行情,不外一二十根银条。六十余年间,价格翻了二十八万倍。有人统计过,如果把鸡缸杯的升值幅度与1960年至今的世界主要股指对比,它完胜道琼斯,也甩开恒生指数几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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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现象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知识门槛。鸡缸杯能在1950年代的街头被忽视,核心原因在于鉴识体系尚未普及。胎釉鉴定、釉上五彩的晕散规律、成化时期青花料中的锰含量测试,这些都得后来科学手段介入才被量化。换句话说,仇焱之的“火眼金睛”不是神话,而是多年摔打积累的直觉经验。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对明宣德、永乐青花的系统研究,他也不会在几十秒内判断出绝版器形。

同样值得玩味的是所有权流转。1980年代,香港还是全球华人艺术品交易中转站;1990年代,日本资金曾掀起一轮高价抢购;21世纪初,中国大陆资本全面入场,天价纪录被不断刷新。鸡缸杯从“没人识货”到“亿级标的”,折射的正是财富中心东移的轨迹。

一段简短插曲可以说明仇焱之的性格。1962年,他向朋友张大千展示杯子。张大千摸着釉面,笑问:“老仇,出一口价?”仇淡淡回道:“无价。”对话不到两行,却逼得大千先生只好作罢。由此可见,仇焱之并非简单逐利者。相反,他多次把顶级官窑捐给博物馆——伦敦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都有他留下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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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1980年秋天,仇焱之在瑞士逝世。身后事交由家人处理,瓷器大批进入拍卖场,也有部分直接捐赠。如今圈内人提起他,总要感慨一句:“靠一本谱子和一双眼,撑起半壁官窑江山。”话虽夸张,却道出了实情。

对于普通藏家,鸡缸杯无疑是遥不可及的神话,但它至少提醒业界两个教训:第一,市场永远奖励真正的专业;第二,文化价值与市场价值在长周期里往往同向。至于下一个从几百元涨到数亿元的传奇,会落在哪种器物身上?没人敢断言,但可以肯定,懂行的人已经在偏僻角落里悄悄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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