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问起姨妈秀兰和姨父张建国的爱情故事,我总会想起1981年那个中秋夜。煤油灯的光晕里,那块红亮如玛瑙的红烧肉颤巍巍卧在粗瓷盘里,而城里来的张建国,正瞪着那双总带着优越感的眼睛,一副魂都被勾走的模样。
“秀兰当年可是十里八村的‘狠角色’。”邻居王婶子总爱跟年轻人嚼这桩旧事,“离婚回村时,男人都躲着走,谁承想把城里来的张建国治得服服帖帖。”
“咋治的?”总有小年轻追着问。
王婶子就往灶台上一指,笑得神秘:“就凭一块红烧肉。那香味啊,把他的傲气都熏软了。”
那年我16岁,亲眼看着这场“红烧肉之战”从开端到落幕。在肉票比钱金贵的年代,姨妈用一锅肉,不仅赢了一场赌约,更赢回了一个男人的尊重和往后几十年的安稳日子。
1981年春天,姨妈秀兰离婚回村的消息,像炸雷劈在柳树屯。26岁的女人带着一身粗布衣裳和半箱旧书,挑着担子走在田埂上时,村里人都躲在树后瞅——不是同情,是觉得“这女人太厉害,惹不起”。
我跟着妈去接她,远远就看见她挽着裤腿,踩着泥点子把担子放稳,蓝布条扎着的头发丝儿都透着精神。“姐,我回来了。”她声音沙哑却有力,不像村里那些哭哭啼啼的媳妇。
那晚土炕上的晚饭,玉米糊糊就着咸菜疙瘩,姨妈却从包袱里摸出两个白面馒头,分给我一个。“在县城时省的,给孩子补补。”她低头扒饭的样子,让我听见外婆在灶房里偷偷抹眼泪——前女婿嫌她太“拔尖”,管账管到生产队,连婆家的错处都敢戳破,最后闹得离了婚。
“你再找个人家吧。”外婆试探着说。姨妈抬眼,眼神比灶里的火还亮:“我自己能种地能算账,为啥要找个男人管着?”
这话很快传遍村子。没人说她不对,却也没人敢沾边。她犁地比男人快,算账比会计精,连针线活都绣得比城里货精致,可在村里人眼里,“太能干的女人没福气”。赵家小子来做媒,被她一句“要文化、要勤快、要尊重女人”吓得落荒而逃,“十里八村无人敢娶”的名声就这么坐实了。
转机出在大年初二。张建国骑着锃亮的自行车进了村,蓝色中山装烫得笔挺,头发梳得能照见人影——他是城里修车厂的正式工,跟我家是世交。“大嫂,给您带了点城里的稀罕物。”他从车筐里拎出白糖和布料,说话时下巴都抬着,一股城里人特有的优越感。
姨妈从厨房出来时,正擦着手上的面,额角还挂着汗珠。张建国的眼睛一下就直了,拉着我妈追问:“这是您妹子?没成家吧?”
“离过婚。”我妈实话实说,“她可是个能人,比男人都强。”
“再强也是农村女人。”张建国笑了,“我在城里见过世面,能把她调理好。”这话刚好被姨妈听见,她把擦碗布往灶台上一摔,转身回了屋,留张建国在原地僵着脸。
我妈赶紧打圆场:“她刚受了委屈,你别往心里去。”张建国却来了劲:“大嫂您放心,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服我。”
接下来半个月,张建国成了我家常客。第一次扛来半袋白面,第二次拎着半斤猪肉,第三次居然带了瓶香油——这些在当时都是凭票都难买到的硬通货。可姨妈始终淡淡的,他送的点心她分给孩子,他夸的话她左耳进右耳出。
张建国没气馁,反而觉得是“欲擒故纵”。那天傍晚乘凉,他又开始摆谱:“秀兰妹子,城里国营饭店的红烧肉才叫香,炒糖色、爆香料,一套下来,农村人根本学不会。”
院子里瞬间静了。姨妈攥着蒲扇的手紧了紧,突然抬眼:“中秋节你来,我做红烧肉给你尝。要是比你城里吃的好,你就得承认农村人不比城里人差。”
张建国愣了愣,随即拍着胸脯应下:“要是不如城里的,你也得服我!”
这话像长了翅膀,全村都知道秀兰要跟城里小子比做菜。姨妈第二天就拉着我进城,托关系买了一斤五花肉——这在当时,相当于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费。她还在老字号调料店挑了桂皮、丁香,连冰糖都买了最好的。“我外婆当年在京城大户人家当厨娘,这红烧肉是宫廷做法。”她攥着调料包,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中秋那天,姨妈天不亮就忙活起来。肉切成方块,先用温水泡去血水,再冷水下锅焯煮。“火别太急。”她教我烧火,“焯肉要冷水,不然血沫子出不来。”然后是炒糖色,冰糖在锅里慢慢融化,从白到黄再到琥珀色,她盯着火候,比绣花还专注。
“滋啦”一声,肉块倒进锅里,瞬间裹上红亮的糖色。姨妈依次加进生抽、老抽、料酒,再把装着桂皮、丁香的纱布包丢进去,加水没过肉块,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先是甜,再是鲜,最后连隔壁村都有人循着味来打听。
张建国准时到了,刚进院门就吸了吸鼻子,那股傲气明显弱了半截。当姨妈端出盘子时,他眼睛都直了——肉块红得像玛瑙,油光锃亮却不腻,热气裹着香味往鼻子里钻。他夹起一块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僵住了,肥的部分入口即化,瘦的部分吸饱了汤汁,连骨头缝里都是香的。
“这……这是怎么做的?”他连吃三块,才含糊着问。
“炒糖色要用冰糖,火候差一点都不行。”姨妈擦着手,“农村没城里的条件,但手艺不掺假。你觉得,这肉比城里的差吗?”
张建国的脸通红,半天憋出一句:“我服了。以前是我狂妄,你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强。”
从那天起,张建国像换了个人。他不再穿笔挺的中山装,改成耐脏的劳动布褂子;不再摆城里人的架子,跟着姨妈学种地、学算账。“秀兰,这菜怎么炒才嫩?”“秀兰,账本这样记对不对?”他跟在姨妈身后,一口一个“秀兰”,眼里的傲气变成了敬佩。
姨妈的态度也软了。她教他做农家菜,给他缝补磨破的袖口,甚至会提前炖好汤等他下班。“他知错能改,比那些死要面子的强。”她跟我妈说这话时,脸红得像灶里的火。
年底,张建国用自行车载着彩礼来了——不是城里的布料,是他攒钱买的缝纫机,还有一张写着“平等相待”的保证书。婚礼上,姨妈亲自做了一大盘红烧肉,张建国给她夹了一块:“这辈子就爱吃你做的肉。”
后来他们在县城开了家小饭馆,红烧肉成了招牌菜。每次回村,张建国都抢着下地,逢人就说:“我媳妇才是真有本事,我当年栽在她手里,是福气。”
如今姨妈都七十多了,还总给姨父做红烧肉。炉火旁,她戴着老花镜挑拣香料,姨父在旁边帮着烧火,两人偶尔拌嘴,却总在相视一笑中化解。
我总想起1981年那个中秋夜,煤油灯下的红烧肉红得耀眼。那不仅仅是一块肉,更是一个女人的底气——她用手艺证明,能力不分城乡,尊重才能换来真心。而姨父的转变也告诉我们,真正的爱情从不是谁征服谁,而是我懂你的厉害,你惜我的温柔,在烟火气里,把日子过成最香的滋味。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