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了它!这本破书留了三年,就是为了提醒我大哥当年有多心狠!”

张松柏红着眼,抓起那本扔在墙角吃灰的《科学养猪手册》,就要往火盆里扔。

“亲弟弟走投无路去投奔,他就给这一本破书打发叫花子?”

可就在他愤恨地撕开书皮泄愤时,书皮的夹层里突然感觉硬硬的。

紧接着,一个红得刺眼的硬本本倏地掉落在地。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松柏颤抖着捡起那东西,只一眼,便发疯似地长跪不起,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哥,三年了原来瞎了眼的人是我啊!”

01

三年前,那时候的张松柏,日子过得那是真的苦。

三十出头的汉子,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可他偏偏走了背字。

前几年心气高,觉得种地没出息,非要学人家搞运输。

东拼西凑买了个二手大货车,结果刚跑了半年,车坏在了半道上,光修车就花光了积蓄。

后来又遇上货主赖账,这一来二去,不仅没挣着钱,反而背了一屁股债。

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天阴沉得像要把人压垮。

村头的讨债人老刘又来了。

老刘也不是坏人,但他自个儿家里也等着钱用,说话就难免重了些。

“松柏啊,不是叔不讲情面,这都快过年了,那两万块钱你倒是给个准话啊!”

老刘蹲在门槛上,鞋底全是泥,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张松柏蹲在墙根底下,脑袋都要垂到裤裆里去了。

他双手死死地抓着头发,指甲缝里都是黑泥,那是刚才在地里刨食留下的。

屋里头,媳妇何秀兰正在给三岁的娃喂稀饭。

说是稀饭,其实就是水多米少,照得见人影。

听着外头的动静,何秀兰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没出去吵,因为她知道,自家理亏。

送走了唉声叹气的老刘,屋里的空气死一般的沉寂。

何秀兰把娃哄睡了,红着眼睛走到张松柏跟前。

“松柏,实在不行,咱们把那两亩地抵出去吧?”

张松柏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不行!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了地,咱们一家喝西北风去?”

“那你说咋办?明天老刘要是再来,咱们拿什么堵人家的嘴?”

何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听得张松柏心里跟针扎一样疼。

沉默了许久,张松柏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咬着牙说道:“我去趟省城。”

何秀兰愣了一下:“去省城干啥?”

“去找大哥。”

提到大哥张松年,何秀兰的眼神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

“大哥……大哥都好几年没回来了,人家现在是大老板,能搭理咱们这穷亲戚吗?”

张松柏心里也没底,但他现在就像个溺水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得死死抓住。

“咱们是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当年爹妈走得早,是他把我拉扯大,供我读完初中。”

“虽说后来他进了城,娶了城里媳妇,跟咱们联系少了,但这血缘关系断不了。”

“他现在是大建筑公司的老板,手指头缝里漏一点,都够咱们翻身的。”

张松柏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仿佛大哥就是那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张松柏就起了床。

何秀兰给他煮了两个家里仅剩的鸡蛋,塞进他兜里。

“到了城里,见着大哥大嫂,说话客气点,别犯牛脾气。”

张松柏点了点头,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牛仔包,踏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

车上人挤人,各种汗臭味、脚臭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脑仁疼。

张松柏却顾不上这些,他满脑子都在想见了大哥该怎么开口。

是要三万?还是五万?

或者干脆让大哥给在城里安排个活儿干干?

听说工地上当个包工头,一年也能挣个十几万呢。

想着想着,张松柏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一丝苦笑。

这还没见到人呢,自己倒是先做起美梦来了。

汽车颠簸了五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省城。

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张松柏感觉自己就像是个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

他紧了紧身上的旧夹克,那是结婚时买的,如今袖口都磨毛了。

按照几年前留下的地址,他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一栋气派的写字楼前。

“宏达建筑有限公司”,那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在阳光下刺得人睁不开眼。

张松柏站在大楼底下,自惭形秽的感觉油然而生。

看看进出的人,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打扮时髦。

再看看自己,一双沾满黄泥的解放鞋,裤腿上还有还没洗净的油渍。

他在门口徘徊了好几圈,保安都盯着他看了好几眼,差点就要上来赶人。

最后,他一咬牙,心想:我是来找亲哥的,又不偷不抢,怕什么!

进了大厅,前台的小姑娘拦住了他。

“大叔,您找谁?”

一声“大叔”,把才三十多岁的张松柏叫得心里一沉。

“我找张松年,我是他亲弟弟。”

小姑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神里透着一丝怀疑,但还是拨通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挂了电话,态度稍微好了一些。

“张总在十二楼办公室,您上去吧。”

张松柏坐上电梯,看着数字一个个往上跳,心跳也跟着加速。

到了十二楼,刚出电梯,就看见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在等他。

那是他的秘书,客气地把他引到了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门口。

推开那扇厚重的红木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办公室真大啊,比张松柏家里的堂屋还要大上两倍。

正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老板桌,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

那就是张松年。

几年没见,大哥胖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那件衬衫看着就贵气。

只是,大哥的脸色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眉头紧锁,显得有些疲惫。

“哥。”

张松柏喊了一声,声音显得有些局促。

张松年抬起头,透过眼镜片看了看弟弟,并没有起身迎接,只是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坐吧。”

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久别重逢的喜悦。

张松柏屁股沾了一半沙发,局促地搓着手。

秘书端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就出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兄弟俩。

“家里……都还好吧?”张松年点了一根烟,也没问张松柏抽不抽。

“还行,就是……就是日子紧巴点。”张松柏支支吾吾地开了口。

张松年吐了一口烟,眼神显得有些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这么大老远跑来,不光是为了看看我吧?”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张松柏也不藏着掖着了。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甚至带了点乞求的语气。

“哥,既然你问了,那我就直说了。”

“兄弟我这两年背运,搞运输赔了个底儿掉,现在欠了一屁股债,被人堵着门骂。”

“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想着哥你在城里发了大财,能不能……能不能拉兄弟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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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松年拿着烟的手顿了一下,烟灰掉落在桌子上。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松柏。

那眼神,看得张松柏心里直发毛。

过了好半天,张松年才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要多少?”

张松柏心里一喜,以为有戏,赶紧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哥,只要五万,我把债还了,剩下的做点小买卖,保证不再给你添麻烦。”

办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秒都像是在敲打张松柏的心。

张松年缓缓地把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站起身,走到了窗前。

背对着张松柏,他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背影显得有些萧索。

“松柏啊,不是哥不帮你。”

“咱们农村人,要有农村人的活法。城里这潭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想着一夜暴富,脚踏实地才是正道。”

这番话,听在张松柏耳朵里,那就是纯粹的推脱。

什么水深水浅?

还不就是不想借钱!

张松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哥,你就直说吧,这钱你借还是不借?”

张松年转过身,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走到书柜前,拉开抽屉,翻找了一会儿。

然后,他拿出了两样东西,“啪”地一声扔在了办公桌上。

一本泛黄的旧书,封面上印着几头大肥猪,写着《科学养猪手册》。

旁边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看着薄薄的,封口粘得死死的。

“钱,我没有。”

张松年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风。

“你也没那个做生意的脑子,借给你也是打水漂。”

“这是咱爹当年留下来的一本旧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这信封里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拒信’,你出了这个门,回到家再拆开看。”

“这里头还有二百块钱路费,拿上东西,走吧。”

张松柏愣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本破书和那个薄信封,感觉脸上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这算什么?

羞辱?

还是打发叫花子?

自己大老远跑来,低声下气地求亲哥,结果就换来一本破养猪书?

还有那所谓的“拒信”,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写满了教训人的话!

张松柏的眼圈瞬间红了,那是气的,也是羞的。

他颤抖着手,抓起桌上的书和信封,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了随身的蛇皮袋最底下。

“好!好!张大老板,你有钱,你了不起!”

“我张松柏今天算是看清了,什么亲情,什么兄弟,在钱面前连屁都不是!”

“从今往后,我走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吼完这些话,张松柏抓起那二百块钱路费,转身就冲出了办公室。

这一次,张松年没有拦他,甚至连送都没送一下。

直到办公室的门被重重地摔上,震得墙上的画都歪了。

张松年才缓缓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看着紧闭的大门,喃喃自语:

“松柏,别怪哥心狠……哥这是在救你的命啊……”

02

张松柏是一路哭着去火车站的。

一个大男人,走在大街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他不管别人的眼光,他只觉得自己心里的天塌了。

这就是他从小崇拜的大哥啊!

这就是那个曾经为了让他吃上一口肉,自己啃咸菜的大哥啊!

钱真的能让人变得这么冷血吗?

坐在回乡的绿皮火车上,张松柏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树木,眼神逐渐变得凶狠起来。

那是一种被羞辱后的绝地反击的眼神。

“张松年,你不是看不起我吗?”

“你不是让我回家养猪吗?”

“行!我就养给你看!”

“我要让你知道,我就算是养猪,也能比你过得强!”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何秀兰一直在村口等着,看见丈夫垂头丧气地回来,心就凉了半截。

回到屋里,张松柏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炕沿上,闷头抽烟。

“没借到?”何秀兰小心翼翼地问。

张松柏冷笑一声:“借?人家是大老板,怕我这穷亲戚沾上身呢!”

“就把我臭骂了一顿,给了二百块钱路费,把我打发回来了。”

何秀兰一听,眼泪也下来了:“大哥咋能这么心狠呢?咱们也不是借了不还啊。”

张松柏猛地踩灭烟头,站起身来,指着地上的蛇皮袋说:

“别提他!以后这个家,谁也不许提他的名字!”

“他就给了我一本破书,让我回来养猪。”

“秀兰,咱们把家里最后那点值钱的东西卖了,再去娘家借点,我要养猪!”

何秀兰吓了一跳:“养猪?松柏,你也没干过这行啊,再赔了咋办?”

“赔了我就把这条命抵给债主!”张松柏红着眼吼道,“我就不信这个邪!我非要争这口气不行!”

那个装着《科学养猪手册》和信封的蛇皮袋,被张松柏踢到了杂物房的角落里。

从那天起,张松柏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没出门。

第四天,他把家里那辆唯一的破农用三轮车卖了。

又厚着脸皮,跟着何秀兰回了一趟娘家,遭了不少白眼,硬是凑了五千块钱本钱。

他在自家院子后面的荒地上,用竹竿和油毡布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猪棚。

买了十头小猪仔,这就开干了。

那时候村里人都笑话他。

“哟,这不是张大老板的弟弟吗?不去城里享福,咋还在家起猪圈了?”

“听说去城里碰了一鼻子灰回来,看来是没指望咯。”

这些风言风语,张松柏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

他不去争辩,只是把那一膀子力气都撒在了猪身上。

那本《科学养猪手册》,几次他都想拿出来烧了。

可一想到那是大哥给的“羞辱”,他又忍住了。

他不看那本书!

他就是不想按大哥说的方法养!

他跑去县里的书店,自己买了好几本别的养殖书。

又去请教邻村的老兽医,一点一点地学,一点一点地摸索。

起初是最难的。

猪这种牲口,看着笨,其实娇气得很。

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吃多了拉稀,吃少了不长肉。

张松柏为了省钱,舍不得买好的饲料,就天天起早贪黑去沟里割猪草,去饭店收泔水。

那个冬天,格外地冷。

为了怕小猪冻着,张松柏把家里的被褥抱到了猪圈里。

他在猪圈旁边搭了个简易铺,晚上就睡在里头。

半夜里,风呼呼地刮,猪圈里全是猪粪味和发酵的酸臭味。

何秀兰心疼男人,半夜送饭过来,看着张松柏裹着大衣蜷缩在稻草堆里,眼泪直掉。

“松柏,咱不干了吧?这也太遭罪了。”

张松柏吸溜着鼻涕,大口嚼着冷馒头,眼神却亮得吓人。

“不干?那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我要让张松年看看,没有他的施舍,我照样能活出个人样来!”

就凭着这股子倔劲儿,第一批猪竟然奇迹般地出栏了。

虽说没赚大钱,但也还上了第一笔债,给了张松柏继续干下去的信心。

时间一晃,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张松柏吃得苦,那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有一次,赶上猪瘟闹得凶。

隔壁村的养猪场死了几百头猪,老板赔得喝了农药。

张松柏吓得几宿几宿睡不着觉。

他守在猪圈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出,每天拿着消毒水把猪圈里里外外喷个遍。

甚至有一头猪稍微有点蔫吧,他就急得嘴上起燎泡。

那几天,他心里其实特别慌。

他想起了那本被扔在角落里的《科学养猪手册》。

听说那是老爹当年留下的,也许里头有治病的土方子?

有好几次,他都走到杂物房门口了,手都摸到那个满是灰尘的蛇皮袋了。

可脑海里一浮现出大哥那张冷漠的脸,他就把手缩了回来。

“我不看!看了就是向他低头!”

他咬着牙,花高价从市里请来了专家,硬是把这关给挺了过去。

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到了第三年头上,也就是故事开始的这一年,猪肉行情突然大涨。

原来只卖五六块一斤的毛猪,一下子涨到了十几块。

张松柏这几年把赚的钱都投进去扩大规模了,圈里足足存了一百多头大肥猪。

这一波行情,直接让他翻了身。

那个秋天,当收猪的车开进院子,看着一头头肥猪被赶上车。

张松柏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钞票,手都在抖。

那是一张一张鲜红的票子,带着油墨香,也带着猪圈里的汗水味。

还得清了所有的外债。

还给了何秀兰娘家双倍的钱。

手里头还剩下了十几万的纯利!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十几万那就是个天文数字。

张松柏,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养殖大户,成了人人羡慕的“张老板”。

村里人的风向转得也快。

以前嘲笑他的人,现在见了面都点头哈腰,喊一声“松柏哥”。

张松柏表面上风光无限,走路都带风。

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心里总觉得有个疙瘩解不开。

这个疙瘩,就是他大哥张松年。

有了钱的第一件事,张松柏决定把家里的几间破瓦房推了,盖一栋二层小洋楼。

他要盖得比村长家还气派!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老张家的二小子,出息了!

就在新房动工的前几天,家里开始大扫除,清理旧东西。

何秀兰在杂物房里收拾着破烂,准备腾空房子好拆迁。

“松柏,这个蛇皮袋子还要不要了?都在这角落里扔了三年了,耗子都做窝了。”

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指挥工人的张松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蛇皮袋上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

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是三年前,他从省城大哥那里背回来的那个包。

里面装着那本被他视为耻辱的《科学养猪手册》,还有那个未曾开封的信封。

三年了。

这三年里,他无数次路过这个角落,却从来不愿多看它一眼。

如今,他成功了。

他不再是那个跪地求人的穷小子了。

一种强烈的报复性快感涌上心头。

张松柏放下茶杯,大步走过去,一把提起那个满是灰尘的蛇皮袋。

“拿出来!正好趁着今天高兴,把这些晦气东西都给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