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2月5日清晨,北京阜成门外的寒风割脸,一位身着灰布棉袄的小伙子扛着两条腊肉、挎着半麻袋红辣椒,站在铁道部高大的石台阶下打量门口的警卫。路边行人匆匆,他却不敢上前。几分钟前,他已经被拒之门外一次。对方只丢下一句:“内部机关,闲人免进。”小伙子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又走向传达室,“同志,我找滕代远部长,他是我父亲。”
警卫皱眉:“别闹了,部长哪有在大院门口接人的道理?”话虽如此,他还是拿起电话向办公楼核实。两分多钟后,电话那头传来肯定答复,警卫的表情瞬间僵住,随即换成敬意:“跟我来。”于是,一段旷日二十四年的父子相认,在北京西直门外的小楼里拉开序幕。
滕代远正审阅铁路修复进度表。听说“一个自称儿子的小伙子”到了,眉头微动。他放下铅笔,低声吩咐:“把人带进会客室,顺便准备一壶热水。”他心里清楚,湘西麻阳到北京长途跋涉并不轻松,尤其在全国粮食紧张的当口。走廊里响起脚步声,门推开,年轻人把腊肉放在地上,拘谨地喊:“爸——”声音微抖。滕代远没有先伸手,而是开口发问:“老宅子的堂屋朝哪边?后山的那株枫树被雷劈过几回?”这一连串问题像连珠炮,警卫听得一头雾水,年轻人却对答如流。几分钟后,滕代远才轻轻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是久翔。”语气依旧克制,没有影视剧里的热泪,但那一声“果然”已把爱意压在心底。
对父亲,久翔想象最多的是“带兵打仗的大官”。现实却给了他另一副画面:案头堆满文件,茶缸里泡的是枯黄茶梗,窗台上搁着半碗冷窝头渣。警卫小声提醒:“部长一早就忙到现在,饭还没顾上吃。”那碗粗粮窝头让湘西小伙子惊讶——在老家,这种混着野菜的冷馍是最下等的口粮。“原来父亲过得比咱村里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久翔心里嘀咕。
来京前,他打过小算盘:若能靠父亲的面子在北京找份差事,日子也许就翻身。饭桌上,他鼓足勇气提出想留下工作。滕代远放下筷子:“按理该帮,可你是我儿子,就更不能开这口子。咱们是共产党人,群众盯着呢。”语调平静,却没有回旋余地。客厅里一时沉默,只有煤炉子噼啪作响。
久翔在北京停留半月,父子俩抽空逛了北海、颐和园。他暗暗观察,父亲出门只坐吉普,身边带两名工作人员,从不接受招待所的特殊供给。临别那天,滕代远拿出一个粗布包裹:“带回去吧,都是我打游击时穿过的旧军衣。”久翔愣了,他原以为能带些紧俏物资回乡。车站月台上,父子无言相对,汽笛响起,列车缓缓启动。兜里除了回程车票,只剩1块5角。
回到麻阳,祖母谭桃秀盯着那堆旧军衣,又看看空空如也的粮缸,忍不住念叨:“你爹真没给点票子?”久翔摇头,老人反倒释然:“算了,龙兆不搞特殊,咱也别指望。”她说这话时,秋风吹动屋檐下成串的辣椒,红得扎眼。
没过几年,麻阳建立初级社,久翔家里劳动力短缺,年年“超支户”。他再次写信求助。北京回信不多字:“自力更生,暂寄三十元,度过饥荒。”钱确实寄到,但信末的两行字更扎心——“不要倚赖。”滕代远寸金必省,仍咬牙把钱凑出来,林一在旁抿嘴没吭声。
1960年,国家三年困难最艰涩的当口,老人谭桃秀去世。儿子没能返乡奔丧,只电报一句:“丧事从简。”手下干部劝他请假,他摆手:“铁路运输吃紧,一天都耽搁不起。”夜里,办公桌灯火常亮,警卫记得部长那段时间衣服愈发宽大。
也是在这一年,久翔因营养不良浮肿。春节前赶到杭州探亲,他看见父亲比北京时又瘦了一圈。弟弟悄悄告诉他:“爸妈隔三差五上郊外割桑叶、柳叶,蒸窝窝头充饥。”久翔刚端出的咸菜坛子被父亲抱在怀里,滕代远满目是真诚:“这东西好放,能下饭。”
1963年以后,城市供应逐步恢复,但滕家饭桌依旧主打粗粮。有人劝滕代远改善伙食,他摆摆手:“干部不能忘了那几年怎么过的。”时间往前走到1973年,久翔第三次进京,发现父亲身患重疾,仍坚持每顿一个黑窝头。劝阻无果,老人只是淡淡一句:“毛主席那时都这样,我没理由例外。”
1974年12月1日,滕代远病逝。讣告上的职务一长串,与麻阳乡亲记忆里的龙兆并无二致——能吃苦,不讲排场。久翔依旧留在县里基层,他的孩子在泵厂、在学校、在乡镇卫生所各自谋生,没有一个“走后门”进城。家里仍挂着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军衣,袖口磨得发亮。
路过的后辈偶然好奇:“这是国家一级干部的衣服?”郭香菊把衣服抖开,轻声答:“这是勤俭的种子。”话音落地,院子里的柿子树晃了晃,落下几片干叶,像是给两代人朴素到骨子里的选择做了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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