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楚河,出生在四川省一座偏僻的小山村。家里兄弟四个,我排行老三。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家家户户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吃饱穿暖已是不易,更别提什么远大前程了。

我们村四面环山,土地贫瘠,人均不到一亩地。那时候,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一头老黄牛和二十几只山羊。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即便如此,家里的粮食还是常常撑不到新粮下来。

01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1985年,我十岁,正在村小学读三年级。

在此之前,我的校园生活简单而快乐。每天早晨,我揣着母亲蒸的窝窝头,沿着山路走四里地去学校。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语文老师特别喜欢我,每次发成绩单时,总会悄悄塞给我两本图画本、几支铅笔和一块橡皮擦。那些奖励,是我童年里最珍贵的宝贝。

然而,家庭的变故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夏天,两个消息同时传到我们家。一个是大哥收到了省城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为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另一个是二哥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一晚上的旱烟,母亲在煤油灯下补着衣服,针线起起落落,屋子里安静得可怕。我知道,家里正在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

大哥比我大十岁,从小就是读书的料。在那个大学生还被称为“天之骄子”的年代,能考上大学就意味着跳出农门,从此吃上“商品粮”,成为国家干部。可大学学费对于我们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二哥的情况则不同。他成绩一般,但对未来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像父辈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想去参军,到外面看看世界。

最小的弟弟那年才五岁,还需要人照顾。

家里的经济状况,根本支撑不起三个孩子同时走不同的路。

02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天气闷热,知了叫个不停。

父亲把我叫到院子里,月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三儿,你大哥考上大学了,这是咱家祖祖辈辈头一回。你二哥想去当兵,也是个出路。”

我点点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

“家里这情况你也看见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供你大哥上大学,一年得要两百多块钱。你二哥要是去当兵,头几个月也得家里贴补点。你小弟还小,你妈得照看他。”

父亲的手掌粗糙而温暖,他摸着我的头:“你成绩好,爹知道。可是......你能不能先回家帮帮家里?放放羊,种种地,等哥哥们站稳脚跟了,你再回去读书?”

我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事,我知道“先回家”意味着什么——村里那些辍学的孩子,没有一个能再回到课堂。

“你大哥说了,等他毕业工作了,一定供你上学。”父亲补充道,语气里带着恳求,“你二哥也说,不会忘了你的好。”

我抬头看着父亲,他眼里满是愧疚和无奈。月光下,我突然发现父亲的白发多了许多。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说。

那个字说出口的瞬间,我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了方向。

03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辍学后的第一天,我接过了二哥留下的羊鞭。

早晨五点,天刚蒙蒙亮,我就得起床。先给牛添草料,然后赶着二十几只羊上山。我们村的放羊地都在半山腰,那里有片稀疏的草地,是羊群的主要食物来源。

放羊看似轻松,实则很有讲究。得找草多的地方,但又不能离庄稼地太近,否则羊会偷吃别人的粮食。雨天得找能避雨的山崖,夏天得找有树荫的坡地。羊群里有头羊,只要管好它,其他的羊就会跟着走。

中午,我就着山泉水啃两个窝窝头,这就是午饭。太阳最毒的时候,羊群会找阴凉处休息,我也能趁机打个盹。

傍晚时分,赶着羊群回家后,我还要帮着做晚饭、喂猪、收拾院子。等一切忙完,天已经完全黑了。

最难熬的是冬天。川北的冬天湿冷刺骨,山上草枯了,得赶着羊去更远的山谷。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脚冻得生疼。有时候遇上雨夹雪,浑身湿透回到家,连口热汤都顾不上喝,就得赶紧给羊圈垫干草,生怕羊冻病了。

夜深人静时,我会偷偷拿出珍藏的课本和作业本,就着煤油灯翻看。那些字迹工整的作业,那些老师用红笔写的“优”字,现在看来既亲切又遥远。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滴在纸页上。

04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辍学后,我在家庭中的角色也发生了变化。

以前,我是“读书好的老三”,父母对我的期望是“将来有出息”。现在,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之一,是“能干的老三”。

大哥去省城上学前,特意找我谈了一次。他说:“三弟,哥欠你的。等我毕业工作了,一定让你重新上学。”我当时信了,用力点头。

二哥去部队前,把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留给了我,虽然我穿着太大,但还是很珍惜。

父母对我格外照顾些,吃饭时总会多给我夹一筷子菜,农忙时节也不让我干最重的活。但我知道,这种照顾里掺杂着愧疚。

最让我难受的是开学季。每年九月,看着村里的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特别是路过村小学时,听到里面传来的读书声,我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直到上课铃响了,才匆匆离开。

05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我辍学两年后,弟弟到了上学的年龄。

那时,家里的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大哥在学校省吃俭用,还能偶尔做点家教补贴自己;二哥在部队也基本不用家里贴钱了;而我这个劳动力,已经能承担家里大部分农活。

一天晚饭时,父亲说:“老四也该上学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说:“好啊,弟弟聪明,该去读书。”

母亲看看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按照常理,既然能让弟弟上学,为什么不能再让我回去?但家里的实际情况是:弟弟上学只需要交学费,而我若回去上学,不仅少了一个劳动力,还要多一份支出。

况且,我已经辍学两年,再回去恐怕也跟不上进度了。

“让弟弟好好读。”我主动说,“我反正已经习惯了。”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三儿,爹对不住你。”

时间一年年过去,大哥终于毕业了。

正如大家所期望的,大哥被分配到县教育局工作,成了真正的国家干部。这在当时的农村,是无上的荣耀。大哥回村那天,村里像过年一样热闹,很多人都来道贺。

二哥在部队待了五年后也复员了,靠着大哥的关系,在乡政府谋了个差事,虽然只是临时工,但比起种地,已经是天壤之别。

哥哥们有了体面的工作,家里的经济压力顿时小了很多。但与此同时,我和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大哥在县城安了家,娶了城里媳妇,一年难得回来几次。二哥在乡里上班,虽然离家近,但也住在单位宿舍,只有周末才回来。

我依然是那个放羊种地的老三,不同的是,现在我还要操心弟弟的学业,帮着父母打理这个家。

06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1995年,我二十岁,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父母把大哥和二哥都叫了回来,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父亲说:“这些年,家里多亏了老三。如果不是他辍学回家,这个家撑不到今天。”

母亲在一旁抹眼泪。

“我和你妈商量了,家里的八亩地,拿出六亩给老三。”父亲继续说,“你们俩都有工作了,不指望着这点地过日子。老三不一样,他得靠地生活。”

大哥和二哥都没有意见。

二哥说:“应该的。要不是三弟,可能辍学的就是我。”

大哥从包里掏出五百块钱:“三弟,这钱你拿着,办婚事用。”二哥也掏出了五百块。

在当时,一千块钱是一笔巨款,几乎是我家两年的收入。我用这笔钱,简单翻修了老屋,置办了些家具,娶了邻村的一个姑娘。

媳妇也是苦出身,不嫌弃我家穷。她说:“只要人勤快,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成家后,我和妻子的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但我们有一个共识:再苦再难,也要让孩子读书。

1998年,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之后又陆续有了两个女儿。三个孩子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压力倍增,但也让我们有了奋斗的动力。

“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但孩子不能走咱们的老路。”妻子经常这么说。

为了供孩子上学,我们开始想办法多挣钱。农闲时节,我会去镇上打零工,建筑工地、搬运货物,什么活都干。妻子则在家里搞起了养殖,除了养羊,还养了几头猪和一群鸡。

2005年,大儿子上小学了。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我们咬牙把他送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虽然要交借读费,但我们觉得值。

我和妻子更加拼命地干活。最辛苦的时候,我白天在工地干活,晚上还要回来打理庄稼。妻子一个人照顾三个孩子,还要喂猪养鸡,常常忙到深夜。

但看着孩子们的奖状贴满一面墙,听着他们用普通话读书,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

07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二哥最先退休,因为工龄长但职位不高,每月退休金不到两千块。不过在农村,这些钱省着点花也够了。二哥退休后回到了村里,盖了三间平房,种了点菜,养了几只鸡,过起了田园生活。我们兄弟俩经常串门,聊聊家常,关系反而比年轻时更亲近了。

大哥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在教育系统工作了几十年,退休前已经是副处级干部。如今每月退休金一万三千多,在市区有两套房子,儿子在国外留学。

但大哥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以前每年清明、春节还会回来,现在春节也就待一两天,匆匆来匆匆走。他的孙子孙女和我的孙子孙女差不多大,但彼此几乎不认识,见了面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

有一次,大哥回来给父母上坟,我们兄弟三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饭桌上,大哥说起去欧洲旅游的经历,说起儿子在国外的见闻。二哥和我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们是亲兄弟,但早已活在了不同的世界。大哥的世界是国际航班、学术会议、海外投资;二哥的世界是养老金、广场舞、孙辈成绩;而我的世界,依然是庄稼收成、孩子工作、柴米油盐。

08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今年我五十五岁了,三个孩子都已长大成人。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是一名软件工程师;大女儿读了师范,现在在县城中学教书;小女儿学医,今年刚考上研究生。

孩子们都很孝顺,经常给我们寄钱,让我们不要太劳累。但我还是闲不住,种了两亩地,养了十几只羊。不是为挣钱,只是习惯了劳动。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个改变一生的夜晚。如果当年我没有辍学,我的人生会怎样?也许我也能考上大学,成为干部,过上另一种生活。

但人生没有如果。

父亲在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三儿,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我摇摇头:“爹,我不怪你。那时候的情况,换做谁都得这么选。”

是的,我不怨恨。在那个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家庭环境下,父亲的选择是无奈的,也是合理的。他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让这个家最大限度地生存下去。

我也理解大哥。他不是不念亲情,只是几十年的城市生活、社会地位的差异,已经在我们之间筑起了无形的墙。这不怪他,也不怪我,只是命运使然。

09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如今,我最欣慰的是,我的孩子们都没有重复我的命运。

他们不必因为家境贫困而辍学,不必因为兄弟众多而牺牲自己。他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大儿子常说:“爸,等我攒够了钱,在城里买个大房子,把你和妈接去住。”我总是笑着摇头:“城里我住不惯,还是在农村自在。”

但心里是暖的。不是为去城里住,而是为孩子的这份心意。

每年春节,孩子们都会回来团聚。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热热闹闹的。我会带着孙子孙女去山上放羊,给他们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爷爷,你为什么不上学啊?”小孙子问。

“因为爷爷要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哥哥们啊。”

“那你后悔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不后悔。因为爷爷的牺牲,让哥哥们有了更好的人生,也让你们的爸爸和姑姑有了读书的机会。现在看到你们都这么有出息,爷爷觉得,一切都值得。”

10

回顾这五十五年,我深深体会到:人生就是由无数选择构成的,而很多选择,往往不是个人意愿能够决定的。时代、家庭、机遇,这些因素共同塑造了一个人的命运。

我失去了上学的机会,但我得到了土地的馈赠,得到了孩子们的成长,得到了内心的平静。

大哥得到了事业的成功,但也失去了与故土的深度连结,失去了兄弟间的亲密无间。

二哥得到了安稳的晚年,但也经历了半生的奔波劳碌。

每一种选择都有代价,每一种生活都有遗憾。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不完美,但完整。

现在的我,每天清晨还是会赶着羊上山。站在山顶,看着脚下的村庄,看着远方的城市,心中充满感慨。

那个十岁辍学的放羊娃,用自己的一辈子,换来了哥哥们的锦绣前程,换来了孩子们的无限可能。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没能多读几年书;但如果说有什么骄傲,那就是我无愧于父母,无愧于兄弟,无愧于子女。

生活就是这样,有失去,也有得到;有遗憾,却不必后悔。当我们能够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并在有限的条件下活出自己的价值时,人生就已经圆满。

夕阳西下,我赶着羊群下山。炊烟袅袅升起,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饭。平凡的一天即将结束,平凡的一生还在继续。而这份平凡,恰恰是无数如我一般的普通人,用自己独特的方式书写的、不平凡的生命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