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的春节,句容乡间却闻不到多少年味儿。

连日的阴雨把黄土路泡成了泥浆,枯草伏在田埂之上,远处零星响起的鞭炮声,也压不住这片土地上的肃杀之气。

初三这天上午,中谢培村(现隶属江苏省镇江市句容市白兔镇太平村)村外,突然传来了几声闷响——不像鞭炮,倒像是枪声。

中共句二区区委副书记蒋开洲和南二区副区长安天白,正在村里宣传抗日。这两人都是本地人,趁着年节乡亲聚集,讲形势、说道理,屋里挤了二三十人,听得入神。

谁也没料到,邻村有个二流子跑去伪军据点报了信。不到半个时辰,十多个日伪军便扑了过来。

放哨的少年慌忙跑进院子:“快走!村口来了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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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开洲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安天白:“从后门出,往高家村跑!”两人来不及与乡亲多交代,闪身出了屋子。刚拐进小巷,便听见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从村口涌来。

伪军班长姓胡,扯着嗓子喊:“挨家搜!两个新四军,跑不远!”

蒋开洲和安天白贴着墙根疾走。他们对这一带熟得像自家手掌,哪条巷子能穿,哪户后院能过,心里清清楚楚。

安天白低声说:“去高先生那儿!”

高家福在行香一带颇有名望,虽是地主,却明事理、有肝胆,抗日民主政府在他家设了秘密联络点,这事极其隐蔽,只有少数人知道。

两人绕过水塘,穿过一片竹林,拼了命地向高家村奔去。

当天,高家福正吩咐妻子收拾碗筷,忽然听见后院篱笆“哗啦”一响。他快步走去,只见两个神色慌乱的人跌进来,正是蒋开洲和安天白。蒋开洲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气息未定:“高先生……后面有尾巴!”

高家福脸上没露半点慌乱。他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你从前门出去,假装去店里买盐,看看动静。”妻子点头,拎起篮子便往前院走。

高家福转身推开堂屋侧边一道小木梯:“上去!阁楼!”

阁楼极矮,平时堆放杂物,只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蒋开洲和安天白猫腰钻上去,灰尘扑簌簌落下来。高家福在下面低声嘱咐:“无论听见什么,别出声,别动。”

话音刚落,前院已传来伪军杂沓的脚步声。高家福拍了拍长衫上的灰,从桌上拿起两包老刀牌香烟,不紧不慢地推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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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个伪军正端着枪在院中张望,领头的是个黑脸班长,正是姓胡的那个。高家福迎面走上前,脸上堆起惯常的客气笑容:“哟,这不是胡班长吗?大过年的,弟兄们怎么跑到我这小院里来了?”说着便把香烟递过去,“辛苦辛苦,抽支烟,进屋喝口热茶?”

胡班长一见是高家福,枪口稍稍垂下了些。

他知道高家福在本地有头有脸,和上面几个队长也说得上话,便接过烟,语气缓了缓:“高先生,打扰了。弟兄们奉命追两个新四军,眼看着往这边跑了,您可曾瞧见?”

高家福眉头一皱,作势朝四周望了望:“新四军?哎哟,这还了得!胡班长,这事可不能耽搁,你们赶紧搜搜,别让他们钻了空子!”他话说得急,身子却往堂屋门边让了让,一副“请尽管查”的坦荡模样。

胡班长反而犹豫了。他眯眼打量高家福——这位先生神色自若,话语殷勤,倒不像心里有鬼。

若是强行搜他家,日后他在队长面前说几句,自己恐怕难做。何况高家院子不大,一眼望得到头,藏人不似容易。

“高先生家,我们哪信不过?”胡班长干笑两声,摆了摆手,“弟兄们也是公务在身,追得急,既然没见着,那准是往后山跑了。我们往前再追追!”

高家福心里一块石头落了一半,面上却仍绷着:“那我就不留各位了,公务要紧!等过了这阵,请胡班长来喝茶。”

伪军们吆喝着往后山方向追去。脚步声渐远,高家福却仍站在院中,一动不动。他听着,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在山道尽头,才缓缓转身,关上了院门。

阁楼上,蒋开洲和安天白屏着呼吸。灰尘钻进鼻腔,安天白强忍着没咳出声。黑暗里,两人对视一眼,手心都是汗。他们听见高家福与伪军对话的每一句,也听见伪军离去时的杂音,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时间一点点爬过去,每一秒都拉得老长。

直到下面传来三声轻轻的叩板声——这是安全的暗号。

高家福挪开木梯旁的一堆柴火,低声道:“下来吧,走了。”

两人爬下阁楼,满脸是灰。蒋开洲握住高家福的手:“高先生,今天这条命,是您捡回来的。”

高家福摇摇头:“话重了。你们活着,才能为乡亲做更多事。”他让妻子端来热水和布巾,“擦把脸,歇口气。今晚不能走,怕是还会回头。”

果然,天色擦黑时,村口又响起狗吠。高家福站到门边听了片刻,冷笑道:“真回来了。”他示意蒋开洲和安天白再次躲上阁楼,自己则端了盏油灯,坐在堂屋里慢慢剥花生。

敲门声响起,还是胡班长,这回只带了两个人。他进门便拱手:“高先生,实在对不住,后山搜遍了没见人影,上头催得紧……您这儿,真没听见什么动静?”

高家福叹口气,把油灯拨亮些:“胡班长,我理解你们的难处。但这一下午,我院里连只野猫都没窜进来。要不这样——”他站起身,“我带你们屋里屋外再看一遍,你们也好交差。”

他说得诚恳,胡班长反倒不好意思了。巡了一圈,柴房、灶屋、偏房,确实无处藏人。胡班长挠挠头:“罢了,许是真跑远了。高先生,打扰了。”

送走伪军,高家福闩上门,后背抵着门板,长长舒了口气。

这次,脚步声是真的远了。

夜深后,蒋开洲和安天白从阁楼下来。高家福已让妻子煮了两碗面,卧了鸡蛋。热腾腾的蒸汽里,三人对坐,一时无言。半晌,安天白低声说:“高先生,您今日的镇静,我们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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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福笑了笑:“我哪是镇静,心里也打鼓。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你们想想,他们若真铁了心要搜,我一拦,反倒可疑。我越是敞着门请他们进,他们越不敢进——人就是这样,你给他看,他反而不信。”

蒋开洲默默点头。窗外月色清冷,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个春节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也格外清醒。

次日拂晓,蒋开洲和安天白换上高家福找来的旧衣裳,扮作早起赶集的农民,悄悄离开了高家村。高家福送他们到村口竹林中,三人用力握了握手,没再多话。

许多年后,这段往事被记入地方史料。

但纸张终究单薄,载不动那个春天清晨的雾气,载不动阁楼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的轨迹,也载不动一个地主在险境中稳稳递出去的那两包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