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阳,在城南开了家小馆子,叫“陈记食坊”。地方不大,就六张桌,卖的是我爷爷手上就传下来的几道家常菜。这年头,山珍海味吃多了,食客们就好我这口烟火气。生意不好不坏,养家糊口,绰绰有余。

我老婆,林晚,是个建筑设计师。人如其名,安静,温婉,像傍晚时分天边那抹最温柔的云霞。我们结婚五年,没孩子,养了只叫“酱油”的懒猫。日子过得跟我们家那锅老卤似的,不浓烈,但有滋有味,越品越香。

我一直以为,我跟林晚的日子,会就这么一锅一铲,一砖一瓦地过下去,直到头发白了,牙掉光了,还能坐在摇椅上,为谁先去拿遥控器拌两句嘴。

可生活这玩意儿,它就不是你家后厨那口锅,你想它炖什么,它就给你出什么味儿。它是个没谱的厨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往你的老汤里撒上一把让你牙碜的沙子。

那天是个周二,馆子照例休息。我寻思着好久没给林晚做顿好的,一大早就去了趟菜市场,拎回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还有她最爱吃的菱角。我想着给她做个清蒸鲈鱼,再炒个菱角虾仁,温上一壶黄酒,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一顿。

我哼着小曲儿在厨房里忙活,酱油在我脚边蹭来蹭去,等着鱼骨头。阳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给灶台上的瓶瓶罐罐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我心里头那叫一个舒坦,觉得这日子,真就是神仙过的。

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的。

是我一哥们儿,张鹏,在一家广告公司当总监,人精一个。

“阳子,干嘛呢?”他那大嗓门,隔着听筒都能把我耳朵震得嗡嗡响。

“伺候我们家领导呢,备膳。”我一边给鱼刮鳞,一边乐呵呵地回他。

“别备了,我刚在‘云栖’咖啡馆,看见你家领导了。”

“哦,她跟客户谈事儿吧。”我没当回事。林晚是设计师,见客户是家常便饭。

张鹏那边沉默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谈事儿?谈事儿能让男的把手放她手背上?还给她理头发?”

我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掉在案板上,差点削了我的指甲盖。

“你……你看清楚了?”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飘。

“我这二百度的眼睛,十米之内,蚊子是公是母我都能分得清。那男的我不认识,看着挺斯文,戴个金丝眼镜。你家林晚……反正,没躲开。”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个炸雷滚了过去。厨房里那股子鱼腥味混着阳光的暖意,突然变得让我恶心。

“知道了。”我没多说,挂了电话,木头桩子似的在厨房里站了半天。

那条还在盆里摆尾的鲈鱼,好像在嘲笑我。

我没声张。我们这种在市井里混饭吃的人,讲究一个“面子”。家里的事,尤其是这种事,关起门来是家事,捅出去,那就是事故。我得先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天晚上,林晚回来,跟往常一样,脸上带着点疲惫。她闻了闻空气里的饭菜香,冲我笑了笑:“今天这么丰盛?”

我看着她那张脸,那张我看了五年,觉得百看不厌的脸,心里头五味杂陈。张鹏说的话,像根刺,扎在我心尖上,一呼吸就疼。

我笑着把菜端上桌,跟没事人一样,给她夹了块最肥的鱼肚子,“今天鲈鱼新鲜,多吃点。”

她“嗯”了一声,低头吃饭,没注意到我给她倒酒的手,一直在抖。

一连几天,我跟丢了魂儿似的。炒菜会放错盐,给客人上错菜,魂不守舍。后厨的王婶都看出来了,问我:“老板,你这是咋了?跟老板娘吵架了?”

我摆摆手,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我开始留意林晚的动静。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手机不离手,接电话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能看见她对着手机屏幕,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笑,以前是属于我的。现在,我不知道属于谁。

我没去翻她手机,也没去跟踪她。我觉得那是下三滥的手段,掉价。我陈阳,就算心里再翻江倒海,面儿上,也得撑住了。

但我心里那股火,越烧越旺。不是那种一下子就能燎原的野火,是煤炉子里那种,蓝色的,蔫蔫的火苗,看着不旺,但能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给烤干了。

我开始琢磨。离婚?这两个字在我脑子里一闪,心就跟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五年的感情,我们从一无所有,到有了这家小馆子,有了这个家,一步一步,都是牵着手走过来的。就这么散了,我不甘心。

可不散,就得这么憋着?戴着顶看不见的帽子,还得笑脸迎人?我陈阳做不到。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晚,她的呼吸均匀,眉头舒展,像个孩子。我突然觉得特别陌生。这个睡在我身边的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光着脚下床,走到阳台,点了根烟。

夜风有点凉,吹得我一哆嗦。我看着楼下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灯,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突然,我想起一件事。

我们结婚那会儿,穷,住的是租来的老破小。林晚那时候就总拉着我,看各种房产杂志,指着上面那些漂亮的房子说:“陈阳,我们以后也要有这么一个家。不用太大,但一定要有个大大的落地窗,有个能种花草的阳台。”

那时候我拍着胸脯跟她说:“放心,老婆,面包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

这几年,馆子的生意好了,我们手里也攒了点钱。前阵子,林晚又提过买房的事,说城东新开了个盘,户型和绿化都特别好。当时我忙着馆子里的事,就给岔过去了。

一个念头,像一颗火星,突然在我心里炸开。

一个又冷又硬的念头。

我掐了烟,回到卧室,看着林晚的睡颜。心里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你不是觉得我对不起你吗?你不是觉得这个家给不了你想要的吗?好,我给你。我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家,一个刻着你名字的家。

我要扮演一个幡然醒悟的好丈夫。我要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甚至,让她去贷款,用她的名义。我要让她背上几十年的房贷,把她牢牢地拴在这座房子上。

然后,等她心满意足地以为拥有了一切的时候,我再跟她摊牌。

我要让她知道,有些东西,得到了,也可能会变成最沉重的枷锁。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太狠了。这不像我陈阳能干出来的事。我爷爷教我做菜,第一句就是“食无定味,适口者珍”,第二句就是“做菜先做人,心正,菜才正”。

可那一刻,我心里的天平,被那根叫“背叛”的刺,给压歪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念念头死死地按在心底。

第二天一早,我起得比平时都早。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

林晚起床的时候,我正好把早餐端上桌。小米粥熬得金黄软糯,配上几碟爽口的小菜,还有她最爱吃的、我亲手烙的葱油饼。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大厨亲自下厨做早餐了。”

我解下围裙,在她对面坐下,给她盛了碗粥,笑着说:“前阵子太忙,冷落你了。我想了想,不能光顾着挣钱,把家给忘了。老婆,咱们买房吧。”

林晚拿着勺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丝不敢相信的光。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买房。”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特别诚恳,“就买你上次说的,城东那个‘香榭里’。你不是喜欢吗?咱们周末就去看。”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种光,像是我俩刚谈恋爱那会儿,我带她去吃遍了整条小吃街,她满足地打着饱嗝时,眼里闪烁的星光。

“真的?陈阳,你真的想通了?”她有点激动。

“想通了。”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一片冰凉,“咱们这个家,是该换个大点的地儿了。也算了了我一桩心愿,当年答应你的,总得做到。”

那一瞬间,我看到林晚的眼圈红了。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心里那点报复的快感,还没升起来,就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给淹没了。我发现,演戏,原来是这么累的一件事。尤其,是演给你最亲近的人看。

周末,我关了馆子,陪着林晚去了“香榭里”。

售楼处里人头攒动,装修得跟皇宫似的。林晚显得特别兴奋,拉着我的手,听售楼小姐讲得眉飞色舞。

我全程扮演着一个二十四孝好老公。她看沙盘,我陪着;她问户型,我帮着分析;售楼小姐递过来的水,我先拧开瓶盖递给她。

我表现得越体贴,林晚的笑容就越灿烂。她挽着我的胳膊,头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陈阳,你真好。”

我僵硬地笑了笑。

我们看中了一套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南北通透,带一个超大的观景阳台。林晚站在毛坯房的阳台上,张开双臂,闭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是那种梦想成真的表情。

“陈阳,你闻,有阳光的味道。以后,我在这里种满栀子花和茉莉花,好不好?”

“好。”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那个冰冷的计划,又清晰了起来。

回到售楼处,开始谈价格。总价不低,三百多万。我们手里的积蓄,付个首付还差一点。

机会来了。

我故作轻松地对售楼小姐说:“钱不是问题。”然后转头,握住林晚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老婆,这房子,我想写你的名字。”

林晚愣住了,“写我的名字?为什么?这是我们俩的家。”

“因为我想给你一个保障。”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慢悠悠地抛出来,“这几年,我光顾着我的馆子,忽略了你。这家,多亏有你操持。我一个开饭馆的,说出去不好听。你不一样,你是设计师,是文化人。这房子写你的名字,我心里踏实。”

这番话说得我自己都快信了。

林晚的眼睛里,水汽氤氲。她旁边的售楼小姐,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一个劲儿地夸我是“模范丈夫”。

“可是,我们的钱不够首付……”林晚有点犹豫。

“我算过了,”我胸有成竹地说,“我们把所有存款都拿出来,再把你那部分的公积金提出来,还差二十万左右。这二十万,我想,以你的名义去贷一笔信用贷,很快就能批下来。这样,首付就凑齐了。至于月供,以后我来还,你安心上班就行。”

我把一切都算计好了。房本是她的名字,首付里有一笔贷款是她的名字,将来每个月的房贷,也需要从她的账户里划走。这样一来,这套房子,这笔巨额的债务,就跟她这个人,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

林晚被我描绘的蓝图彻底打动了。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任和感动。

“陈阳……”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傻瓜,”我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我们是夫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分那么清楚干嘛?只要你高兴,比什么都强。”

那天,我们交了定金。

从售楼处出来,阳光刺眼。林晚像个小女孩一样,一路蹦蹦跳跳,挽着我的胳agger,叽叽喳喳地说着以后怎么装修,阳台要买什么样的花架,书房要打一整面墙的书柜。

我笑着应和,心里却像开了个口子,冷风一个劲儿地往里灌。

我成功了。我的计划,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完美的演员。

每天准时回家,不再沉迷于后厨。馆子里的事,我更多地交给了王婶和新来的大厨。我开始学着上网,研究装修风格,陪着林晚逛遍了城里所有的建材市场。

她喜欢北欧风,我就去看原木家具。她想做开放式厨房,我就去研究大功率的油烟机。我们为了墙纸的颜色,能讨论一整个晚上。

那段时间,我们好像又回到了热恋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林晚的贷款很快就批下来了。我们去银行办手续那天,她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手都在抖。我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呢。”

她抬头看我,笑了。那笑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签完合同,我们成了名副其实的“房奴”。每个月一万多的房贷,像座大山。林晚开始变得比以前更忙,接了更多的私活,常常加班到深夜。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我走过去,看到她趴在画图板上睡着了,身上就搭了件薄薄的外套。

我会轻轻地给她披上毯子,然后站在她身后,看她桌上那些复杂的图纸,看她因为长期握笔而有些变形的指关节。

这个时候,我心里的那个计划,就会变得模糊。

我问自己:陈阳,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确定你想要的,是这个结果吗?

可一想到张鹏电话里说的那个画面,想到她对着手机那神秘的微笑,我心里的那根刺,又会狠狠地扎一下。

我告诉自己,不能心软。开弓没有回头箭。

装修开始了。林晚是设计师,对房子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完美。我们几乎把所有的周末都泡在了新房里。

看着空荡荡的毛坯房,一天天被填满,有了家的样子,那种感觉很奇妙。

我们一起贴墙纸,我笨手笨脚,弄得满身都是胶水,她笑得前仰后合。我们一起去挑灯具,为了一盏客厅的主灯,跑了三家店。我们一起组装从网上买回来的书柜,对着说明书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装反了一块板子。

那段时间,我们流了很多汗,但也留下了很多笑声。

我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产生了错觉。我觉得,我们不是在演戏,我们是真的在为我们共同的未来而努力。那个冰冷的计划,好像被这些温暖的日常,给融化了。

直到有一天,我在新房的储藏室里,发现了一个被林晚藏起来的盒子。

那是个很精致的木盒子,上面还上了锁。

女人的秘密,通常都在盒子里。

我心里那根弦,又绷紧了。

我没问她。我不想打草惊蛇。

我开始想办法打开那个盒子。我试过用铁丝,用刀片,都没成功。那把小小的铜锁,像是在守护一个天大的秘密。

越是打不开,我就越是好奇。

那天,林晚公司有事,要去外地出差三天。

她走后,家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连猫“酱油”都好像无精打采的,趴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把馆子里的事交代好,一个人去了新房。

房子已经基本装修好了,正在通风散味。我站在空旷的客厅里,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地板上光影斑驳。这个我们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地方,很快就要成为我们的家了。

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走进了储藏室,拿出了那个木盒子。

我盯着那把铜锁,心里天人交战。

打开它,也许就能证实我所有的猜测,我的计划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不打开它,我们或许还能维持着现在这种“幸福”的假象。

最终,那根刺,还是战胜了理智。

我找来一把小锤子和一把螺丝刀,对着那把锁,狠狠地敲了下去。

“哐”的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情书,没有暧昧的照片,也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图纸,还有一本笔记本。

图纸画得非常专业,是一家餐厅的设计图。从平面布局,到后厨动线,甚至连墙上的装饰画,灯光的色温,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图纸的右下角,落款是两个人的名字:林晚,徐浩。

徐浩!那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

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头顶。原来,他们不只是喝喝咖啡,理理头发。他们,竟然连事业都搅和在了一起!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林晚娟秀的字迹:

“陈记食坊改造计划。”

我愣住了。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林晚的笔记。

“陈阳的馆子,最大的问题是空间布局不合理,客人动线和上菜动线经常交叉,高峰期效率很低。需要重新规划……”

“后厨的排烟系统太老旧了,对厨师的健康不好。陈阳总说没事,但我看着心疼。这次一定要给他换成最好的。”

“现在的装修风格太陈旧了,留不住年轻人。我想把它改成新中式的风格,既保留老店的韵味,又能吸引新的客流。墙上可以挂一些关于‘陈记’历史的老照片,讲讲故事……”

“徐浩学长是国内顶尖的餐饮空间设计师,他给了我很多专业的建议。这次,我一定要拿出一个最完美的设计方案,给他一个惊喜。”

“启动资金是个大问题。馆子现在的流水,支撑不起这么大的改造。我必须想办法。我接了几个私活,再加上之前存的稿费,应该能凑一部分。实在不行,就把我妈留给我的那个镯子……”

“今天跟徐浩学长去看了最新的厨具设备,德国进口的,好是好,就是太贵了。陈阳肯定舍不得。但我知道,好的厨具,对一个厨师来说,就像剑客的剑。他的手艺,值得配上最好的‘剑’。”

“我不敢告诉陈阳。他那个人,自尊心强,又节俭惯了。要是知道我花这么多钱去折腾他的店,肯定会跟我急。我只能偷偷地进行。等方案成熟了,资金也差不多了,再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张照片。

是我在后厨颠勺的照片,不知道是她什么时候偷拍的。照片上的我,穿着白色的厨师服,额头上全是汗,但笑得特别灿烂。

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

“我的英雄,在那个烟火缭绕的江湖里。”

我的手,抖得再也拿不住那本笔记。

笔记本掉在地上,摔开了。

我蹲下身,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看着那张熟悉的笑脸,眼泪,毫无征兆地,一滴一滴砸在了地板上。

原来,她那些晚归的夜晚,不是去约会,而是在为我的梦想画图。

原来,她那些神秘的电话,不是在谈情说爱,而是在咨询专业问题。

原来,她对着手机的微笑,不是因为别的男人,而是因为她离自己的计划又近了一步。

原来,那个叫徐浩的男人,只是她的学长,一个她请来帮忙的专家。那个“理头发”的动作,或许只是朋友间一个无心的举动,却被张鹏的无心之言和我内心的猜忌,无限放大,变成了一把刺向我们婚姻的利刃。

而我,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这个被嫉妒和猜疑蒙蔽了双眼的蠢货,都干了些什么?

我用她对我的爱,对这个家的爱,精心编织了一个陷阱。

我把她最想要的家,变成了一个准备用来惩罚她的牢笼。

我让她背上沉重的债务,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掌控了一切,却不知道,她背负这一切的初衷,全都是为了我。

我像个小丑,自导自演了一出荒唐的独角戏,还以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导演。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脸上火辣辣地疼,可远不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瘫坐在地上,抱着那个木盒子,嚎啕大哭。

我哭我的愚蠢,哭我的狭隘,哭我差点就亲手毁掉了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和我们最珍贵的感情。

酱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轻轻地蹭着我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安慰我。

我哭了很久,直到眼泪都流干了,嗓子也哑了。

我站起身,擦干脸上的泪痕,把盒子和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我走出储藏室,站在那个洒满阳光的阳台上。

林晚说,这里有阳光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的,有阳光的味道。温暖,干净,充满了希望。

而我,差点就用我内心的阴暗,玷污了这份美好。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晚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传来她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感冒了。

“喂,陈阳?”

“是我。”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在哪儿?还好吗?”

“我在酒店,没事,就是有点着凉了。这边项目出了点问题,我得留下来处理。可能……可能要晚两天才能回去。”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和歉意。

我心里一揪。

“别太累了,注意身体。项目要紧,家里的事你别担心。”我说。

“嗯,我知道。你呢?馆子里忙不忙?”

“不忙。”我顿了顿,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说:“林晚,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一丝哭腔的声音:“……我也是。”

“等我回来。”她说。

“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城市天际线,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房子,是我们的家,但它不能成为一个谎言的开始。

我要把一切都告诉她。我的猜疑,我的计划,我的愚蠢。

哪怕她会因此看不起我,会因此离开我,我也必须说。

因为,真正的爱,不是算计,不是掌控,而是坦诚和信任。

这一点,是林晚用她的行动,教会我的。

林晚回来的那天,是个阴天。

我去机场接她。她瘦了,脸色也不太好,但看到我的时候,还是露出了温柔的笑。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车里的气氛,有点沉闷。

我能感觉到,她有心事。而我,心里也压着一块巨石。

到了家,我没让她休息,而是拉着她的手,说:“老婆,我们去一趟新房吧。”

她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再一次站在那个熟悉的客厅里。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让她坐在我们一起挑的沙发上,然后,我从储藏室里,拿出了那个木盒子。

当我把盒子放在她面前时,我看到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你……”

“我打开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对不起。”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我没有急着解释,而是从盒子里拿出了那本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指着那张我的照片。

“这张照片,什么时候拍的?”我问。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去年……去年你过生日那天。你非要亲自下厨,给店里的员工做长寿面。我看着你在后厨忙活,就……就偷偷拍下来了。”

“为什么写那句话?”我指着照片背面的字,“‘我的英雄,在那个烟火缭缭的江湖里’。”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因为……因为那就是我心里想的啊。”她哽咽着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小厨子。很多人都不看好我们,觉得你配不上我这个大学生。可是,只有我知道,你有多好。你认真,你执着,你为了你的菜,可以几天几夜不睡觉。你在你的那个小厨房里,就像一个大侠,守着你的江湖,守着你的规矩。你就是我的英雄。”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单膝跪在她面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林晚,对不起。”我抬起头,让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我误会你了。”

我把我所有的心路历程,都跟她坦白了。从张鹏的那个电话开始,到我内心的猜忌和痛苦,再到那个荒唐又恶毒的买房计划,以及我发现真相后的悔恨和自责。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因为我知道,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猜忌,就是猜忌。伤害,就是伤害。

我说得越多,林晚的眼泪就流得越凶。但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指责我,只是安静地流着泪,听我说完。

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完之后,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不敢看她,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所以,”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你带我来看房,陪我装修,对我那么好……全都是在演戏?”

“一开始……是。”我艰难地承认,“但后来,不是了。老婆,看着这个家一点点成型,看着你为它付出的心血,我早就后悔了。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她问,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因为,我不想我们的新家,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也因为……”我抬起头,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爱你。我不能失去你。”

林天晚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她的眼神,从悲伤,到失望,再到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后,她轻轻地从我手里抽回了她的手。

“陈阳,”她说,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我的心上,“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说完,她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我跪在原地,没有动。

我知道,我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

那扇被她关上的门,或许,也关上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林晚搬回了她父母家。

家里,只剩下我和猫。

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安静得可怕。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沙发上,有她留下的抱枕;阳台上,有她养的多肉;书桌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

每一样东西,都在提醒我,我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

馆子里的生意,我全权交给了王婶他们。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吃不喝,就是抽烟。烟灰缸很快就满了,屋子里乌烟瘴气,就像我当时的心情。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发信息,她不回。

我去了她父母家,她爸妈把我堵在门口,说林晚不想见我。她妈妈看着我,眼睛红红的,说:“陈阳,我们一直以为你是个靠得住的男人。没想到,你这么伤小晚的心。”

我无言以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我知道,这次,我伤她太深了。

信任这东西,就像一面镜子,碎了,就很难再拼回原来的样子。

我开始反思。我们之间的问题,真的只是因为一个误会吗?

不是的。

是我。是我这几年,一头扎在我的小馆子里,以为只要我努力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就是对她好。我忽略了她的感受,忽略了她的梦想。我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我不知道她工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她也不知道我后厨里又琢磨出了什么新菜。

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所以,当那根猜忌的刺扎进来的时候,我才会那么轻易地就动摇了。

归根结底,是我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没有给她足够的信任。

想明白这一点,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

我不能就这么颓废下去。

我要把她追回来。

不是用花言巧语,不是用下跪道歉,而是用行动。

我去了新房。

那个我们曾经共同憧憬的家,现在成了我一个人的战场。

我把所有的装修工作都接了过来。我按照林晚的设计图,一点一点地,把这个家,打造成她梦想中的样子。

我学会了刷墙,学会了铺地板,学会了接电线。我的手,被磨出了水泡,身上沾满了油漆,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每当我完成一部分,我就会拍下照片,发给林晚。

我不说多余的话,只写一句:“老婆,今天阳台的花架装好了,等你回来种花。”

或者:“书柜打好了,你最喜欢的那几本书,我都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

她从不回复。

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看。

我还去了“陈记食坊”。

我把王婶他们都叫过来,开了一个会。

我拿出了林晚的那份改造计划。

当大家看到那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设计图时,都惊呆了。

王婶看着图纸,眼圈都红了,“老板娘……她为咱们这个店,费了这么多心思啊。”

我点点头,“所以,我们不能辜负她。”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找银行贷了一笔款。我决定,就按照林晚的计划,把“陈记食坊”彻头彻尾地改造一遍。

我找到了徐浩。

在一个咖啡馆里,我见到了那个曾经让我妒火中烧的男人。他确实很斯文,说话不疾不徐。

我把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很郑重地跟他道了歉。

“徐先生,之前,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了你和林晚。对不起。”

徐浩笑了笑,扶了扶眼镜,“陈老板,我能理解。林晚是我见过最有才华,也最善良的学妹。她为了你的事,付出了很多。你别辜负她。”

“我不会了。”我说。

我聘请徐浩作为我们餐厅改造的顾问。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于是,我的生活,就在新房的工地和老店的工地之间,两点一线地奔波着。

很累,非常累。有时候,我累得靠在墙角都能睡着。

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因为我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我在弥补我的过错,也在重新找回我自己。那个曾经只知道埋头在后厨,不懂得关心爱人的陈阳,正在一点点地死去。而一个新的陈阳,正在从这片废墟里,站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新房的装修,进入了尾声。

“陈记食坊”也停业改造完毕,准备重新开张。

我给林晚发了最后一条信息。

“老婆,明天,新店开张。也是我们新家入伙的日子。你,会来吗?”

我没有等到她的回复。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了我们结婚时穿的那套西装。

我先去了新家。

屋子里,窗明几净。所有的家具,都按照她的喜好摆放着。阳台上,我买来了她最喜欢的栀子花和茉莉花,虽然还没开,但绿油油的,很有生机。

我在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两样东西。

一份,是已经办好的房产证,上面是林晚一个人的名字。

另一份,是我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我在协议书旁边,留了一张字条:

“老婆,这个家,是我欠你的。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如果你选择开始新的生活,我祝你幸福。如果你……还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在‘陈记’等你。”

做完这一切,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家,然后,转身离开。

我没有回头。

“陈记食坊”的门口,挂上了大红花,摆满了朋友送来的花篮。

店里的员工都穿着崭新的制服,喜气洋洋。

改造后的店,完全变了样。宽敞明亮,古朴雅致。墙上,挂着我和爷爷的老照片,讲述着这家店的历史。后厨,换上了锃亮的德国厨具。一切,都跟林晚设计图上的一模一样。

甚至,更好。

吉时到了,鞭炮声响起。

客人们陆续走了进来,看到焕然一新的店,都赞不绝口。

我站在门口,迎接着客人,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我在人群中,不停地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客人已经坐满了,后厨也开始忙碌起来。

她还是没有出现。

我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一点点地,熄灭了。

或许,她真的不会来了。

或许,我们的缘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

我苦笑了一下,转身准备进后厨。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回头望去。

阳光下,林晚就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她瘦了些,但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手里,什么都没拿。

我们隔着喧闹的人群,遥遥相望。

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好像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她看着我,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然后,她穿过人群,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她走到我面前,站定。

她伸出手,轻轻地,帮我理了理有些歪的领带。

“陈大厨,”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新店开张,怎么不在后厨忙活,跑门口当门童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一把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要将她揉进我的骨血里。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傻瓜,”她说,“我的家,我的店,我能不来吗?”

我听到这句话,哭得更厉害了。

周围的客人和员工,都善意地笑了起来,鼓起了掌。

那天,我没有进后厨。

我牵着林晚的手,一桌一桌地给客人敬酒。

我跟每一个人介绍:“这是我老婆,林晚。我们这家店,是她设计的。”

每当我说起这句话,我都能看到林晚眼里的光,和她脸上那抹骄傲又温柔的笑。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面破碎的镜子,正在一点一点地,被重新粘合起来。虽然还会有裂痕,但只要我们用心去呵护,总有一天,它会完好如初。

晚上,送走了所有的客人。

我和林晚,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

我给她倒了杯茶。

“新家……你回去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点点头。

“那……离婚协议……”

她没说话,从包里拿出了那份协议书,当着我的面,撕得粉碎。

然后,她从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是一份房产证的变更申请。

上面,是她申请将我的名字,加到房产证上。

“陈阳,”她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这个家,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你欠我的,也不是我欠你的。是我们一起奋斗来的。”

“还有,”她又拿出了一份文件,是“陈记食坊”的股权变更书,“这家店,也有我的一半。以后,我不仅是你的老婆,还是你的合伙人。餐厅的财务,归我管。你,就安心做你的大厨。”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在我最低谷的时候,没有放弃我,反而给了我一个更广阔天地的女人,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爱意。

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好,都听你的。老板娘。”

她笑了,眉眼弯弯,像夜空中最亮的月牙。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老房子,而是去了我们的新家。

一进门,她就踢掉了高跟鞋,赤着脚,在光洁的地板上转了一个圈。

“真好。”她说。

然后,她跑到阳台,看着那些花草,惊喜地叫了起来:“呀,你真的买了栀子花!”

我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发顶。

“以后,这个家里,所有你喜欢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搬回来。”

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陈阳,”她踮起脚,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愣住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将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我低下头,深深地吻住了她。

这个吻,没有猜忌,没有算计,只有失而复得的珍惜,和对未来最美好的期盼。

窗外,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的江湖,不再只有后厨的烟火。

我的江湖,是她,是这个家,是我们即将迎来的,崭新的人生。

生活这个没谱的厨子,虽然曾经往我的汤里撒了一把沙子,但最终,它也教会了我,如何把这锅掺了沙子的汤,熬成一碗更醇厚、更值得回味的人生百味。

而我,陈阳,何其有幸,能遇到我生命里最好的那个“合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