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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家,特别是自诩为世界领袖的国家,能不能凭自己单方面的判断,就在别国门口、在国际水域上,想打谁就打谁?

这是美国长期面临的核心争议。

你可能会说,他们打的是“毒贩”,是“坏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谁来判断他们是坏人?依据什么标准?又由谁来授权这次攻击?

这是我最近看美国军方对委内瑞拉海域船只实施打击行动引发的一系列疑问。

下面是事件的一些关键叙述。

1、美国战争部长彼得·赫格塞思命令发动袭击,称目标为“毒贩恐怖分子”,但行动后未提供具体证据。

2、海军上将米奇·布拉德利被指执行命令,现场幸存者据称遭清理。

3、国会两党要求调查行动合法性,质疑是否违反国际法及国内程序。

4、批评者指出,行动缺乏透明调查与正当程序,可能涉及过度使用武力。

5、赫格塞思此前通过社交媒体以卡通形式宣传行动细节,进一步加剧舆论质疑。

6、五角大楼法律部门是否提前评估行动尚不明确。

事件发酵后,有一些国际法专家提醒,即使涉及贩毒嫌疑人,也需遵守比例原则与基本人权保障,而此次事件恐影响美国对外法律公信力,尤其在海牙国际刑事法院管辖争议背景下。

美国方面呢,则辩称行动为保护国家安全,但未公开可验证证据。委内瑞拉政府此前已被美方指控涉及毒品贸易,地缘政治因素使事件复杂性升级。

后续调查将聚焦命令链责任与交战规则遵守情况。

所谓的“世界警察”是如何蜕变为“武装执法者”的?

美国以前在全球动用武力,无论其动机是否纯正,往往包裹在一套宏大叙事之中——捍卫民主、阻止种族灭绝、维护区域稳定,这套叙事试图为其行动提供某种超脱于一国私利的合法性外衣。

然而,在这起事件以及近年来的诸多行动中,那层已然单薄的“正义”外衣正被彻底褪去。军事力量不再主要是为某种国际社会或模糊的“普世价值”服务的高级政治工具,而越来越像是一把用来直接解决棘手问题的、放大版的“警用左轮”。

打击贩毒本质上是执法行为,高度依赖情报、证据链、司法合作与跨国协调。但当解决问题的首选变成了派遣特种部队,在公海上进行致命的拦截与清剿时,这不仅仅是在“用牛刀杀鸡”,更是在危险地混淆“战争”与“执法”之间那面至关重要的界限。

战争有战争的规则(尽管常被违反),其对象是国家的敌人;执法有执法的程序,其对象是罪犯,并严格保障其权利。

一旦将军事行动常态化地应用于执法领域,武力的使用门槛就会不可逆地降低。今天可以对被定义为“毒贩”的人无需审判即行清除,明天是否可以对黑客、金融罪犯甚至异见人士,如法炮制?

这种蜕变模糊了生死的边界,将国际舞台一部分区域悄然“丛林化”,其最可怕的后果是树立了一个恶劣的先例——强国可以凭借自身对威胁的界定,随心所欲地切换“战争”与“和平”模式,而对象毫无还手与抗辩之机。

对和平而言,这是危险的,是强权即公理的黑暗预告。

按种种迹象表明,驱动这种危险蜕变的引擎,来自美国日益极化的政治斗争。

美国国内政治极化就像癌细胞一样向外投射,彻底毒化着外交与安全决策。特朗普时代将国家安全政策“真人秀化”的遗毒并未消散,反而被搞成了一套新的政治生存逻辑。

在这套逻辑下,一项海外行动的成功与否,首要标准不是其战略实效(是否真正削弱了贩毒网络?是否改善了地区安全?),而是其在斗争中能够体现和利用的价值,或是能否在社交媒体上制造出一段热血沸腾、彰显“男子气概”与“绝对强硬”的视频?能否在晚间脱口秀和竞选集会上,转化为攻击政敌“软弱”的弹药?能否让基本盘选民感到痛快的“复仇”快感?

当这些成为决策的潜台词时,专业主义的评估——法律风险、战略代价、盟友反应、长期后果——自然就成了“胆小鬼的啰嗦”。

这种“表演性强硬”是一种深刻的反智主义,它解构了国家安全机构数十年积累的专业壁垒,将复杂的国际事务降维成简单的善恶对决、强弱比拼。

其后果是灾难性的双重脱节。

这么说的原因有二,一是战术与战略脱节,高调击沉几条船,对于结构盘根错节、适应力极强的跨国犯罪组织而言,不过如同砍掉九头蛇的一个头,甚至可能刺激其变得更加隐蔽和暴力,而付出的代价却是地区国家的紧张、反美情绪的发酵与国际法律秩序的进一步磨损。

二是决策与责任脱节,行动的初衷是为了国内收视率,那么后续的法律纠纷、外交麻烦、人道主义谴责,都可以被轻松地归咎于“官僚体系的无能”、“假新闻的歪曲”或“敌对国家的宣传”。

工具化的安全政策,最终将掏空美国作为一个大国的战略信誉与长期谋划能力,使其外交行为变得高度不可预测、情绪化且短视,宛如一个手握重锤的巨人,却患上了注意力缺陷与冲动的障碍。

上述两种迷失——行为模式的蜕变与决策机制的毒化——共同导致了美国全球角色最根本的危机,即使其“全球领导力”陷入“政治化方法论”的破产。

二战后的美国,尽管不乏单边与霸道之举,但其力量的一部分确实来源于它致力于(至少是宣称)建立和维持一套“基于规则”的体系。这套体系有其不平等性,但提供了基本的可预期性,甚至赋予了美国某种“系统维护者”的合法性。

如今,这种方法论正在被抛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赤裸裸的“特例主义”,规则很重要,但主要是用来约束别人的;当规则妨碍行动时,美国可以自行创造理论(如“跨国武装冲突论”)来为自己开脱。这种“我可以,你不行”的双重标准,在本次事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方面要求他国遵守国际海事法、尊重人权,另一方面自己的船只却在公海进行有违国际人道法嫌疑的杀戮。这种言行不一会产生腐蚀性的效果。

它传递出的信号不再是“追随我,我们将在一个共同的规则下运作”,而是“服从我,因为规则由我解释和制定,并且随时可能为我而改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会长期真心追随这样的领导者,他们只会因为恐惧而暂时屈服,或因为利益而进行功利算计。

一旦美国的实力出现相对衰退,这种建立在双重标准与武力炫耀之上的“领导”,将会以惊人的速度土崩瓦解,留下的将不是哀悼,而是普遍的反噬与秩序的真空。

这正是米尔斯海默警示的“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丛林”的前夜——当曾经的守林人自己开始毫无顾忌地砍伐树木、破坏防火道时,整片森林的大火便已进入倒计时。

这些迷失会将美国和世界带向何方?

一些关键的后续发展或许会值得关注一下。

首先,国际司法机构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机遇。国际刑事法院(ICC)长期以来因无法调查美国等大国行为而被诟病为“选择性正义”。此次事件中清晰的操作细节与潜在的国际法违反指控,是否会成为撬动“大国豁免”壁垒的一个支点?

即便最终无法追究具体个人,一次严肃的、独立的国际调查本身,就是对“特例主义”最有力的法律与道义反驳。

其次,地区国家的反应将至关重要。拉美地区饱受毒品之苦,但也更深恶痛绝来自北方的单边干预和“后院”思维。

此事件是否会成为一剂催化剂,促使拉美国家搁置内部歧见,联合起来推动一项限制域外国家在本区域进行单边军事执法行动的条约或区域性规范?这将是门罗主义幽灵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地区性集体驱魔。

最后,也是最具悬念的,在于美国体制自身的抗体是否还能被激活。

国会两党议员的调查要求,是制度制衡本能的第一声咳嗽。但关键在于,这声咳嗽能否转化为一次彻底的手术?调查能否顶住“不爱国”、“妨碍反毒”的政治污名化,深入五角大楼和情报机构的密室,查清授权链条、作战规则制定过程以及事后隐瞒的企图?

而且,在美国军方和情报界内部,那些受过专业训练、深知长远战略价值的沉默大多数,是否会对此类政治化、短视化的行动产生非暴力的“柔性抵抗”——通过拖延、文件留痕、向媒体泄密或消极执行来表达不满?

制度韧性不在华丽的宪法条文里,而在这些具体而微的挣扎与博弈之中。

所以,我们所讨论的,并不是一次反毒行动的得失。

我们正在观察的,只是一个霸权国家在其力量相对下行周期内,一种典型的、却也是极其危险的应激反应综合征。

对外,它越来越难以用昔日的规则和感召力来领导,于是不自觉地滑向更简单粗暴的武力威慑与单边行动;对内,政治理性的崩塌使得任何冷静的成本收益分析,都可能在民粹的声浪中被淹没。两者交织,形成致命的恶性循环。

这条路通向的不是“再次伟大”,而是一个更加暴力、更加不可预测、更加失去方向的美国,以及一个被其牵引着走向失序的世界。

历史的转折,常常隐没于某次不起眼的交火、某份被忽略的备忘录、或某句狂人的戏言之中。

此次公海上的一场血腥事件,或许正是这样一个微缩的黑暗路标。

有时我常感叹,基于规则的秩序是何等脆弱,它需要最强大的参与者恰恰最具克制力,当一个国家不再致力于成为问题的解决框架的一部分,而自身蜕变为问题本身最动荡的变量时,深渊,便真的在凝视着我们所有人了。

本文作者 | 东叔

审校 | 童任

配图/封面来源 | 网络

编辑出品 | 东针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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