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像要把这座城市十二年份的尘埃,一次性冲刷干净。

我坐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面前的拿铁已经凉了,拉花糊成一团模糊的奶渍。

窗外,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拖拽出长长的、扭曲的倒影。

我的手臂上,有一块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

是三天前的。

第三次。

半个月里的第三次。

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哭。

我只是在那个瞬间,听到了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断了。

就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弦。

也像一个用了太久的灯泡,在寿终正寝的刹那,发出了最后一声清脆的爆鸣。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冷静的、绝对的黑暗。

以及寂静。

宋涛,或者说老宋,我的同居人,那个打了半辈子麻将,也打了我半辈子的男人,此刻应该还在牌桌上。

他今年六十二,我四十四。

我们在一起十二年。

没有那张纸。

当年他说,那张纸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心。

现在我懂了,人心,才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它善变,廉价,且经不起任何考验。

手机在桌上震动了一下。

不是他的,是我的。

我点开,是一条银行的消费提醒。

一笔八千块的转账。

收款方备注:小菊。

我的手指在“小菊”两个字上,轻轻摩挲。

多水灵的名字。

像春天田埂上,那种开得又野又亮的黄色小花。

我关掉手机,端起那杯冰冷的咖啡,喝了一口。

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像一种冷静剂。

我决定等他回来。

不是作为伴侣等一个晚归的男人。

而是作为债权人,等一个需要清算的债务人。

(两天前回溯)

两天前的那个晚上,也是一个雨天。

只是雨势没这么大,淅淅沥沥,像说不尽的委屈。

老宋输了钱,带着一身酒气和霉气回来。

我给他下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这是我们之间不成文的规矩。

他赢了钱,会带回一袋刚出炉的烧饼,我陪他喝两杯。

他输了钱,我会给他下一碗热汤面,让他暖暖胃,也暖暖那颗被输赢搅得冰凉的心。

十二年,这碗面,我下了不下千次。

他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汤汁溅到他灰色的旧毛衣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油点。

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

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袋松弛,嘴角因为常年抽烟,是一种暗沉的褐色。

岁月没有让他变得温和,只让他变得愈发暴躁和猜忌。

“看什么看?”他抬起头,眼睛里混杂着酒精和戾气。

“没什么。”我移开目光,“明天物业要来收卫生费。”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他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面汤溅了出来,烫在我的手背上。

我缩回手,没说话。

我知道,这是风暴来临前的预兆。

他开始数落。

从我做的面太咸,到我最近买的衣服太贵,再到我那个在老家读大学的侄子,又“骗”了我多少生活费。

这些话,像生了锈的刀子,一遍遍在我心里剐。

我习惯了。

或者说,麻木了。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段与我无关的广播剧。

直到他说:“你就是个不下蛋的鸡,我老宋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跟你这么个绝户货过了半辈子!”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

精准地,击中了我心脏最柔软,也最疼痛的那个地方。

我们没有孩子。

年轻时检查过,是我的问题。

为此,我一直觉得亏欠他。

所以这十二年,我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他,容忍他的坏脾气,他的懒惰,他的一切。

我以为,用我的付出来填补这份亏欠,我们的生活就能像那碗热汤面一样,虽然平淡,但总归是温热的。

我错了。

有些窟窿,是永远填不满的。

它只会变成一个黑洞,吞噬你所有的时间,精力和尊严。

我站起身,想回房间。

我不想听了。

他以为我要跟他吵,一把抓住我的胳at,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

“怎么?说你两句还不爱听了?翅膀硬了?”

他的唾沫星子喷在我的脸上。

我闻到了他嘴里劣质烟酒混合的酸腐气味。

我挣扎了一下。

然后,一个巴掌就扇了过来。

很重。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半边脸瞬间麻木,然后是火辣辣的疼。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捂着脸哭,或者躲进房间。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

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被我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色厉内荏地吼道:“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想吃人啊?”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闯入我家,打碎了我所有东西的,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他被我看得心虚,松开手,嘟囔着“疯婆子”,自己回房间睡了。

客厅里,只剩下那碗吃了一半,已经坨掉的面。

汤已经冷了,凝着一层浑浊的油。

我就那样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泛起一丝鱼肚白。

我走过去,把那碗面倒进了垃圾桶。

连同那十二年的温情,忍耐,和自欺欺人,一起。

(核心冲突场域)

老宋是凌晨一点回来的。

他大概是赢了钱,脚步都带着几分轻快,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

黑暗中,只有我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我的脸上。

他被沙发上的人影吓了一跳,“哎哟”一声。

“大半夜不睡觉,装神弄鬼吓唬谁呢?”他一边换鞋,一边抱怨。

我没有理会他的抱怨。

我只是举起手机,屏幕正对着他。

上面是那笔八千块的转账记录。

“小菊,是谁?”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却像一声惊雷。

他换鞋的动作停住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像在为我们这十二年的感情,倒数计时。

过了很久,他才干巴巴地开口:“一个……牌友的女儿,家里出了点事,我……我借给她的。”

这个谎言,拙劣得像一张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我笑了。

是那种从胸腔里发出的,带着冷意的笑。

“宋涛,我们在一起十二年了。”

“你觉得,你现在说的这个理由,我自己信吗?”

我站起身,打开了客厅的灯。

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也照亮了他脸上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和窘迫。

他下意识地躲闪着我的目光。

“你什么意思?你不信我?”他开始提高音量,试图用愤怒来掩盖心虚,“你是不是又偷看我手机了?我告诉过你多少次,要给男人留点空间!”

“空间?”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

“我给了你十二年的空间,宋涛。”

“这个空间大到可以让你在外面养个人,大到可以让你随手就把我们攒着准备换房的钱,转给一个叫‘小菊’的姑娘。”

“这个空间还不够大吗?”

我的语气始终是平的,没有一丝波澜。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虚伪的辩解。

他彻底被我激怒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冲过来,似乎又想动手。

但我已经不是三天前的我了。

我冷静地后退一步,与他保持在一个安全的距离。

同时,我按下了手机的录音键。

这个动作,我做得不着痕迹。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今天不想跟你吵。”

“我只想跟你谈一件事。”

我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坐下,我们谈谈分手的事。”

“分手”两个字,我说得云淡风轻。

他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分手。”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这十二年,就到此为止吧。”

他大概是觉得我在开玩笑,或者是在说气话。

他嗤笑一声:“分手?你跟我分手?你一个四十四岁,生不出孩子的女人,离开我,你能去哪?”

“你能做什么?”

“谁还要你?”

这些话,恶毒,刻薄,是他一贯的风格。

放在以前,我可能会被刺得遍体鳞伤。

但现在,我的心已经冷了,硬了。

像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石头。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我们现在要谈的,是财产分割的问题。”

我从身后的文件袋里,拿出一沓东西,放在桌上。

有房产证的复印件,有这些年我们共同账户的流水,有我记录的每一笔大额开销的账本。

甚至,还有他这些年偷偷拿钱出去赌,我替他还债的欠条。

“这套房子,首付是我当年卖掉我父母留下的老房子付的,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

“这些年,房贷是我们一起还的,你的那部分,我会按照银行利息折算给你。”

“家里的存款,一共是二十三万六千七百块。刨去你给‘小菊’转账的记录,剩下的,我们一人一半。”

“至于你欠下的那些赌债……”我顿了顿,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那是你的个人债务,与我无关。”

我像一个专业的律师,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合同。

每一条,都清晰,明确,有据可查。

他被我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镇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直对他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女人,会有这样的一面。

“你……你早就准备好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是。”我坦然承认。

“从你第三次对我动手开始。”

“宋涛,凡事可一可二,不可再三。”

“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的爱,也是。”

“现在,它们都用完了。”

他颓然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他看着桌上那些白纸黑字的证据,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良久,他抬起头,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红。

“非要这样吗,小琴?”他叫着我的小名,“十二年了,我们十二年了……就为了一点小事,你就要把我赶出去?”

“小事?”我几乎要气笑了。

“家暴是小事?出轨是小事?把我们共同的积蓄拿去养别的女人,是小事?”

“宋涛,你的‘小事’,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

“它否定了我们这十二年的一切。”

“它让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笑话。”

他沉默了。

我知道,我的话,击中了他。

他开始打感情牌。

说起我们刚在一起时的艰难,说起我生病时他怎么照顾我,说起我们一起规划过的未来。

他说得声泪俱下。

但我没有动容。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过去。

而过去,已经被他亲手毁掉了。

就像一个精美的瓷器,碎了,就是碎了。

就算你用再好的胶水把它粘起来,那一道道裂痕,也永远都在。

它提醒着你,它曾经碎过。

“别说了,宋涛。”我打断他,“我们回不去了。”

“我给你三天时间。”

“你搬出去。”

“这个家里,所有东西,你想要的,都可以带走。除了这套房子。”

“那份协议,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就签字。”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不甘,有悔恨,还有一丝……恐惧。

他可能真的怕了。

怕离开我,他那看似风光的生活,会瞬间崩塌。

毕竟,这个家,一直是我在支撑。

从水电煤气,到人情往来。

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

一个心安理得的享用者。

“我不同意!”他突然拍案而起,“这房子我住惯了!我凭什么搬?”

“就凭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我的回答,冷静而有力。

“那……那你也得给我补偿!”他开始耍无赖了,“我跟你十二年!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你了!你不能就这么把我打发了!”

“你要多少?”我问。

他眼珠子转了转,狮子大开口:“八万!”

“你给我八万块钱,我就走!”

八万。

一个多么精准的数字。

我猜,这大概是他许诺给那个“小菊”的什么东西吧。

一个包?一次旅行?还是……一个未来的保证?

我看着他因为贪婪而扭曲的脸,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熄灭了。

“好。”

我答应了。

“我给你八万。”

他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

“但是,我有条件。”我补充道。

“你写一张八万块的欠条给我。”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写一张八万块的欠条给我。”我拿出纸笔,推到他面前,“白纸黑字,写清楚,是你宋涛,向我林琴借款八万元整。”

“你疯了!这是你给我的分手费!我凭什么给你写欠条?”他叫嚷起来。

“这不是分手费,宋涛。”

“这是我借给你,去处理你那些烂事的钱。”

“我不想我们分开之后,还有任何金钱上的瓜葛。我也不想那个叫小菊的姑娘,再来找我。”

“我花八万块,买一个清静,买一个和你,和你的过去,彻底的了断。”

“你签了字,拿了钱,就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这个交易,你做不做?”

他死死地盯着我。

我知道,他在权衡。

他的自尊,和那实实在在的八万块钱,在他的天平上,剧烈地摇摆。

最后,贪婪战胜了一切。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那张欠条。

字迹潦草,仿佛带着无尽的愤恨。

我拿过欠条,仔细看了看,然后收好。

“明天上午,我会把钱转给你。”

“转完钱,你就把家里的钥匙,交出来。”

我说完,便起身回了我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没有锁门。

因为我知道,他不会再对我做什么了。

从他签下那张欠条开始,我们之间,就只剩下纯粹的,冷冰冰的契(qi)约关系。

而我,是那个手握契约的,债权人。

(三人会谈,价值宣示)

我并没有立刻转钱给他。

因为我知道,在没有拿到钱之前,他不会轻易离开。

而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第二天下午,我约了那个叫“小菊”的姑娘见面。

地点,就是我现在坐的这家咖啡馆。

我通过一个朋友,查到了她的联系方式和工作单位。

一个刚毕业两年的小姑娘,在一家小公司做前台。

她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扎着马尾,素面朝天。

很干净,也很……年轻。

年轻到,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她在我对面坐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您……您是林姐?”

“是我。”我点了点头,给她点了一杯柠檬水。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柠檬片,不敢看我。

“林姐,我……我跟宋哥,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她的声音,像她的长相一样,怯生生的,带着一种天真的坦白。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

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为她,也为曾经的自己。

“真心相爱?”我笑了笑,“你爱他什么呢?爱他六十二岁的年纪?爱他满嘴的烟味和酒气?还是爱他……打女人的那双手?”

她愣住了,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他打您了?”

“半个月,三次。”我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

我撩起袖子,让她看我手臂上那块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跟我说……他说你们感情不好,说你很强势,很冷漠,像个冰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当然会这么说。”

“每一个出轨的男人,都会把自己的伴侣,塑造成一个不可理喻的恶人。这样,才能衬托出他的无辜,和你们爱情的伟大。”

“小姑娘,这种剧本,我见的多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

“我今天找你来,不是来跟你吵架,也不是来指责你。”

“我只是想告诉你几件事。”

“第一,我和宋涛,要分手了。从法律上,我们没有关系。但从事实上,我们是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伴侣。我们的财产,是共有的。”

“第二,宋涛最近给你转的那些钱,每一笔,都是我们的共同财产。严格来说,我有权向你追回一半。”

“我没有这么做,不代表我善良,只是因为我觉得,为了这点钱,去打一场难看的官司,不值得。我嫌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严肃起来,“宋涛向我索要八万块钱的分手费,我答应了。但这笔钱,是我借给他的。他给我写了欠条。”

“也就是说,从他拿到这笔钱开始,他就背上了八万块的债务。”

“而你,作为他‘真心相爱’的女朋友,有可能会成为这笔债务的共同承担者。”

小菊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场她以为的风花雪月,背后竟然是这样赤裸裸的现实和算计。

“我……我不知道……”她喃喃自语。

“你现在知道了。”

“我言尽于此。至于你和他以后要怎么走,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

“我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否则,我会拿起法律的武器,捍卫我自己的权益。包括,但不限于,起诉他家暴,以及,追回他非法赠予你的财产。”

我说完,便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突然叫住我。

“林姐!”

我回头。

“他……他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她问。

我明白她的意思。

她是在问,为了这样一个男人,闹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我摇了摇头。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己。”

“是为了我被浪费掉的十二年,为了我付出的一切,为了我曾经深信不疑的感情。”

“我要为它们,讨一个说法,要一个清清白白的结局。”

“这无关爱恨,只关乎……尊严。”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门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刷得干干净净,露出一片久违的,清澈的蓝色。

我的心,也一样。

(两人诚实对话,矛盾软化)

回到家,老宋居然不在。

屋子里被他翻得乱七八糟,像遭了贼。

我知道,他是在找我藏起来的存折和房产证。

我没有理会,开始默默地收拾。

把他的衣服,一件件从衣柜里拿出来,叠好,放进一个行李箱。

把他的茶杯,烟灰缸,渔具,都擦拭干净,放在玄关。

我像一个专业的搬家公司员工,冷静,高效,没有一丝情绪。

他晚上才回来,神色疲惫,眼圈发黑。

看到家里整齐的行李箱,他愣了一下。

“你都收拾好了?”

“嗯。”我应了一声。

他走到沙发边,坐下,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我今天去找小菊了。”他说。

“我知道。”

“她……她跟我提了分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没说话。

这个结果,在我的预料之中。

那个叫小菊的姑娘,或许天真,但并不傻。

她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一个能给她“明亮”和“安全感”的男人。

而不是一个六十多岁,负债累累,还有暴力倾向的糟老头子。

“她说……她说你是个很厉害的女人。”老宋吐出一口烟圈,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是厉害,我只是不喜欢吃亏。”

“尤其是在被人伤害了之后。”

客厅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没有了剑拔弩张,只有一种淡淡的,近乎悲哀的平静。

“小琴。”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在一起十二年,你……你就没有一点,舍不得吗?”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

“有。”

“我舍不得我那盆养了五年的兰花,去年冬天被你喝醉了酒,一屁股坐断了。”

“我舍不得我那个我妈传给我的玉坠子,被你拿去当了钱,给你侄子娶媳'妇。”

“我舍不得这个我亲手一点点布置起来的家,现在要亲手把它拆散。”

“宋涛,我舍不得的东西有很多。”

“唯独,不包括你。”

我的话,很残忍。

但他没有反驳。

因为他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年轻的时候,我也想好好跟你过日子的。”

“可是后来……年纪大了,牌桌上总是输,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我心里就慌。”

“我总觉得,自己像个没用的废物,什么都抓不住。”

“你呢,又越来越能干,家里家外,什么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站在你旁边,就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我打你,骂你,其实……其实是心里自卑,是怕。”

“怕你哪天,就真的不要我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

坦诚,脆弱,像一个卸下了所有铠甲的士兵。

我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

太晚了。

宋涛,一切都太晚了。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即使抚平,也恢复不了原样。

伤害就像钉在木板上的钉子,拔掉了,那个洞,也永远都在。

“把时间当成硬币,投入进去,是为了换取靠近。”

“可我们的时间,都投完了。换来的,却是越来越远。”

我站起身,把最后一件他的衬衫,放进行李箱。

“协议签了吧。”

“明天,钱到账,我们就两清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点了点头,拿起笔,在桌上的那份分手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刻,我没有解脱的快感。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

十二年。

一场漫长的,失败的投资。

终于,止损了。

(规则落地)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把八万块钱,转到了宋涛的账户上。

十分钟后,他把一串钥匙,放在了餐桌上。

那是这个家的大门钥匙。

他没有看我,拖着那个我为他收拾好的行李箱,走到了门口。

在他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

“小琴,保重。”

“你也是。”

门开了,又关上。

屋子里,瞬间变得空旷而安静。

我走到窗边,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楼下。

他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那棵我们一起种下的石榴树下,点了一根烟。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根烟抽完。

然后,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阳光里。

我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上演了一场与我有关,但终将落幕的戏。

我回到屋里,开始了大扫除。

我把所有他留下的痕迹,一点点清除。

他的拖鞋,他的茶杯,他用过的毛巾。

我把床单被套全部换掉,把地毯卷起来扔掉,把窗户开到最大。

我想让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把这个家里,属于他的气味,彻底吹散。

我忙了整整一天。

直到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屋子里,一尘不染。

所有东西,都回到了我喜欢的位置。

这不再是“我们”的家。

这是“我”的家。

我瘫坐在沙发上,突然觉得好累。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虚脱般的疲惫。

但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就像一个背着沉重行囊,走了很远很远路的人,终于卸下了所有的负担。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没有卧荷包蛋。

只放了一点青菜,几滴香油。

清清淡淡,就像我以后的人生。

(行为变化的可观察证据)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出奇的快。

我开始重新规划我的生活。

我报了一个瑜伽班,每周去三次。

我把以前没时间看的书,一本本买回来,放在床头。

我开始学着侍弄花草,把阳台打理得像个小花园。

周末,我会约上三五好友,去郊外爬山,或者看一场新上映的电影。

我的生活,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填满。

忙碌,但充实。

我很少再想起宋涛。

偶尔,在某个下雨的午后,或者某个失眠的深夜,他的脸会一闪而过。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像一颗石子投入湖中,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我的同事都说,我变了。

说我看起来,比以前爱笑了,也更柔和了。

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紧绷着,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刺猬。

我开始放松下来,去感受生活里那些细微的美好。

比如清晨的鸟鸣,傍晚的落日,一杯热茶的温度。

有一天,我妈给我打来电话。

她知道了我和宋涛分手的事,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

“你说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

“一个女人,身边没个男人怎么行?”

“他打你,你就忍忍嘛,男人嘛,都那样。等他老了,打不动了,就好了。”

这是我母亲那一代人的观念。

女人是藤,男人是树。藤,必须依附着树,才能活。

我没有跟她争辩。

我只是平静地告诉她:“妈,时代不同了。”

“现在的女人,自己也可以活成一棵树。”

挂了电话,我大学刚毕业的侄女又打来视频。

她在视频那头,对我竖起大拇指。

“小姨!你太酷了!简直就是我的偶像!”

“对付那种渣男,就该这样!快刀斩乱麻!必要的时候,还得告他!让他净身出户!”

这是年轻一代的看法。

爱憎分明,快意恩仇。

我笑了笑。

我既不是我母亲那样的“藤”,也不是我侄女口中的“大女主”。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一个在一段失败的关系里,选择了体面退场,并努力为自己争取最大权益的,普通女人。

我的方式,或许不够解气,也不够伟大。

但,这是最适合我的方式。

它让我保留了最后的尊严,也让我以最小的代价,开启了新的生活。

这就够了。

(尾声)

那天,我正在阳台给我的兰花浇水。

那盆被宋涛坐断的兰花,竟然从根部,又抽出了一支新芽。

绿油油的,充满了生命力。

我看着那抹新绿,心里也跟着生出许多欢喜。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姐,你好,我姓王,是小菊的丈夫。”

我的心,猛地一沉。

丈夫?

那个小菊,竟然已经结婚了?

我还没从这个信息中反应过来,第二条短信,又进来了。

“我知道宋涛的事。他欠的钱,不止你账本上那些。”

“他跟我老婆说,他需要一笔钱,去投资一个项目,让我老婆也投了十万块进去。”

“现在,他人不见了,电话也打不通。”

“林姐,我想跟你见一面。这件事,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我握着手机,站在午后的阳光里,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了全身。

我以为,八万块钱,一张欠条,一场大扫除,就能让我和那个男人,和那段不堪的过去,彻底了断。

我以为,我买到的是清静。

可现在看来,我买到的,或许是一个更大的,更深的,漩涡的入场券。

窗外,刚刚还晴朗的天,不知何时,又阴沉了下来。

一场新的暴风雨,似乎,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