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轩把那封薄薄的航空信放在桌上,声音有些干涩,“妈,信来了。”
“别念!”宋静婉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少有的严厉,“先放着。”
他看着母亲紧攥的拳头,压着火气说,“您总得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老人却固执地摇了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枚红色的邮戳,仿佛那不是一枚邮戳,而是一个等待了半个多世纪的判决。
夕阳的余晖穿过旧金山一间公寓的百叶窗,在陈旧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
宋静婉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摇椅里,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毛毯。
她已经九十岁了。
时间像一把钝刀,在她脸上刻满了沟壑。
她的手更像枯老的树枝,皮肤松弛,布满了深色的老年斑。
此刻,这双手正轻轻抚摸着一个暗红色的木质相框。
相框的边角已经被磨得露出了木头本色。
玻璃底下,是一张早已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合身的旗袍,眉眼弯弯,温婉地笑着。
她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笔挺军装的男人,英气逼人,眼神明亮。
男人的手轻轻搭在女人的肩上,身姿挺拔如松。
他们中间站着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穿着小小的背带裤,仰着脸,好奇地看着镜头。
照片的背景,是一座典雅的苏式园林。
粉墙黛瓦,飞檐翘角,一株老梅斜斜地伸出枝干,姿态清奇。
宋静婉的指尖停留在照片里那个年轻女人的脸上。
那是她。
那是四十岁出头的她。
那是还叫做李夫人的她。
那是她的丈夫,国民党陆军中将,李振邦。
中间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是她的儿子,李文轩。
身后的那座园林,是他们在苏州的老宅,名叫“静园”。
园子是丈夫用战功换来的赏赐,名字却是他亲自为她取的。
他说,静婉,这园子就跟你的名字一样,安安静静,与世无争。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再也关不上。
那是一九四八年的深秋。
南京城里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息。
街上的军车越来越多,空气里总飘着烧纸的味道。
他们的官邸里,佣人们走路的脚步都变轻了。
李振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烟味也越来越重。
他不再跟她谈论前线的战事,只是偶尔会在深夜里,看着熟睡的儿子,长久地叹息。
宋静婉隐约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只是没想到,那场风暴会第一个砸向自己的家。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几辆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官邸门口。
几个穿着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军人走了进来,为首的人出示了一张盖着“军事委员会”印章的纸。
那张纸上写着什么,宋静婉没看清。
她只记得丈夫异常的平静。
李振邦脱下军装外套,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
他走到她面前,握了握她冰冷的手。
“只是去协助调查,别担心。”
他的手心很热,很稳。
“照顾好文轩,回苏州等我。”
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宋静婉抱着被惊醒的儿子,站在门口,看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她真的回了苏州。
她变卖了南京的首饰,带着文轩,在静园里等待。
她以为,丈夫很快就会回来。
一个星期。
半个月。
一个月。
等来的不是丈夫归来的身影。
等来的是一张贴在静园大门上的封条。
还有丈夫的副官冒死送来的一个口信。
“将军……没了。”
“通敌嫌疑。”
“委员长亲下的密令。”
“夫人,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天,在那一刻,塌了下来。
宋静婉的世界瞬间变成了黑白色。
她没有时间哭。
她看着身边紧紧抓着她衣角的儿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活下去。
带着儿子活下去。
在一个同样漆黑的夜晚,在一位故交的掩护下,宋静婉带着李文轩,从后门离开了静园。
她把身上最后几根金条塞进了儿子的棉衣夹层里。
她什么都没带走。
除了那个装着全家福的相框。
她们登上了去往台湾的最后一班船。
船舱里拥挤不堪,充满了汗味、呕吐物和绝望的气息。
李文轩在摇晃中问她,“妈妈,我们还回苏州吗?”
宋静婉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船离开了码头。
故乡的土地,在视野里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天边的一抹剪影。
从将军夫人到制衣厂女工,宋静婉的人生只用了一张船票的距离。
在台湾的日子并不好过。
“叛将”家属的阴影如影随形。
曾经的故交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为了躲避无休止的盘问和监视,几年后,她咬着牙,带着儿子再次远行。
这一次,是去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
美国,旧金山。
金门大桥的壮丽,好莱坞的浮华,都与她们无关。
她们的落脚点,是拥挤、嘈杂的唐人街。
宋静婉不会说英文。
她仅有的一点积蓄很快就花光了。
她把旗袍换成了粗布工装,走进了弥漫着布料粉尘的制衣厂。
缝纫机的嗡嗡声,成了她后半生最熟悉的背景音。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曾经是用来弹琴、绘画、翻阅诗集的。
现在,它们被针扎得满是针眼,被粗糙的布料磨出了厚厚的茧。
她从不在儿子面前流泪。
只有在深夜,当李文轩睡熟之后,她才会拿出那个相框,无声地看着照片上的男人。
振邦,我把文轩养得很好。
振邦,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振邦,我想家了。
李文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长大。
他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也更沉默。
他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艰辛。
他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他发奋读书,考上了大学,成了一名会计师。
他有了体面的工作,买了公寓,把母亲接来一起住。
他想让母亲的晚年,能够安稳、舒适。
他做到了。
母亲不用再去制衣厂了。
她可以每天在家里养养花,看看电视,过上许多人羡慕的退休生活。
可他知道,母亲并不快乐。
她的目光总是飘向窗外,那方向,是大洋彼岸。
她的嘴里,总会念叨着两个词。
“振邦。”
“静园。”
对于李文轩来说,父亲只是照片上的一个模糊形象。
静园更只是母亲口中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接受的是美式教育,信奉的是向前看。
他觉得母亲活在过去,活在一个早已破碎的梦里。
那座园子,是她痛苦的根源。
他不止一次地劝她,“妈,都过去了,忘了吧。”
“我们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吗?”
“那座房子,就算还在,也早就不是我们的了。”
每当这时,宋静婉总会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母子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墙的一边,是儿子务实的现在和未来。
墙的另一边,是母亲无法割舍的过去和回忆。
随着年岁渐长,宋静婉的身体越来越差。
她开始频繁地咳嗽,走路需要拄着拐杖。
她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叶落归根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不想要回什么财富。
她只想在闭上眼睛之前,再看一眼静园的飞檐。
再摸一摸那株陪伴了她整个青春的老梅树。
她想在丈夫的故居里,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这天晚饭后,她把李文轩叫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异常郑重地开口。
“文轩,我想给大陆写一封信。”
李文轩正在削一个苹果,闻言,手里的水果刀顿了一下。
“写信?给谁?”
“苏州市政府。”
宋静婉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无比清晰。
李文轩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写信给他们做什么?”
“我要……要回我们的老宅。”
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文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把苹果和刀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妈!您在说什么胡话!”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要回老宅?您凭什么要?都过去快六十年了!”
“那座房子现在是谁的,住着什么人,您知道吗?”
“您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您是国民党将军的遗孀!”
“他们不把您当历史反革命清算就不错了,您还主动送上门去?”
一连串的质问像子弹一样射向宋静婉。
宋静婉没有辩解,只是安静地看着儿子。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哀求的固执。
“文轩,那不是普通的房子,那是我们的家。”
“那是你父亲留给我们唯一的东西。”
李文轩感到一阵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
“妈,我明白您的心情。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我们要现实一点。”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您这是在做梦!”
母子间的争吵,惊动了隔壁住着的,同样是早年从大陆出来的王太太。
王太太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甜汤走进来,听到了只言片语。
她把碗放下,拉住宋静婉的手。
“静婉姐,文轩说得对啊。”
“咱们是什么身份,自己还不清楚吗?”
“现在那边政策是好了,可这种历史旧账,谁敢给你翻?”
“你这封信寄过去,石沉大海是最好的结果。”
“万一惹了什么麻烦,你让文轩怎么办?”
“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别折腾了。”
接下来的几天,李文轩在美的几个老乡、朋友,都陆陆续续听说了这件事。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持反对意见。
“宋阿姨,别自取其辱了。”
“就是,现在讲的是法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房子是你的?房产证吗?”
“六十年前的房产证,还有用吗?”
“别做梦了。”
所有人的声音,汇成了一句话。
别做梦了。
宋静婉成了那个最孤独的做梦人。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没有出来。
李文轩以为母亲终于放弃了。
第三天早上,宋静婉打开房门,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她把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纸递给儿子。
“文轩,帮我寄出去。”
李文轩接过那几页薄薄的信纸。
上面的字迹有些颤抖,但一笔一划都写得极其认真。
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信的开头,没有提任何要求。
她只是在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叫宋静婉的女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和一座叫静园的宅子。
信里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没有对历史的咒骂。
她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叙述了丈夫的冤死,自己半个多世纪的颠沛流离。
信的结尾,她写道:
“鄙人年已九十,时日无多,不求富贵,不问赔偿。唯一所愿,便是在生前能重返故里,看一眼静园旧貌。若能在那座承载了我一生悲欢的宅院里,度过余生,实乃三生有幸。望政府体恤一个风烛残年老人落叶归根之情,予以酌情考虑。”
李文轩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再也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他默默地找出信封,把信纸小心地折好,放了进去。
他又找出了母亲珍藏的几张老照片,连同母亲的身份证明复印件,一同塞进信封。
收信地址,他写下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中国,苏州市,人民政府。
第二天,李文轩陪着母亲,走到了街角的邮筒旁。
宋静婉坚持要自己把信投进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踮起脚,将那封承载了她半生执念的信,塞进了那个红色的铁皮箱子。
“哐当”一声轻响。
信,寄出去了。
像一叶孤舟,漂向了茫茫的太平洋。
信寄出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公寓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宋静婉的话更少了。
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窗边,朝着东方的方向,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李文轩知道,她在等。
一个月过去了。
杳无音信。
李文轩下班回家,看到母亲依旧守在窗边的孤单背影,心里一阵发酸。
他既心疼母亲的失落,又暗自觉得,这才是正常的结果。
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不该心软,帮她寄出那封信。
那封信,点燃了她心中一团本已熄灭的火焰,现在,这火焰正慢慢地,残忍地,重新化为灰烬。
第二个月过去了。
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宋静婉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
她的咳嗽加重了,食欲也变得很差。
有好几次,李文轩都想开口劝她,让她别等了。
可看到母亲那双浑浊却依旧充满期盼的眼睛,他怎么也开不了口。
第三个月。
李文轩已经彻底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是不是该带母亲出去散散心,让她彻底忘了这件事。
就在母子二人都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下午,邮递员吹着口哨,在他们家的信箱里塞进了一堆信件。
李文轩像往常一样取回报纸和账单。
忽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不同的质感。
那是一个很薄的航空信封。
信封的左上角,印着一行方块字。
“中国邮政”。
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走到客厅,宋静婉正靠在摇椅上打盹。
他走到母亲身边,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妈。”
宋静婉缓缓睁开眼睛。
当她的目光落到儿子手里的那个信封上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李文轩赶紧扶住她。
他看到信封的落款处,盖着一个清晰的红色公章。
“苏州市历史房产办公室”。
真的有回信了。
宋静婉的嘴唇哆嗦着,伸出手,想要去摸那个信封。
她的手抖得太厉害,根本拿不住。
“文轩……念……快念给我听……”
李文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打印的信纸。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读。
“宋静婉女士:您好。”
信的开头,是礼貌而客气的称呼。
“您于三个月前寄来的信件,我们已经收到。对于您丈夫李振邦将军的遭遇以及您本人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经历,我们深表同情。”
听到这里,宋静婉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芒。
李文轩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继续往下读。
“经我办初步核查,您信中提及的苏州静园,现作为历史建筑被保护。关于其产权归属问题,因年代久远,情况复杂。”
李文轩的心沉了一下。
果然,是官方的客套话。
李文轩看着信纸上的那行黑体字,感觉喉咙发干。
他一字一顿地读了出来。
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在房间里炸响……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