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9月的一天,上海美专旧址里临时举办的作品联展吸引了许多人。人群边缘,一位中年军装男子停步凝视,一幅仕女图落款“陆小曼”让他皱了眉。他没出声,只把展册折好放进公文包。
几小时后,市府办公楼里,陈毅把展册摊在桌面,向秘书低声问:“画家现况?”秘书查得不多,只说陆小曼身患哮喘,独居衡山路一幢旧楼,靠卖字画糊口。陈毅沉默片刻,再抬头时开口很轻:“在中法大学听徐志摩课时,她便是师母。”
故事翻到更早。1918年,陆小曼留学归来,法语流利,骑马舞会样样在行。父亲陆定炎为江浙财税大员,家中恍若长乐世界。那时的陆小曼写信说:“所有灯火都是为我点亮”。她相信自己可以既拥有繁华,也拥有爱情。
却没想到,嫁给外交官王赓仅三年,热闹变成沉闷。1925年春末的北平饭店舞会上,她与徐志摩第一次长谈,从莎士比亚聊到雪莱,似乎一秒就决定抛下一切。数月后,办妥离婚手续,她与徐志摩走进爱丁堡风格的小礼堂举行婚礼,舆论哗然。
奢靡的生活很快击溃理想主义者的存折。徐志摩奔波南北,领稿费、开演讲、找出版,可支票刚进账就被珠宝账单吞掉。1931年11月18日清晨,两人因费用争执不休,徐志摩拎着手提包转身出门。陆小曼追到玄关,声线哽咽却仍倔强。她来不及说对不起。中午的齐鲁航空“济南号”坠毁于济南历城。新闻传到上海,陆小曼在沙发上失声喊:“志摩——你别走”,然后昏厥。
从此,账本上只有支出。公婆态度冷淡,按月给她极低额的抚恤。为了维持体面,她典当首饰,辗转寄居友人家。鸦片依赖、胃病、哮喘接踵而至。抗战期间,衡阳路公寓里常断炊,她靠邻居接济番薯干度日。对外仍自称“陆校长夫人”,自尊支撑脊梁,可衣袖早已补了又补。
1949年解放,社会秩序迅速更替。上海文艺界登记时,陆小曼把自己报成“自由画家”,一旁的登记员小声嘀咕:“这位以前可是社交皇后。”她苦笑,无力解释。朋友建议她重拾工笔花卉,她便在阳台小桌前铺宣纸,一坐半天。那些画后来被送去义卖,才有了陈毅市长的那一瞥。
陈毅与徐志摩并非单纯师生。1923年《晨报》上,两人曾就“革命与自由”笔战。徐志摩写《谈革命》批评陈毅“浪漫化列宁”,陈毅随即回《答徐志摩先生》,言辞锋利。争论结束,课堂上仍彼此点头致意。时隔近三十年,陈毅回想到那段往事,只道一句:“青年气盛,没什么私怨”。
了解到陆小曼拮据现状后,市府文化科很快拟好方案:聘她为上海市文史馆馆员,每月薪金八千元(旧币);另划拨一间六楼宿舍作画室。批文下来那天,陈毅在空白处写下七字:“照顾好徐先生遗孀”。
陆小曼接到通知书,捏着红印章,指尖颤抖。她对前来送信的干部说不出客套话,只反复念叨:“还是志摩的学生记得我。”眼眶湿了,却没让泪掉下。
新的工作让她第一次靠工资生活。她穿着粗布旗袍,蹬一双黑布鞋,准时在馆里整理清末诗稿。空闲时画梅花,用简淡色墨。有人夸神韵清雅,她淡淡应答:“不过寻常枝头”。 这种平静维持了十余年。
隐痛仍在。与她同住多年的翁端午曾给过经济援助,却在1959年与陆小曼收养的养女发生关系。消息传开,陆小曼独坐窗前一夜,第二天清晨看到镜中满头白发,苦笑一下,再未提及翁的名字。
1965年春,病势加剧,她提出希望死后与徐志摩合葬。愿望传到杭州徐家,徐积锴回答干脆:“不行。”三条理由摆在纸面:再醮同居多年、父亲之死责任未清、徐家无后嗣出自陆氏。朋友把回信折好,轻声念给病榻上的她听。陆小曼闭眼良久,只说:“知道了。”随后不再提起。
同年4月3日凌晨,陆小曼呼吸骤停,床头柜仅留一本《人间词话》、半支毛笔和未兑开的药片。骨灰盒摆在殡仪馆角落,编号七十三。无人来领。工作人员将盒子暂存架上,登记处备注写着“暂讫”。
1988年,她的堂侄女陆洁、堂侄陆思琪出面办理安葬,孤坟落在无锡陆氏祖茔旁。墓碑灰石,刻“先姑母陆小曼之墓”。旁边青草疯长,石阶有裂缝。碑背空白,没有徐志摩的名字,也没有一行温情的诗句。
陆小曼的一生,起于繁华,困于情债,终于寂静。市档案馆里尚存她晚年工资薄,第一页手写备注:“自立始安”。短短四字,像一次迟来的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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