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石头……你是在……金沙江下游，靠近攀枝花的那个老渡口附近……捡的？”
岳父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死死地盯着我，脸色苍白。
小雅见状，急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担忧地喊道：“爸，你怎么了？不就是一块石头吗？”
我彻底懵了，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会变成这样？
岳父却没有回答女儿，只是失神地望着天花板。
01
大凉山的风，终于还是吹到了离别的这一天。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就这么过去了。
我叫李浩，三年前，我还是个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城市青年。
那时候，我觉得生活就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理不清头绪，也找不到线头。
于是，我背起行囊，一头扎进了这片连绵不绝的群山。
我来的地方，是一个地图上需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小村寨。
我在这里的村小，当了三年的支教老师。
黑板前的粉笔灰，孩子们清澈又带着点野性的眼神，还有那日复一日，被群山染成金色的日出与日落，构成了我这三年的全部。
我不想在这里拔高什么，说什么奉献与牺牲。
说实话，这三年，大山给予我的，远比我付出的要多得多。
它磨平了我内心的浮躁，让我学会了和自己相处，也让我明白了，生活最本质的东西，其实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就像山间的清泉，入口甘冽，无需任何调味。
现在，三年的期限到了。
我和女友小雅的约定也到了该兑现的时候。
她等了我三年，现在，轮到我回城，去奔赴我们的未来。
离开前的最后几天，孩子们围着我，一个个眼圈都红了。
他们送我的礼物五花八门。
有晒干的野菌子，有用弹壳做的小玩意儿，还有一个小女孩，送了我一把她认为最漂亮的野鸡毛。
我把这些礼物小心翼翼地收好，心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
我要给未来的岳父，小雅的爸爸，带一份什么样的礼物。
岳父名叫张国栋，是一名退休的老工程师。
他是个极其严肃，不苟言笑的人。
小雅说过，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年轻时参与过国家重点工程的建设，骨子里有种老派知识分子的执拗和骄傲。
对于我跑来山里支教这件事，他一直颇有微词。
虽然嘴上没明说，但从小雅的转述里，我能感觉到，他觉得我这是不务正业，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
所以，这次回去，我送的礼物至关重要。
它不仅是一份见面礼，更像是一份答卷，一份我对我未来人生的规划书。
烟酒茶这些东西，太俗气，也太普通，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我必须送一份既有分量，又能代表我心意的东西。
我想要告诉他，他可以放心地把女儿交给我，我能成为她最坚实的依靠。
那几天，我一直在村子周围转悠，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直到那天下午，我去村里老村长家辞行。
我们坐在他家院坝里喝着苞谷酒，聊着天。
我把我的烦恼跟他说了。
老村长听完，嘬了一口烟，指了指他家屋后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笑着说：“这有啥难的？”
“你看那块石头，那是我们这儿的‘靠山石’。”
“我们山里人建房子，都喜欢在屋后正对着主梁的地方，放一块这样厚实稳当的石头。”
“意思就是，家里有靠山，日子才安稳，人才踏实。”
“靠山石”三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对啊！还有比这更合适的礼物吗？
一块来自大山的石头，既代表了我这三年脱胎换骨的经历，又承载着我想成为家庭“靠山”的承诺。
它沉默、厚重、坚实，这不正是岳父那种性格的人最欣赏的品质吗？
这个主意简直是神来之笔！
我兴奋地向老村长道了谢，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学校后面那条奔腾不息的河。
这条河是金沙江的一条支流，河水湍急，带着上游雪山的寒意。
河道里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河水冲刷了千百万年，每一块都光滑圆润。
但我要找的，不是这种圆滑的石头。
我要找的，是一块有棱有角，像山一样稳重的“靠山石”。
我脱了鞋，卷起裤腿，赤脚走进冰凉刺骨的河水里。
河水冲击着我的小腿，脚下的石头滑溜溜的，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我就这样弯着腰，在河道里像个寻宝人一样，一块一块地翻找。
太阳从山顶升起，又慢慢地移到头顶。
我的眼睛都快看花了，皮肤也被晒得通红。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脚踢到了一块东西。
它没有被水冲走，反而稳稳地立在原地。
我心里一动，蹲下身，伸手摸了过去。
水下的触感，和周围的鹅卵石完全不同。
它粗糙，有纹理，带着一种扎实的力量感。
我使了点劲，才把它从河床的泥沙里抱了出来。
当这块石头完全露出水面时，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就是它了！
这块石头不大不小，正好能用双手稳稳捧住，分量十足。
它的形状，简直就是一座微缩的山峦。
底部平整，可以稳稳地立住。
正面，则是一层叠着一层的纹理，像是山脉延绵不绝的褶皱，充满了岁月的沧桑感。
石头的颜色是深沉的青灰色，上面还夹杂着几条淡黄色的石筋，像金线一样缠绕在山体上。
在阳光的照射下，这块石头散发着一种古朴而厚重的光泽。
我抱着它，就像抱着一座真正的山。
我如获至宝，用河水把它反复冲洗干净，每一个缝隙里的泥沙都抠了出来。
然后，我回到宿舍，找了一件自己最喜欢的旧T恤，把它小心翼翼地、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郑重地放进了行李箱的最深处。
这块石头，将承载着我的承诺和希望，跟我一起回到那座阔别已久的城市。
告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出大山，窗外的景色从连绵的翠绿，逐渐变成了平原，最后，高楼大厦的轮廓线出现在了天际。
城市的喧嚣，通过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
汽车的鸣笛声，人群的嘈杂声，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有些陌生。
我在大山里待久了，心也跟着静了下来，一时间，竟有些不适应这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
02
火车到站，我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小雅。
她穿着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正踮着脚尖焦急地张望着。
“小雅！”我喊了一声。
她猛地转过头，看到我时，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带着一丝哭腔说：“你终于回来了，黑了，也瘦了。”
我摸着她的头发，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心里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回来了，不走了。”我轻声说。
回家的路上，小雅开着车，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这三年的变化。
哪条路新修了高架，哪个商场又开了新店，我们以前常去的那家面馆，老板还是那个老板。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像一个穿越时空的人。
到了小雅为我租的临时住处，一个干净整洁的一居室。
放下行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想把我的“宝贝”献给她看。
当那块用T恤包裹的石头被我捧出来时，小雅愣住了。
“李浩，你……你从四川背了块石头回来？”她脸上的表情，既好笑又无奈。
我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放在桌上，然后把我的“靠山石”理论，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她听。
我讲得很认真，甚至有些激动。
小雅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石头上那层叠的纹理，眼神变得温柔起来。
“你这个傻瓜。”她轻声说。
“我爸那个人，刻板得很，他可能……不会喜欢这种奇怪的礼物的。”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万一他觉得你不着调，怎么办？”
我握住她的手，自信地说：“放心吧，他会明白我的心意的。”
话虽如此，我的心里其实也开始打鼓。
岳父张国栋，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模糊又威严的形象。
我和他只在视频里见过几次，每次他都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问我的问题也都是“工作定了没”、“未来有什么打算”之类。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并不满意。
一个好好的城市青年，大学毕业不去考公考编，不去进大公司，偏偏跑到山沟里去“体验生活”，这在他那一代人的观念里，是无法理解的。
见岳父的日子，定在周末的晚上。
那几天，我和小雅就像所有即将步入新生活的情侣一样，忙碌而甜蜜。
我们一起去逛超市，推着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穿行。
我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商品，心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在山里，我习惯了去老乡的地里摘最新鲜的蔬菜，习惯了吃自己养的鸡下的蛋。
城市里的生活，方便，却也少了一点泥土的温度。
小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笑着说：“慢慢来，总会习惯的。”
我们讨论着未来的计划。
我准备先投简历找工作，专业还对口，应该不难。
然后，我们再一起攒钱付个首付，买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但也充满了压力。
我常常在夜里，把那块“靠山石”拿出来，在灯下反复摩挲。
它的重量和粗糙的质感，总能让我纷乱的心绪安定下来。
我甚至对着它，排练了好几遍送礼物时的说辞。
我要怎么说，才能显得既真诚，又不谄媚？
我要怎么表达，才能让他明白，这块石头里，藏着一个男人对家庭的全部承诺？
我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
终于，那个决定我“命运”的周六晚上到了。
我换上了小雅为我新买的衬衫和西裤，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让自己看起来尽量显得成熟稳重。
站在岳父家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比我第一次站上讲台时还要紧张。
开门的是岳母，一个看起来很和善的阿姨。
她热情地把我迎进门，嘴里念叨着：“哎呀，小浩来了，快进来快进来，真人比视频里精神多了。”
我拘谨地换上拖鞋，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岳父。
他穿着一件深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看报纸。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从镜片上方扫了过来。
那眼神，锐利而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个工程项目的可行性报告。
“叔叔好。”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气氛，瞬间就降到了冰点。
小雅看出了我的局促，赶紧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悄悄捏了捏我的手。
晚饭很丰盛，岳母的手艺很好。
但饭桌上的气氛，却异常压抑。
岳父几乎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问我一些关于支教学校和学生的问题。
他的问题很具体，很尖锐，不像关心，更像是在盘问。
“那里的孩子，辍学率高吗？”
“教学设施，能保证最基本的教学需求吗？”
“你一个人，教几门课？”
我一一认真回答，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岳母在一旁不停地打圆场，给我夹菜，让小雅给我倒饮料，但收效甚微。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一顿饭，吃得我食不知甘味。
饭后，大家坐在客厅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觉得，不能再等了。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
我鼓起勇气，站起身，对岳父说：“叔叔，我从四川给您带了件礼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回到玄关，从我的行李箱里，把那件用T恤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宝贝”取了出来。
客厅里很安静，只听得到我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我走到岳父面前，双手把礼物递了过去。
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看着岳父的眼睛，用我排练了无数遍的，最诚恳的语气说道：
“叔叔，这三年在四川，是那儿的大山和河水，让我这个曾经浮躁的年轻人，学会了什么是踏实。”
“这块石头，是我在学校旁边的河道里，亲手为您挑选的。”
“当地人管这种石头叫‘靠山石’，寓意家宅安稳，人有依靠。”
“我把它从千里之外带回来送给您，就是想向您保证……”
“以后，我会像这块石头一样，做小雅和这个家最坚实的依靠，请您放心。”
我说完了。
一口气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心里顿时松了一大截，剩下的，就是等待“宣判”。
岳父张国栋的脸上，果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不以为然和疑惑的表情。
我猜，他大概觉得我这个年轻人，三年山沟没白待，连带着脑子也变得跟石头一样，不通世故。
送礼送一块破石头？真是闻所未闻。
他伸出手，有些敷衍地接过了我手里的东西。
那样子，仿佛只是为了应付一下场面，给我这个未来的女婿留一点面子。
小雅和岳母的表情也有些尴尬，显然，她们也觉得我这个举动，实在有些唐突和冒失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03
当岳父的手指，触碰到那块被T恤包裹的石头，准备将它接过去的时候，他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僵住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他脸上的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他没有立刻拿走，而是用手指隔着布，在那块石头独特的、层层叠叠的轮廓上，来回摩挲着。
一下，两下……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确认一个不敢相信的猜想。
客厅里原本还有些尴尬的轻松气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
电视机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小雅悄悄地按下了静音键。
我看到，岳父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他终于拿过那块石头，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揭开了包裹着它的T恤。
当那块深青色、带着淡黄色石筋的“靠山石”，完整地暴露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时，我清楚地看到，岳父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端着石头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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