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在咱们这种单位,技术好不好是其次,会不会‘来事儿’才是真本事。
我叫李建国,在规划局画了二十多年图纸,自认业务上没得说,却一辈子让人当老实人使唤。
去年,为了让科长的宝贝女儿上位,我含泪咽下所有不甘,在推荐会上主动“让”出了那个唯一的副科长名额。
我不觉得傻,我把它当成一笔投资,一笔为我女儿晓彤将来铺路的人情投资。
现在,我女儿拼尽全力考进面试,我终于能去兑现这笔“投资”了。
可科长听完我的请求,脸上笑容不变,却转身从他那上了锁的铁皮柜里,拿出一个尘封的档案袋推给我,说了一句让我后背发凉的话……
01
盛夏的夜,像一口密不透风的铁锅,把整个城市焖得汗流浃背。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我把客厅的吊扇开到最大档,呼呼的风吹在身上,却半点也吹不散心里的燥热。
我叫李建国,今年四十九,在市规划局干了二十六年。从一个毛头小伙子,熬成了一个鬓角染霜、不上不下的老技术员。我们单位是个清水衙门,不像那些热门单位油水多,但胜在稳定。我这辈子没啥大本事,唯一的骄傲就是业务扎实,局里那些弯弯绕绕的设计图,到了我手里,总能理得清清楚楚。同事们都叫我“老李”,客气点的叫声“李工”,大家都说我是个老好人,谁有事找到我,只要不违反原则,我基本不会拒绝。
此刻,我的“老好人”标签并不能给我带来丝毫的慰藉。我的目光,穿过客厅,落在女儿晓彤的房门上。门缝里透出明亮的灯光,像一柄利剑,刺得我眼睛发酸。
晓彤,我的独生女儿,去年刚从一所普通的二本院校毕业。这孩子像我,性格单纯,做事踏实,就是有点内向。毕业后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在一家小公司干了不到半年,就因为受不了那里的勾心斗角和无休止的加班,辞了职。从那以后,她就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考公务员这条路上。
“建国,去看看晓彤,别让她学太晚了,伤眼睛。”妻子王秀英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汤,从厨房里走出来,轻轻推了推我。
秀英是退休的小学老师,比我早几年看透了这人情冷暖。她总说我这辈子就是吃了“老好人”的亏,在单位让人拿捏得死死的。我嘴上不承认,心里却虚得很。
我接过那碗汤,小心翼翼地推开女儿的房门。一股混杂着书本油墨味和青春汗水的闷热气息扑面而来。晓彤趴在书桌上,头发被一个鲨鱼夹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浸湿,黏在额头上。她面前的书本堆得像座小山,《行政能力测试》、《申论》、《面试一本通》……每一本都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我,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爸,你怎么还没睡?”
“你妈给你炖的,润润嗓子。”我把碗放在她手边,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别学太晚了,身体是本钱。”
晓彤拿起勺子,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碗里的梨块,叹了口气:“爸,我今天做了一套模拟卷,行测才六十分出头,这可怎么办啊?报名的那个岗位,就招一个人,听说有一千多人报呢。”
看着女儿紧锁的眉头和那双因为焦虑而失去光彩的眼睛,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一千多人过独木桥,这比我们当年高考还难。晓彤的努力我看在眼里,可光有努力,在这年头,有时候真的不够。
一个念头,像一根扎在我心里很久的刺,又开始隐隐作痛,并且愈发坚定——我必须去求求我们科长,老张,张博文。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可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强烈的屈辱感。
从女儿房间出来,我悄悄带上门,一屁股陷进客厅的旧沙发里。秀英看我脸色不对,关了电视,坐到我旁边。“又为晓彤的事犯愁了?”
我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我犹豫了半天,才开口:“秀英,我想……我想去找下老张,让他给晓彤指点指点。特别是面试那关,他当了这么多年领导,见过的人多,让他给晓彤把把关,哪怕是提点几句,也比咱们自己瞎琢磨强。”
我的话音刚落,秀英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像点着了的炮仗,当场就炸了。她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扎进我的耳朵里:“李建国你疯了?你还有脸去找他?去年那个副科长的名额,明摆着就是你的,论资历,论业务,谁比得过你?就因为他女儿小张也要争,你倒好,自己主动退出了!你把煮熟的鸭子拱手让人,现在还有脸去求人家?你这不是把脸伸过去让他打吗?”
妻子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失望和鄙夷,这比她大声骂我还让我难受。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她当众扇了一巴掌。我梗着脖子,也压低声音吼了回去:“那不一样!我那是‘让’!是人情!我把那么大一个机会让给他女儿,他张博文心里能没数吗?现在就是让人情兑现的时候!为了晓彤,我这张老脸算什么!”
“人情?哼!”秀英冷笑一声,那眼神里充满了怜悯,“李建国啊李建国,你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你以为你是高风亮节,在人家眼里,你就是个没用的窝囊废,是个识时务的傻子!”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被她看得心虚,只能用更大声的争吵来掩饰自己的不安,“我这是长线投资!是为了晓彤的未来铺路!”
“铺路?我看你是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我们俩在阳台上激烈地争吵着,又怕被女儿听见,只能把声音压得像两只斗架的乌鸦。最后,秀英看我油盐不进的样子,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夏夜的风吹不散我满腔的憋闷。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去年那个决定我命运的下午。
那是一个决定我们技术科副科长人选的内部推荐会。候选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科长张博文的女儿,张琳。张琳那丫头,大学毕业进单位才五年,仗着她爸是科长,平时眼高于顶,业务上更是半桶水晃荡。所有人都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位置都该是我的。我也这么觉得,为了这个副科长,我勤勤恳恳干了二十多年,就盼着退休前能挪一挪,也算对自己这辈子有个交代。
开会前,我去洗手间,正好在走廊碰到了张博文。他正背着手踱步,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了熟悉的、菊花般的笑容。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凑到我耳边,用一种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意味深长地说:“老李啊,咱们是多年的老伙计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年轻人嘛,需要机会,需要平台去冲一冲。你呢,也快到站了,图个安稳比什么都强,对不对?”
他顿了顿,眼睛瞥了一眼我办公室的方向,声音更低了:“再说了,晓彤这孩子,聪明伶俐,将来考学、工作,总有需要我们这些叔叔伯伯多费心的地方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蜜的软刀子,不偏不倚,正正地戳进了我的心窝。
前半句是劝退,后半句就是赤裸裸的暗示,甚至是威胁。他拿我的女儿晓彤当筹码,堵住了我所有想说的话。我当时感觉一股血冲上头顶,手脚冰凉。我看着他那张笑眯眯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和寒冷。
接下来的推荐会上,领导讲完话,让大家畅所欲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我能感觉到十几双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扫视,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我的嘴唇哆嗦着,心里天人交战。是拍案而起,把张博文那番话公之于众,跟他撕破脸皮?还是……
我脑海里浮现出女儿晓彤那张单纯的脸。我不敢赌。我输得起,可我怕耽误了女儿。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我慢慢地站了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了。我觉得……小张同志比我更有冲劲,更有想法,我……我愿意支持年轻人,我推荐小张同志。”
说完这几句话,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下。我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我看到张博文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给自己洗脑。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屈服,这是牺牲。我不是斗不过他,我是为了女儿的前途,主动做出的让步。我用“高尚”和“父爱”给自己披上了一件悲壮的外衣,用这种自我感动,来抵御内心深处的屈辱和不甘。我坚信,我存了一笔巨大的人情债在张博文那里,总有一天,他会连本带利地还给我。
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回忆结束,我掐灭了烟头,胸中的憋闷似乎也随着烟雾吐了出去。我拿起手机,翻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
“嘟……嘟……”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哪位?”
“老张,是我,建国。”
电话那头,张博文的声音立刻变得无比热情,甚至有些夸张:“哎呀!老李啊!稀客稀客!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有事?”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点:“也没啥大事,就是……我女儿晓彤,今年不是在考省里的公务员嘛,笔试成绩还行,估计能进面试。这孩子没经过事,我怕她紧张,就想……想请你这个老领导,有空的话,给她指点指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钟,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声音:“哦!晓彤考公啊!好事!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没问题!绝对没问题!你放心,孩子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样,你明天上午十点,直接来我办公室,咱们坐下来,好好聊聊!一定好好聊聊!”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看,他不是不认账。他这热情劲儿,不就是心里有愧,急着要还我人情吗?
可不知怎的,他那份过度热情的语气,反倒像一根羽毛,在我心里最不安的地方,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搔着,让我一阵阵地发毛。
02
第二天去单位,我特意早到了半个小时。
自从张琳当上了副科长,我就成了科里最尴尬的存在。张琳这丫头,现在见了我不叫“李工”,改叫“李叔叔”了。每次她拿着一份文件,用那种客气又疏离的语气对我说:“李叔叔,这个方案您经验足,您给把把关?”的时候,我都感觉像是在被人用软刀子割肉。
那声“叔叔”不是尊敬,是提醒,提醒我她爸是谁,提醒我去年我是怎么“高风亮节”地把她扶上位的。
我成了她的“御用技术顾问”。凡是她拿不准、搞不定的技术难题,最后都会转到我的办公桌上。我默默地接过来,加班加点地修改、完善,然后第二天把一份完美的方案放在她桌上。她会笑着说:“谢谢李叔叔,您真是我们科的定海神针。”然后拿着我的成果,去向局领导汇报。
同事们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一些老伙计会同情地拍拍我的肩膀,约我下班喝两杯,酒过三巡,就叹着气说我“老李啊,你就是太实在了”。
而那些年轻的,则渐渐疏远了我。他们围在张琳身边,一口一个“张科”,鞍前马后,好不热闹。在他们眼里,我这个快退休、没前途、还得罪了科长老张的“老古董”,已经不值得结交了。
我成了一座孤岛。
每天坐在靠窗的那个旧位置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我心里不是没有过怨恨。可每当怨气升腾起来的时候,我就会打开心里那个看不见的“功劳簿”。
这本功劳簿,是我自己给自己建的。
张琳又把一个烂摊子甩给我,我在功劳簿上记下一笔:“忍辱负重一次”。
同事在背后议论我傻,我假装没听见,在功劳簿上记下一笔:“唾面自干一次”。
开会时,张博文当着全科的人表扬张琳“年轻有为,进步神速”,我带头鼓掌,在功劳簿上记下一笔:“顾全大局一次”。
这一年里,我的功劳簿记得满满当当。我时常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一遍遍地翻看这本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账本。我坚信,我受的每一份委屈,忍的每一口气,都是在为我存在张博文那里的“人情账户”充值。这笔人情债,就像一坛老酒,越酿越醇,等到开封的那一天,一定会香飘四溢。
而那个开封的日子,就是晓彤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个“功劳簿”成了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支撑着我度过这三百多个憋屈又难熬的日子。
可这根支柱,在家里却时常被秀英无情地动摇。
我们之间的争吵,在这一年里,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导火索往往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家里的热水器坏了,修了两次还不好,我想着再凑合用用,秀英就火了:“凑合!凑合!李建国,你这辈子就是个凑合!你要是当了那个副科长,每个月多拿一千多块钱,我们至于连个新热水器都舍不得换吗?”
我涨红了脸反驳:“你懂什么!目光短浅!钱是小事,我换来的是老张的一个承诺!这个承诺,别说一个热水器,十个都换得来!我这是长线投资!”
“投资?我呸!我看你是被人骗进了传销组织,还天天做着发大财的白日梦!”
亲戚家的孩子结婚,我们去喝喜酒,看到人家风风光光,回来后秀英又唉声叹气:“老李,你说我们晓彤将来结婚,你能给她什么?你这个当爹的,在单位里连个屁都算不上,谁能高看我们一眼?”
“谁说我算不上屁!老张欠我的,你等着瞧,将来晓彤的事,他能不尽心出力?”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每一次争吵,都以我的“你等着瞧”和秀英的冷笑收场。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我和秀英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我们俩能一整个晚上不说一句话,各自看着电视,心里却都堵着一团棉花。
我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黎明前的黑暗”。我告诉自己,再忍一忍,等晓彤的事情办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到时候,秀英就会明白,我的“牺牲”是多么的有远见,我的“投资”是多么的正确。
我沉浸在这种自我构建的悲壮幻想里,对即将到来的审判,毫无准备。
上午九点五十,我整理了一下有点褶皱的衬衫领子,站起身,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我曾经触手可及,如今却感觉遥远如星辰的办公室。
03
在去敲响张博文办公室的门之前,我的脑海里,全是女儿晓彤的影子。
这孩子,自从决定考公以来,就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个爱笑爱闹,周末喜欢拉着我们去逛公园的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神专注,仿佛要跟全世界搏命的战士。
我们家的生物钟,完全跟着她走。
每天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我准能听到她房间里传来压得低低的背书声。“坚持人民至上,必须体现……必须依靠……必须成果由人民共享……”那些枯燥的政治术语,被她翻来覆去地念叨,像是和尚念经。
我跟秀英蹑手蹑脚地起床,做早饭都不敢弄出太大动静,生怕打扰了她。
白天她在房间里做题,一坐就是一整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不出来。我好几次借着送水果的名义进去看她,看到的都是她紧锁的眉头和奋笔疾书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绷得紧紧的,让我心疼。
晚上,她房间的台灯总是家里熄得最晚的。有时候我半夜起夜,看到她房门下的灯光还亮着,就知道这孩子又在跟自己较劲了。
秀英心疼女儿,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今天炖个鸡汤,明天煲个鱼汤,可晓彤的饭量却越来越小,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我能为她做的,就是笨拙的陪伴。她复习的时候,我把电视调成静音,戴着耳机看新闻。看到网上有什么考公的资料、名师的讲座,就赶紧收藏了发给她。
她偶尔情绪低落,抱怨题目太难,我就会笨拙地安慰她:“没关系,尽力就行,考不上爸也养你。”
可我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比她更紧张,更渴望她能考上。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个人的前途,更承载了我这个父亲全部的期望和……私心。我需要她的成功,来证明我一年前那个“牺牲”的价值。
上个月,晓彤报名参加了一个全省范围的大型模拟考试。那几天她特别紧张,考完回来,整个人都蔫了。等成绩出来那天,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出来。
我跟秀英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最后,我忍不住敲了敲门。
“晓彤,开门,是爸爸。”
里面没有回应。我再敲,还是没声音。我心里一慌,跟秀英对视一眼,直接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一开门,就看到晓彤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从臂弯里传出来。电脑屏幕上,是她这次模拟考的成绩,排名在两千名开外,而她报考的岗位,只招一个人。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猛地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一把抱住了我,放声大哭起来。
“爸!我是不是很笨啊?我天天学,天天学,为什么还是考不过别人?一千多个人啊,就招一个,这跟在独木桥上走有什么区别?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掉下去,掉进万丈深渊!我好怕啊,爸!”
女儿的哭声,像一把把小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抱着她不住颤抖的身体,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揪成了一团。我这个当爹的,眼睁睁看着女儿在独木-桥上挣扎,却一点忙都帮不上,那种无力感,几乎要把我吞噬。
就是在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我必须去动用我那笔存了一年的“人情”了。我不能让女儿的努力白费,不能让她就这么掉下去。
我要去找张博文,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我这走在独木桥上、随时可能坠落的女儿。
有了这个悲壮的理由,我感觉自己腰杆都直了三分。我不是去求人,我是去兑现一个父亲的承诺。
想到这里,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了那只在半空中悬了许久的手。
04
去见张博文的前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反复演练着第二天的场景和说辞。
是应该开门见山,直接提去年的事,提醒他欠我的人情?不行,太刻意了,显得我小家子气,好像我这一年都在惦记着这事儿一样。
那……是应该先旁敲侧击,聊聊家常,等气氛融洽了,再顺水推舟地把晓彤的事提出来?嗯,这个好像稳妥点。可万一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跟我打太极,那我该怎么办?是该把话挑明,还是就此作罢?
我甚至把对话都演练了好几遍。
我说:“老张啊,你看,去年那个事,我二话没说就让了。现在晓彤就这么点事,你可得帮帮我。”
他会怎么说?他会一脸感激地说:“老李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还是会面露难色地说:“老李啊,现在管得严,不好办啊……”
我越想越烦躁,索性爬起来,走到客厅。我拉开储物柜,翻箱倒柜地找出一罐我藏了很久的好茶叶。那是我一个远房亲戚送的,说是正宗的西湖龙井,我一直没舍得喝。我把它拿在手里掂了掂,又觉得不妥。送礼?这不就坐实了我是去“求”他,而不是去“拿”回我该得的吗?我把那盒茶叶,又放了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在衣柜前站了足足十分钟。穿哪件衣服也让我纠结了半天。穿那件深蓝色的夹克?太正式了,显得谄媚。穿平时的旧衬衫?又太随意了,不够尊重。最后,我选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浅灰色衬衫,熨得平平整整,希望自己看起来既不卑不亢,又足够体面。
临出门前,秀英从卧室里出来了。她看起来也一夜没睡好,眼圈有点发黑。她没像往常一样数落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穿鞋。
就在我手放到门把上的时候,她突然叫住了我。
“李建国。”
我回过头。她走到我面前,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不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信封不厚,但我能感觉到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拿着。”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别空手去。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不管成不成,别让人看扁了我们家。”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痛。这两千块钱,是她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现在却要我拿着它,去为一个我自认为的“人情”买单。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讽刺。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股混杂着羞耻和固执的怒火冲了上来。我把信封狠狠地推了回去,塞到她手里。
“我说了,我不是去求!我是去拿回我该得的!”
我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然后猛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把秀英错愕的表情和那句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关在了门后。
一路走到单位,我的心跳得飞快。走进办公楼,和几个同事打了招呼,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仿佛猜到了我要去做什么。我顾不上这些,径直走向走廊尽头。
那扇厚重的、深褐色的木门就在眼前。门上挂着一块崭新的黄铜牌子,上面刻着三个字——“科长室”。
一年前,这块牌子差点就刻上了我的名字。
我站在门前,门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任何声音。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
我仿佛能看到门后的场景:张博文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悠闲地喝着茶,等着我的到来,就像一个猎人,等着猎物自己走进陷阱。
不,不会的。我甩了甩头,把这个荒唐的想法赶出脑海。他欠我的,他必须还。
我抬起手,那只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悬在了半空中,迟迟没有落下。
这一刻,这扇门后,仿佛就是我女儿晓彤的未来,也是对我过去一年所有忍耐和幻想的最终审判。我的自尊,我的牺牲,我的“长线投资”,是价值连城,还是一文不值,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指关节终于叩响了那扇决定命运的门。
“咚,咚,咚。”
05
“请进!”
里面传来张博文洪亮而热络的声音。
我推开门,一股混着空调冷气和高级茶叶清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的办公室比我那鸽子笼似的格子间大了三倍不止,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阳光洒进来,照得红木办公桌和后面的真皮老板椅油光发亮。墙上挂着一幅“宁静致远”的书法,笔法苍劲,看起来价格不菲。
张博文正坐在桌后,看到我,立刻满脸堆笑地站了起来,绕过办公桌,热情地迎向我。
“哎呀,老李,你可算来了!快坐,快坐!”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按在他对面的客座沙发上。那沙发软得让我整个人都陷了进去,有种站不起来的无力感。
“喝茶,老李,尝尝我这新到的雨前龙井。”他手脚麻利地从一个精致的茶叶罐里捻出茶叶,用一套看起来很讲究的紫砂茶具,行云流水地洗茶、冲泡,然后将一杯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茶水推到我面前。
“老张,你太客气了……”我局促不安地说。
“欸,这叫什么话!咱俩谁跟谁啊!”他大马金刀地在我对面坐下,端起茶杯,自己先抿了一口,一脸享受的表情。
“最近怎么样啊老李?我看你气色不错嘛。咱们科最近接了几个大项目,多亏有你这个定海神针坐镇,小琳那丫头才能放开手脚干,她可没少在我面前夸你。”
他聊着单位的趣闻,说着不痛不痒的场面话,脸上那菊花般的笑容从我进门就没消失过,但绝口不提我女儿考公的事。
他越是这样热情,我心里就越是发毛。这感觉,不像故友重逢,倒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而我就是那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步步走向项庄舞剑的刘邦。
我端着茶杯,茶水很烫,可我的手心却在冒冷汗。我如坐针毡,几次想把话头引到正题上,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岔开了。
“对了老李,下个月局里要组织去黄山疗养,你可得报名啊,辛苦大半辈子了,也该出去走走……”
“老张,那个……”
“哦对了,你看看我这记性,昨天下午开会的事忘了跟你说了,市里那个‘智慧城市’的初步规划,领导点名要咱们科牵头,这可是块硬骨头,到时候还得你多费心啊……”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这是在跟我打太极,用一堆工作上的“重用”来堵我的嘴。
不行,不能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我放下茶杯,趁着他拿起暖水瓶准备给我添水的间隙,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话挑明了。
“老张,”我打断了他,“今天来,其实……主要还是为了我女儿晓彤的事。”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赶紧接着说,语气放得极低,近乎谦卑:“她今年考省公,笔试成绩马马虎虎,估计能进面试。但这孩子,你也知道,从小内向,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我怕她到时候一紧张,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就想着,你当了这么多年领导,是过来人,经验丰富,能不能……能不能抽空给她指点一下迷津?特别是面试环节,需要注意些什么,该怎么回答问题……我们两眼一抹黑,就怕耽误了孩子。哪怕您就跟她聊十分钟,提点几句,也比我们自己瞎琢磨强一百倍。”
我说完,紧张地看着他,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轻微的嗡嗡声。
张博文听完我的话,放下了手里的暖水瓶。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了,但也不是生气,而是一种高深莫测的平静。他靠在沙发背上,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那半分钟,对我来说像半个世纪那么漫长,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他会怎么说?是爽快地答应,还是找个理由推脱?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踱步到他身后那个一人多高的深灰色铁皮文件柜前。那柜子看起来很旧了,上面还挂着一把黄铜锁。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叮当作响,选了一把,插进锁孔,“咔哒”一声,打开了柜门。
他弯下腰,在一堆贴着标签的档案袋里翻找着。我看到有“项目档案”、“会议纪要”、“年度总结”等等。最后,他从最底层,抽出一个已经有些泛黄、边角都起了毛的牛皮纸档案袋。
他拿着那个档案袋,关上柜门,重新走回到我的面前,坐了下来。
他没有马上把档案袋给我,而是将它放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在档案袋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那“笃、笃、笃”的声音,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他抬起眼,目光像两把手术刀,直直地刺向我,一字一句地问:
“老李,你一直觉得,去年那个副科长的名额,是你主动‘让’给小琳的,对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你觉得,我老张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所以今天我必须得帮你这个忙,是不是?”
这接连两个问题,像两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毫无征兆地浇了下来,让我从里到外凉了个透。
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说辞,在这一刻都被他扒得干干净净。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煞白的脸,没有再追问,只是把那个神秘的牛皮纸档案袋,用两根手指,轻轻地、缓缓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在我回答你关于晓彤的问题之前,你,先看看这个东西。”
我的手在抖,我的心在狂跳。我想打开它,又充满了无边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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