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10月1日的天安门城楼上,秋风猎猎吹动彩旗。观礼席中,李德全抱着年仅八岁的儿子罗悠真,身旁的叶剑英正同她闲谈。两位老朋友谈及各自远在苏联求学的女儿——冯理达和叶楚梅。叶剑英半开玩笑地说:“要让这两个丫头多走动,将来回来好搭把手。”当时谁也没想到,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会在近二十年后变成特殊的嘱托。
时间推到1972年11月。李德全因病去世,冯理达在母亲灵前长跪不起。母亲的骤然离世,不仅让她失去至亲,也让她丧失了原本熟悉的工作平台——中国医学科学院的传染病研究室。调动、安置、手续,全部被搁置。那段日子,北京已入寒冬,她却像被抽空了体温,只能靠加班和写笔记来驱散内心的荒凉。
次年初春,周恩来主持国务院会议,谈及高层次医学人才分配时,随口问了一句:“冯理达现在在哪儿?”会议记录留下的旁批只有三字:“查,解决。”随后,叶剑英被请来商议,他听完情况后直接点头:“进海军总医院合适,让她有用武之地。”批示签发之日,恰是1973年3月2日。
冯理达3月下旬到海军总医院报到。传染科楼里药味、消毒水味混杂,狭窄走廊挂满了病历夹。科室主任介绍完情况,末了开玩笑:“传染科又苦又累,你是院里最稀缺的博士,看能不能撑得住?”冯理达没多说,只把随身针包往办公桌一搁:“先领我去病房。”这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让科里老护士私下嘀咕:“活脱一位女军官。”
调入后的第二天,冯理达递交了入党申请书。海军总医院党委书记翻着她厚厚的履历,眼里掠过诧异——从列宁格勒医学院的免疫学副博士,到拿过苏联科技大奖,再到国内筹建消毒研究室,如此资历却至今不是党员?冯理达轻声回应:“我一直在等合适的战位。”
忙碌的临床工作并未耽误她的科研。那年初夏,京城暴发流行性脑膜炎,海军总医院被抽调最多病人。冯理达带着几名年轻军医三班倒,人手不够时,她索性把叶楚梅从北京大学医学院“借”了三周。病区灯火通宵,她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有人劝她注意休息,她只说一句:“别让病人等。”
7月的一天下午,叶楚梅到西城区叶帅公馆汇报工作。茶刚泡好,叶剑英便问:“你们科那位小冯,还缺什么仪器?”叶楚梅回忆多年后依旧记得父亲的语气,“像家里长辈唠嗑般随意”。事实上,叶帅已经把设备清单塞进公文包,准备第二天送到海军装备部。
也正是那晚,叶剑英一句“带她来家玩”变成了家里长久的“规定动作”。从1973年中秋开始,只要逢年过节,冯理达必与丈夫、孩子一道,登临西山寓所,与叶帅一家围桌吃饭。那张圆桌见证了很多质朴瞬间。一次饭后,叶帅掏出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两只硬邦邦的军用手电筒:“夜里查房用,省得磕着脚。”冯理达点头收下,却在第二周把灯又送了回来——她已把手电重新改装为紫外线检验光源。
临床之外,冯理达还惦记着免疫学的实验室。1974年底,她拿着一迭方案,四处找经费、挤房间。碰壁归来,仍照旧在显微镜前操作到深夜。夜班护士说,她常常对自身静脉取血做反复试剂对照;一次不慎把玻璃试管弄碎,血滴溅在白大褂上,她包扎好指尖,继续记录结果。第二天,导师年代的笔迹和新制图表被整齐贴在墙上,这样的工作节奏持续了整整五年。
1975年2月1日,传染科党支部大会投票一致同意接收冯理达。材料上报后,被要求“再考察”。消息刚放出时,不少人替她抱不平,她本人却依旧面无波澜,只一句:“继续干。”到了12月23日,批复终于下来。那天上午,她正在示教室讲授《免疫球蛋白分型》,护士冲进来低声说:“组织批准了!”黑板上的粉笔自行滑落,发出清脆声响。课没停,她反手擦了擦眼角,对学生说:“抗体分类背完,下午考。”
同年腊月,她拎着一堆病历抄件去西山向叶帅报喜。院子里寒风凛冽,叶帅披着呢大衣站门口:“好,党正式接你了!”冯理达敬礼,叶帅郑重回礼:“你父亲当年在北伐军里是怎样做人,你也要照着那股劲儿。”
进入1976年,大江南北风雷激荡。有人登门向叶帅打听“风向”,叶帅以沉默作答;冯理达则埋头科室,给高烧病人做血清学调查。5月的一个夜班,科里收进一名高热昏迷的新兵。家属刚到门口就慌了神,她一句“放心,我在”稳住全场。抢救持续七小时,最后病人转危为安。第二天,新兵在病床上说的第一句话是:“冯阿姨辛苦了!”这句话飘进走廊,医护们都笑了。
1978年,海军总医院批准筹建免疫学研究中心,冯理达被任命为负责人。那时实验室只有一间瓦房、三个人、两台旧离心机。为解决试剂短缺,她带人到天津口岸守船,捡回被国外厂家当作废品处理的玻璃管,再按规格切割、灭菌。有人暗暗称这种做法“掉份儿”,她抬头一句:“搞科研要脸面,病人就要没命。”没人再吭声。三年后,中心扩展到六个研究室,科研课题遍布军内外20余家单位。
早期跟着她的年轻医师,如今不少已成国内知名专家。有人回忆:“她教打针不是拿假肢,而是自己卷袖子‘来扎这儿’。每错一次,她就让学生在记录本写下‘错因—纠正方法—体会’三行字,坚持半月,一个小错就根治。”
尽管岗位、头衔日渐增多,冯理达的生活始终简单到令人吃惊。办公室的老式藤椅坐断了腿,她钉一块木板照用;毛裤穿坏补丁叠补丁,陪了她二十年。问她为何如此,答复始终一句:“钱,让它去更该去的地方。”张家口地震,她寄出千元;某炮兵团缺显示器,她凑够两千;职工家属手术费交不起,她掏三千。几十年如流水,她把工资卡当成临时周转站,进去多少,很快全转向需要援手的人。
2008年2月8日凌晨,北京突降小雪。海军总医院病房里,冯理达静静合上眼睛,终年81岁。弥留之前,她对儿子说:“工资卡里还有点钱,记得交一万党费。”手续办完,卡里仅剩85块四毛六分。整理遗物时,家人找到一本厚重的笔记本,扉页是她写给自己的一句誓言:“只要为大众,虽早死亦永生。”字迹遒劲,仍带药水味。
叶剑英得知噩耗,久久无言,终在秘书准备的挽词上写下八个隽永汉字:医者仁心,爱国传家。这八字,没有华丽辞藻,却将冯玉祥一家三代爱国奉献的精神,凝缩到极致。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