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初冬的一个上午,华东医院的门诊大厅还弥漫着碘酒味,扬小朝端着热水穿过长廊,她没想到随手敲开的一扇门,会让父亲扬帆同当年的华野司令再度握手。那个瞬间,病房里外都静了半拍。
扬帆的名字,上海的老公安干警不会陌生。二十多年前,他坐在市局办公楼里审批卷宗;1955年春,他又被押上列车,车窗外所有光亮在铁栅之间一一拉长。那一年,“潘杨案”将暗线情报系统拉进聚光灯,局面急转直下。潘汉年被指未如实汇报会见汪精卫一事;作为情报口骨干、又与胡均鹤有业务交集的扬帆,被锁定为第一批调查对象。
彼时的扬帆并非无名之辈。他参加学生运动出身,1939年赴皖投新四军,给项英当过秘书,皖南事变后突围至华中新四军总部。1944年起,他负责华中敌区工作部,把情报、策反和护送任务捆在一条线上。战火逼人,他每走一步都得踩在灰色地带。正是这些特殊履历,在和平年代被重新注解,成了“问题”。
1954年底,胡均鹤被公安部拘捕。同年冬天,一份内部通报送至上海,扬帆被免去职务。半年后,军列从上海虹桥站缓缓驶离,他被带走审查。最初几封家书还能报平安,三个月之后,音讯全断。李琼——他的妻子、旧地下党交通员——在弄堂口等过无数个夜晚,也没再等到邮差。
1955—1965的十年,对扬家是漫长的黑白片。父亲脑溢血辞世、姐姐病逝、母亲郁结而终,末了连三岁的小儿子也因病夭折。李琼撑起家,却在1964年被动选择离婚,只为给五个尚在求学的孩子留条退路。她在办手续时只写了五个子女名字,那封信寄到狱中,扬帆反复念:“怎么少了一个?”无人作答。
1965年夏天,判决书宣判:扬帆有期徒刑16年。不同于潘汉年“态度较好”的说法,扬帆咬定自己无错,坚持申诉,换来的只是病情加剧与视力衰退。1975年,他被转至湖北沙洋劳改农场,编进果园大队。荒风刮过江汉平原,干裂的土地和病骨头相互较劲,日子一格一格挪。
转机来自1978年秋。胡耀邦出任中央组织部长后,放言“凡写耀邦亲启的信,至少读给我听”。一位与李琼共过地下斗争的老同志,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转给她。李琼连夜起草,两千余字,既无控诉,也无怨恨,只求一次探视。二十多天后,工作人员敲门:“可以去沙洋探望扬帆。”
母子二人南下,面前那位瘦削老人对他们却无任何记忆。他把头别过去:“假的。”为了保外就医批准,李琼苦劝半月,才将扬帆送进上海华东医院。营养、药物、心理疏导,同时上阵,效果慢慢显现。眼神不再空洞,睡梦中不再惊叫。
疗养第五个月,也就是开头提到的那天插曲出现。隔壁老病号用完卫生间忘了打开另一侧的门,扬小朝上前敲门。门一开,只见对方头发花白、神色和蔼。得知误锁邻门,他连连致歉,又顺口问:“你父亲大名?”“扬帆。”话音落,他明显一愣,转身穿过卫生间推门而入。
“扬帆同志,我是粟裕啊!”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让病房里的空气陡然颤动。扬帆迟疑片刻,也伸手握住。“啊,你是粟裕。”六个字,仿佛校场里再一次点名。两人交集不多,却对彼此的履历知根知底。粟裕拍拍他的肩:“先把身体养好,其他交给时间。”
粟裕的探望,像剂强心针。紧接着,陈丕显、叶飞、舒同等老同志陆续出现,不约而同,只谈抗战故事,不问案情。气氛轻松,扬帆心结松了半截,血压稳定,视力也略好转。医生记录:心理状态显著改善。
同年11月,陈云在中央工作会议上提出复查潘汉年案。调查组重启档案,调阅华中局电报、延安保卫处口供、日伪档案等十余匣资料。多份证据相互印证:潘汉年在南京被迫会见汪精卫属被挟制,并非主动联络;胡均鹤虽身份复杂,在抗战末期确有功绩;扬帆的“问题”因系战时特殊工作手段,不构成叛变或通敌。案件逻辑被逐条拆解。
1980年3月,公安部派员到病房,口头宣读关于扬帆的平反决定。文件措辞谨慎,用“处理失当”替代“严重错误”。虽非全盘推翻,但已足够。上海市委随即恢复其党籍与行政级别。扬帆长舒一口气,当晚吃了整整一碗面条——自1954年被带走后,他第一次说“有味道”。
1982年8月,潘汉年案正式改判。新华社通稿不足千字,却让很多老地下党员在台灯下沉默良久。对扬帆而言,那张文件同样是一纸宣告:连带指责烟消云散。
此后,扬帆获准出任上海市政协常委,副市级待遇离休。身边人问他如何看这段经历,他沉吟片刻,只说一句:“档案会说话,迟早而已。”无夸张,无愤懑,仿佛一声叹气。
粟裕去世那年,扬帆专程去南京吊唁。时间把很多细节冲淡,却没抹掉病房那声“同志,我是粟裕”。那声招呼,像一把钥匙,从阴暗的记忆里开出一扇窗,让错杀与误会在光底下逐一显形。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