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1月22日午后,桂东南的寒风从大瑶山口灌下来,吹得山道上的黄土直往人脸上扑。133团团长任应挥着望远镜,死死盯着宝圩方向的硝烟;口里干得发苦,却顾不上喝水。就在一小时前,总攻号角才压过枪炮声传来,政委田耕的突击连率先闯进大井外廓。
枪声渐稀,蒸腾的硝烟像湿棉絮一样粘在山坳。任应反复询问通讯参谋:“田政委有没有回电?”没有。短短一个“没有”,像针一样扎在胸口。田耕从不失联,他信这一条常规。
人影陆续出现,伤员被抬下来,担架一一过去,却始终不见政委。任应忽然觉得脸颊发烫,心头没来由冒起一股焦躁,脚下踱来踱去。火炮震动尚未散尽,地面在嗡嗡作响,连他自己的脉搏都跟着乱拍。
再等五分钟,警卫员小潘疯了一样冲上来。“团长……政委倒在碉堡口,没留下最后一句话。”嗡的一声,任应脑中像炸开空包弹,双手乱抓,脚下发软,眼前白雾翻滚,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黄昏,天色铁青。副参谋长把水壶凑过来:“田政委牺牲,部队情绪波动,您得先稳住。”任应嗓子沙哑,只挤出一句:“集合,全团集合!”声音却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里。
夜里,篝火边风声呜咽。任应强忍泪水,朗声宣布:“政委把命留在阵地,咱们把胜利写到敌人投降书上!”一句完,方阵里的战士齐刷刷把刺刀举过头顶,火光照着钢刃,寒亮得吓人。
消息报到军部,秦基伟翻开作战记录,沉默良久,只写下一行字:“田耕——我军最强的团政委之一,宝圩战斗殉职。”简单十二字,却比任何颂词都要沉重。
很多人不知道,这位“最强政委”是怎样一路磨出来的。时间拨回1938年,19岁的田耕在太行山深处参加地方抗日游击队,第一堂课不是射击,而是用农家土话给乡亲解释“八路军为什么要筹公粮”。他靠一张会说、能唱的小嘴,把敌占区的乡亲劝进了交通站。
1943年,任应在修武独立营当副职,田耕正好调来晋东独立营。两人第一次拉家常时,田耕嘿嘿笑:“改天你当营长,我就当教导员。”玩笑挂在嘴边,第二天就能冲敌碉堡。这种人,骨子里不拿死活当回事。
1946年,太行军区把几个营糅成“小团”,任应成团长,田耕当政委。新团缺炮缺马,甚至连一张成图的地图都拿不出来,他俩站在野地里,用树枝在地面勾地形,边画边争。吵归吵,决心书却总是两人一起押手印。
同年底,晋冀鲁豫野战军编九纵。首战鲁西南,田耕端着机枪趴最前沿,任应气得直嚷:“你搞政治工作的守着火线干啥?”田耕叼颗草梗:“子弹认得我?它可没长眼。”说罢又冲出去。
枣子牙战斗那回,部队没有大炮,硬碰很可能掉一半兵力。田耕连夜写传单,带着几名会唱戏的兵,用喇叭喊戏词、劝投降。三天后,敌整整一个团缴了械。任应对着堆成小山的枪,不得不服:“服了你这张嘴。”
到了淮海,挖交通壕时田耕提出“蚯蚓掘进”法:小组轮换,先钻一条细缝再扩洞。这个土法让133团夜里摸进敌前沿,火力点一并解决。战后统计,团里伤亡比兄弟部队低了三分之一。
跨过长江再下广东。1949年初冬,雷州半岛北端的咸湿海风刮得人指关节发痛。田耕在雨夜里巡堤,衣服全湿透;任应看他冻得直哆嗦,让警卫员去拿大衣,他摇手:“留给哨兵,他们比我冷。”就是这么个性格,赢得上下官兵心服口服。
宝圩之前,田耕不到33岁,任应35岁。一个刚过而立,一个正当壮年。田耕习惯亲手给任应缝裤子破洞,战友们笑他“政委兼军需”,他挥手:“团长是我兄弟,谁不罩兄弟?”这话后来慢慢传开,成了133团的口头禅。
宝圩战斗第三天夜突,田耕带突击排钻壕沟、拔火力点。最后冲到碉堡口,一发冷枪从暗洞钻出,击中左胸。警卫员抱住他,他只说了三个字:“跟上去。”随后便没了声息。
战斗结束后,田耕遗体抬回驻地,任应站在棺前,眼睛红肿却一句哭喊也没有。他拿出田耕随身小本,上边夹着半片白纸——那是胜利后准备写给家里的报喜信,抬头一句草草带过:“我安好,勿念。”
几日后,133团追击至凭祥,广西战役宣告结束。告捷电文里,田耕的名字排在首功,将士们看到时没有欢呼,只把帽檐又往下压了压。
1950年春,柳州北麓立起一块青色石碑,碑上仅刻二十六字,末尾是“干部战士一千余人泣立敬立”。四周松风长吹,没配花圈,也没配哀乐,却常有人把刚擦亮的枪刺插在碑前土里,那刀尖反射的亮光,比任何文字都懂得沉默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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