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县教育工作会议的会场肃穆安静。
镁光灯聚焦在主席台那个身影上。
新任县委书记沈静怡正在宣读优秀教师代表名单。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回荡在礼堂每个角落。
“王建国,李秀芳,张明华……”
一个个名字流淌过去,台下响起礼节性的掌声。
直到她念出那个名字。
“林博雅。”
声音戛然而止。
不是停顿,是切断。像一把锋利的刀,骤然斩断了流畅的语流。
会场陷入一片真空般的寂静。
一秒。
两秒。
三秒。
所有人的目光,从茫然到探寻,最终聚焦在我——那个坐在中后排,穿着半旧西装的中年教师身上。
也聚焦回主席台,聚焦在她微微低垂又骤然抬起的脸上。
那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沉闷如鼓。
她目光穿越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这里。
复杂难辨的情绪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怀疑是错觉。
然后,她恢复了平静,继续念下一个名字。
仿佛那三秒的空白从未存在。
但我后背的冷汗,和她念出我名字时那微不可察的一丝颤音,都在告诉我。
有些东西,被彻底打破了。
三十年前那个深秋下午,我将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偷偷塞进同桌书包夹层时。
绝不会想到,这笔当时对我而言的“巨款”,会在漫长时光彼岸。
激起如此深沉的回响。
那笔钱,改变了什么?
那三秒,又意味着什么?
悬疑像一滴浓墨,在心头无声洇开。
01
1994年的深秋,风已经很有些刺骨的意味了。
云城一中的老教室窗户关不严,北风钻进来,带着哨音。
我缩了缩脖子,目光落在旁边空了大半天的座位上。
沈静怡的座位。
课桌边缘被她磨得有些发亮,桌肚里整整齐齐码着旧课本。
封面用挂历纸仔细包着,边角有点卷。
上午第二节数学课刚下,班主任唐老师出现在门口。
他招招手,声音不大,却让闹哄哄的教室瞬间安静。
“沈静怡,出来一下。”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
她抿着嘴唇,放下手里捏得发热的圆珠笔,慢慢站起身。
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袖口,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腕。
她走过我身边时,带起一阵淡淡的、类似皂角的干净气味。
我假装整理书本,眼角的余光跟着她。
唐老师和她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教室。
唐老师花白的头发在风里颤动,他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我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见沈静怡一直垂着头。
她的脖颈弯出一个脆弱的弧度,手指死死攥着外套下摆。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唐老师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回了办公室。
沈静怡没有立刻回来。
她独自在走廊站了很久,面向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单薄的背影像是要融进那片铅灰色里。
深秋的风扬起她有些枯黄的发梢。
然后她抬手,很快地,在脸上擦了一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我知道为什么。
新学期已经过去一个多月,学杂费名单上,唯独她的名字后面是空的。
二十块钱。
对很多家庭来说不算什么,对我们这些县城孩子,也是一笔开销。
但我知道,对沈静怡,这可能是一座山。
她回来时,脸色比出去前更苍白了些。
眼睛有点红,但已经没有泪痕。
她沉默地坐下,重新拿起笔,摊开练习册。
笔尖落在纸上,力透纸背,划出沙沙的声响。
比平时更用力,更快。
仿佛要把所有情绪都摁进那些数字和公式里。
我没敢跟她说话。
平时我们交流也不多,她是班里最安静、学习最拼命的那一个。
成绩永远在前三。
但我知道她中午常常不去食堂,只就着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啃冷馒头。
我知道她那件蓝色外套穿了整个秋天,袖口磨出了毛边。
我知道她用的练习本,正面写完用反面,铅笔字淡得看不清。
我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自己的“资产”。
口袋里有一张五元的纸币,皱巴巴的。
那是母亲给我买下周复习资料的钱,叮嘱了好几遍。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纸币粗糙的质感隔着布料传来。
讲台上,语文老师正在讲解《劝学》。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沈静怡挺直了背,听得异常认真,眼神里有种孤注一掷的光。
窗外的风更急了,摇动着光秃秃的树枝。
我忽然觉得,那二十块钱,或许不止关乎学费。
它关乎的,是一个女孩拼命想抓住的,通往“千里”之外的那条路。
而我兜里的五块钱,此刻沉甸甸的,烫得我心慌。
02
放学的铃声终于敲响,人群涌出教室。
沈静怡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几乎等人都走光了,她才起身。
她把书包带子紧了紧,低着头快步走出教室。
鬼使神差地,我远远跟在了后面。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只是想看看,那座“二十元”的大山背后,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家住在城西,那片地方被老城人称为“窝棚区”。
低矮的砖房拥挤在一起,巷道狭窄泥泞,空气里混杂着煤烟和潮湿的气味。
沈静怡熟稔地在迷宫般的巷子里穿行,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最终,她停在一间比周围更显破败的瓦房前。
墙皮剥落了大半,木门上的漆掉光了,裂缝用报纸糊着。
她推开虚掩的门,侧身进去。
我躲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面,心跳得厉害。
透过没有窗帘的窗户,能看到屋里昏黄的灯光。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奶奶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是个旧脸盆,似乎在择菜。
那是沈静怡的奶奶,陈秀英。开家长会时见过一次,沉默寡言。
沈静怡放下书包,挽起袖子,很自然地接过奶奶手里的活。
祖孙俩没有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择菜声。
过了一会儿,陈奶奶抬起头,满是皱纹的脸在灯光下更显愁苦。
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地传出来,不太清楚。
但我听清了关键的几个字:“……学费……咋办……”
沈静择菜的手停住了,头埋得更低。
陈奶奶颤巍巍地站起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她走到门口,朝隔壁张望了一下,似乎在犹豫。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挪到邻居家门前。
那家的门开着,里面电视声很大,播放着热闹的广告。
陈奶奶站在门口,搓着手,脸上堆起局促而卑微的笑。
“她婶子……忙着呢?”
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不耐烦:“哟,陈奶奶啊,有事?”
“是……是有点事……”陈奶奶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想……想跟你挪借一点……”
“借钱?”妇女的声音拔高了,“陈奶奶,不是我说,你家静怡学费还没交吧?这年头谁家宽裕啊?”
“就二十……二十就行,下个月低保……”
“哎哟,我当家的工资还没发呢,孩子也要交书本费,真没有。”
话音干脆利落,紧接着是“嘭”一声,像是关上了里屋的门。
陈奶奶站在原地,那点勉强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垮掉。
她转过身,背脊似乎更弯了,一步一步挪回自家屋里。
昏黄的灯光把她瘦小的影子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动得像风中残烛。
沈静怡一直低着头择菜,肩膀微微耸动。
一滴水珠掉进菜盆里,很快不见了。
不是水珠。
是眼泪。
她飞快地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继续手里的动作,更用力,更迅速。
仿佛要用劳动驱散所有的难堪和绝望。
陈奶奶坐回板凳,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得压人。
她抬起粗糙的手,摸了摸沈静怡的头发,动作很轻。
“囡囡……乖囡……是奶奶没用……”
沈静怡猛地摇头,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奶奶,我不念了。我去找活儿干。”
“胡说!”陈奶奶第一次提高了声音,随即又软下去,“你得念书,得出息……你爸你妈走得早……”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了。
祖孙俩的影子在墙上靠在一起,微微颤抖。
我靠在冰凉的树干上,手脚也一片冰凉。
巷子里的穿堂风灌进脖子,我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二十块钱,在这里,真的是能压垮人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裤兜。
那张五元纸币,似乎更烫了。
口袋里还有几枚冰冷的硬币,是早饭省下来的。
加起来,也许能买几包最便宜的榨菜,或者……
或者,能稍微填补一点那个破旧窗户里透出的,令人窒息的缺口。
但我能做什么?
我捏紧了那张纸币,边缘硌着掌心。
转身离开时,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昏黄的窗户。
沈静怡已经站了起来,在灶台前忙碌。
火光映亮她安静的侧脸,泪痕已干,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我知道,明天她还会准时出现在教室。
带着洗得发白的书包,和那双沉静倔强的眼睛。
只要还有一丝希望。
03
那张五元纸币在我的裤兜里待了整整一夜。
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得我辗转反侧。
母亲给的,买复习资料。下周就要用。
沈静怡空了大半的学费栏,她奶奶卑微佝偻的背影,邻居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还有沈静怡在灶火映照下,那沉默而执拗的脸。
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来回冲撞。
五块钱,在1994年,对一个高中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可以买一本急需的参考书,吃好几顿有肉的午饭,或者……
或者,能缓解另一个人人生崩塌边缘的一小部分压力。
但只是五块。离二十还差得远。
我给她,有用吗?杯水车薪。
她会不会觉得是施舍?伤了她那么强的自尊心?
我自己呢?资料怎么办?跟母亲怎么交代?
无数个问题纠缠着,直到天蒙蒙亮才昏沉睡去。
早读课,沈静怡的座位依旧是空的。
我心里一沉。直到第一节课快上课,她才匆匆从后门进来。
脸色比昨天更差,眼下一片淡青。
她坐下时,气息有些不稳,轻轻喘着。
身上还是那件蓝色外套,但似乎更单薄了。
课间,教室里闹哄哄的。
男生追逐打闹,女生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沈静怡安静地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英语书,目光却有些游离。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那页纸已经被捻得起了毛。
唐老师从教室前门走过,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摇摇头走了。
那眼神里的无奈,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
不能再犹豫了。
我借口去厕所,走到教室外面无人的角落。
掏出那张已经被我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软的纸币。
淡绿色的底纹,工人农民的图案。
它皱得厉害,边缘甚至有个小裂口。
我把它展平,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紧紧的小方块。
握在掌心,还能感受到它粗糙的质感。
心跳如擂鼓。
走回教室时,沈静怡正低头从书包里拿下一节课的课本。
她的书包很旧,军绿色的帆布面,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得露出线头。
侧面有一个小小的夹层,拉链坏了半截,用线胡乱缝了几针。
平时她好像不用那个夹层。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佯装随意地经过她的座位。
脚步没有停留,手指却极其快速地将那个折好的小方块。
从她书包坏掉的拉链缝隙里,塞进了那个夹层。
动作快得像一个错觉。
指尖甚至没有碰到书包的布料。
我走回自己座位坐下,手心里全是冷汗,指尖微微发抖。
眼睛盯着桌上的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用尽全部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往她那边看。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
依旧低着头,整理她的书本,将铅笔削得又尖又细。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张小小的、皱巴巴的淡绿色方块,此刻就安静地躺在她的书包夹层里。
带着我所有的犹豫、挣扎,和一点点微末的、发热的善意。
我不知道它能起多大作用。
或许只是徒劳。
但至少,我做了点什么。
接下来的一整天,我都处于一种紧张而恍惚的状态。
偶尔偷偷瞥她,她一切如常,听课,记笔记,沉默。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她伸手进书包里找橡皮,手指在那个侧面的夹层附近停留了一下。
很短暂的一下。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
但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拿出了橡皮,继续写字。
我的心慢慢落回原地,却又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她没发现。
也好。
就让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吧。
像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放学时,她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
拿起书包时,她掂了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那里面多了五克左右的重量,或许她能感觉到不同?
她没有查看,只是将书包背好,带子勒在瘦削的肩膀上。
走出教室门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扫过喧闹的教室,扫过黑板,也……
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了我的方向。
然后她转身,消失在走廊尽头。
背影依旧挺直,孤独,却仿佛多了一点难以察觉的力量。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大,又微不足道的事情。
复习资料的钱没了。
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奇异地轻松了一些。
窗外,暮色四合,深秋的晚霞像一块洇开的旧绸布。
我不知道这五块钱的命运会如何。
也不知道它是否能真正帮到她。
我只知道,在那个下午,一个少年做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
尽管忐忑,尽管微小。
而岁月的洪流,才刚刚开始涌动。
04
第二天,沈静怡的座位没有再空着。
她来得很早,甚至比平时更早。
我进教室时,她已经在背古文了,声音低而清晰。
晨光熹微,照着她专注的侧脸,似乎比昨日多了些血色。
早自习下课,唐老师又把她叫了出去。
这次时间很短。回来时,沈静怡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含着水光。
但嘴角是微微抿着的,那是一个克制的、如释重负的弧度。
她走到座位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向我。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迎上她的目光。
清澈,沉静,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她看了我足足有三秒钟。
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教室里的嘈杂声仿佛瞬间远去。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微微发麻。
她知道了?她发现那五块钱了?她会说什么?
谢谢?还是问我为什么?
我喉咙发干,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就在我以为她终于要开口时。
她极轻极快地对我说了两个字:“谢谢。”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不等我回应,甚至不给我任何分辨这“谢谢”具体指向何处的机会。
她已经转过身,坐下了。
拿出课本,摊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声“谢谢”从未发生。
但我确信,那不是幻听。
她谢谢我。为什么?
是因为我可能察觉了她的困境却没有像别人一样议论?
还是因为她真的发现了那五块钱,并且猜到是我?
她没说破,我也无法追问。
我们之间,恢复了一种比以往更微妙的状态。
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偶尔问一道数学题,借半块橡皮,她会轻声说“给”或“这里”。
我也只是点头接过,不多言。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注意到,她学习比以往更加拼命。
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她几乎从不离开座位。
不是在做题,就是在背单词。
中午吃饭时间,她依然就着咸菜啃冷馒头,但速度很快。
吃完立刻回教室,趴在桌上小憩十分钟,然后继续学习。
她的成绩本来就极好,那之后更是稳居年级前三。
有时我遇到难题皱眉,她会不经意地瞥一眼。
如果恰好是她擅长的科目,她会用笔尖在她草稿纸上轻轻点一下。
“这里,辅助线。”
或者,“用这个公式试试。”
点到即止,绝不逾越。
一种无声的、默契的互助,在我们之间悄然建立。
基于那未曾言明的五块钱,也基于少年人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尊重。
有一次大扫除,我们被分到一组擦窗户。
她踩着凳子擦高处,我扶着。
阳光很好,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她擦得很认真,指尖用力,玻璃发出吱呀的响声。
我忽然低声问:“学费……凑齐了?”
她擦玻璃的手停了一下,没有回头。
“嗯。”声音很轻,“唐老师……帮了忙。”
原来如此。是唐老师垫了剩下的十五元。
我那五块,或许真的只是杯水车薪。
但至少,我往那个快要见底的杯子里,添了一小勺水。
她跳下凳子,拿起抹布去水桶边清洗。
背对着我,忽然又说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钱……我会还的。所有的。”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我知道,她说的不只是钱。
那份沉甸甸的善意,那份在她人生至暗时刻透进来的微光。
她都记着。
以她独有的、沉默而倔强的方式。
深秋过去,冬天来了。
教室里生了炉子,但还是很冷。
沈静怡的手指生了冻疮,红肿着,握笔时看起来就很疼。
但她写字的速度一点没慢。
有时我会“多带”一个热水袋,借口太烫用不了,放在我们桌子中间。
“放这儿暖暖手吧,别浪费。”
她起初会愣一下,然后低声道谢,将红肿的手轻轻贴上去。
热气氤氲中,她冻得发白的脸颊慢慢恢复一点红润。
我们依旧没有太多话。
但那五块钱,像一粒投入静湖的石子。
涟漪无声扩散,连接起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
在1994年那个寒冷而漫长的冬天。
我们各自埋头,在书山题海里跋涉。
为了一个模糊却坚定的未来。
偶尔从成堆的试卷中抬起头,视线相撞。
她会极快地移开目光,嘴角却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松动。
我知道,有些东西,不必说出口。
它们藏在每一次克制的感谢里,藏在每一道题目的无声提示里。
藏在那个旧书包夹层中,或许早已被使用的、皱巴巴的淡绿色纸块里。
然后在时光里,静静等待发芽。
05
时间在成摞的试卷和不断缩短的倒计时中飞速流逝。
黑板旁的“距离高考还有XXX天”的数字,不断变小。
窗外的梧桐树秃了又绿,绿了又浓。
蝉鸣再次响起时,我们已经坐在了闷热难当的考场里。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纸张和紧张的气息。
最后一科结束铃声响起,走出考场时,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人群像泄洪的水,嘈杂,喧嚣,带着解脱般的狂喜或沮丧。
我看见了沈静怡。
她走在人群边缘,依旧安静,手里拿着透明的文件袋。
脚步却比平时轻快许多。
我们目光在攒动的人头中相遇。
她朝我这边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很淡、却很真实的笑容。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明朗的笑意。
像阴霾天空裂开的一道金边。
我知道,她考得很好。她一定可以。
填报志愿那天,教室里气氛复杂。
兴奋,迷茫,离别在即的感伤交织在一起。
沈静怡的志愿表上,第一栏赫然填着远方一所顶尖的名牌大学。
专业是经济学。
那是她拼尽全力够到的星辰,也是改变命运最直接的路径。
而我,选择了省内的师范学院。
中文系。
没什么波澜壮阔的理想,只是觉得喜欢,也觉得稳妥。
志愿表交上去,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离校那天,校园里空空荡荡。
我收拾完宿舍最后一点东西,拎着行李走出校门。
却在老槐树下,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沈静怡。
她换了一件干净的碎花短袖衬衫,还是旧的,但洗得很清爽。
背着那个熟悉的、磨损的军绿色书包。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晃动的光斑。
她看到我,走了过来。
脚步不疾不徐,眼神清澈平静。
我们面对面站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夏日的风拂过,带着燥热和离别的气息。
蝉在拼命地叫着。
“你要走了?”我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废话。
“嗯,晚上的火车。”她点点头,“先去省城,再转车。”
“一路顺风。”我说。
“你也是。”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
像是要记住什么。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比平时更清晰,也更郑重:“林博雅。”
“嗯?”
“谢谢你。”
又是谢谢。但这次,语气不同。
她补充了三个字:“……的一切。”
一切?
包括那未曾言明的五块钱吗?包括那些课间默契的提示?包括那个共享的热水袋?
或许都包括。
又或许,远不止这些。
那是在感谢一段共度的、沉默而努力的青春时光。
感谢在最低谷时,未被戳破的尊严和那点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暖意。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
然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内容——感激、坚定、告别,还有对未来的某种约定般的期许。
随即,她转过身,背对着我挥了挥手。
没有再回头。
单薄的背影挺得笔直,一步步走向巷子口,走向她未知而广阔的前路。
很快消失在拐角,消失在1995年盛夏灼热的阳光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行李的带子勒得掌心发疼。
心里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
“谢谢你的一切。”
这句话,像一枚印章,烙在了那个离别的午后。
大学四年,我们通过两次信。
很简短,聊聊大学生活,说说近况。
她的信纸是最便宜的那种,字迹依旧工整秀丽,行文简洁克制。
能看出她很忙,也很充实,在努力吸收一切知识,弥补过去的缺失。
我的回信也差不多,说说师范学院的琐事,读了些闲书。
后来,信渐渐少了。
毕业后,我如预期般回到云城,在县一中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日子平淡如水,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看着一茬又一茬的学生来了又走。
听说沈静怡大学毕业后,考上了公务员,去了省里。
又听说她下基层了,在很偏远的乡镇锻炼。
再后来,消息愈发模糊。
偶尔在本地新闻上,会瞥见一个相似的名字,但职务已让人感到遥远。
我们的人生轨迹,就像短暂相交的两条线。
在那个深秋的教室,因为二十元学费和一张五元纸币,有过一次隐秘的交汇。
然后,便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开去。
越来越远。
那五块钱的往事,和那句“谢谢你的一切”。
被深深埋进记忆的角落,蒙上了时光的灰尘。
我以为,那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在平凡的三尺讲台上,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
也目睹着我深爱的这所百年老校,在岁月和变迁中,逐渐显出疲态和困窘。
直到三十年后的那个秋天。
直到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
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被念出。
那三秒,死一般的寂静。
像一把沉重的钥匙,骤然插入锈蚀的锁孔。
“咔哒”一声。
尘封的一切,开始松动。
06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两鬓泛白的中年教师。
我依旧在云城县一中,守着我的语文课堂和那间堆满书籍的办公室。
学校还是老样子,红砖教学楼外墙爬满了深绿的爬山虎。
梧桐树更粗壮了,夏天投下浓荫,秋天洒满金黄。
但内里,却在不可避免地衰旧。
墙皮剥落,电路老化,实验室的设备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
生源也在流失,稍有条件的家庭,都想方设法把孩子送到市里、省城去读书。
更糟糕的消息是,县里有了新的城市规划。
我们这片老城区,被划入了“优化整合”的范围。
传言像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怎么都扫不干净。
最盛行的一种说法是:县一中老校区可能要被合并,迁往新城。
原址或许会开发成商业住宅。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池水,在校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老教师们忧心忡忡,这里承载了他们几乎全部的职业生涯和情感。
年轻教师则更多考虑现实去向。
学生们懵懂,却也隐约感觉到不安。
我为此寝食难安。
不仅仅是因为我在这里工作了半辈子。
更因为,我深信教育的根脉需要沉淀,需要延续。
这座百年老校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润着独特的人文气息。
是无数像唐老师那样的前辈,还有我们这代人,用青春和心血滋养出来的。
它或许陈旧,但它的魂不能散。
为此,我没少往县教育局跑。
局长徐成才,是个务实派,但也透着官僚体系里常见的圆滑和距离感。
他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盆栽绿意盎然,与我那间堆满作业本的办公室截然不同。
“林老师,你的心情我理解。”徐局长递过一杯茶,语气温和,内容却不容置疑。
“但我们要面对现实。老校区设施陈旧,存在安全隐患,改造需要大量资金。”
“新城规划是县里的大战略,教育资源的集中优化配置,是大势所趋。”
“合并是为了更好的发展,是为了孩子们能有更现代化的学习环境。”
他说的似乎都有道理。
但我知道,所谓“集中优化”,往往意味着更远的通勤距离,更陌生的环境。
也意味着,这所百年老校可能就此成为历史书上一个冰冷的注脚。
“徐局长,”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恳切些,“设施可以更新,但历史的底蕴、文化的传承,是搬不走的。”
“很多老校友对母校感情深厚,这种精神凝聚力,对新校区建设也是无形的财富。”
“我们是不是可以寻求一种方案,既保留老校区,进行必要的升级改造,同时拓展新校区?”
徐局长放下茶杯,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公式化。
“林老师,理想是好的。但县财政就那么大一块蛋糕。”
“教育要投入,城建要投入,哪里都需要钱。”
“我们要算经济账,也要算效率账。集中力量办大事,这是基本原则。”
“你的建议,局里会慎重考虑。但最终,还是要服从全县发展大局。”
谈话往往在这样的推拉中结束。
我带着一腔热忱和道理进去,带着满腹的无奈和憋闷出来。
回到学校,看着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宁静,也格外苍老的教学楼。
心里沉甸甸的。
唐青山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住在学校后面的老教师宿舍里。
有时我会去看他,陪他下下棋,说说学校的事。
他的头发全白了,但精神还好,眼神依旧清亮。
“博雅啊,急不得。”他听完我的牢骚,缓缓落下一枚棋子。
“有些事,要看机缘,也要看有没有足够分量的人,真正把它放在心上。”
“咱们学校,是有历史的,有故事的。这些,都是无形的力量。”
“故事?”我苦笑,“现在谁还听故事?都看数据和规划。”
唐老师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摇曳的梧桐树,深邃悠远。
“会有人听的。只要故事是真的,只要那盏灯……曾经被点亮过。”
他的话有些玄奥,我没完全听懂。
只当是老人在安慰我。
直到那天,县委办公室下发通知。
召开全县教育工作会议,规格很高,各校负责人和优秀教师代表必须参加。
通知末尾,附上了新任县委书记的姓名。
我扫了一眼,目光定格。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血液瞬间涌向头顶。
沈静怡。
新任云城县县委书记,沈静怡。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三十年的时光尘埃。
照亮了记忆深处,那个穿着发白蓝色外套、沉默倔强的女孩侧脸。
照亮了那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
照亮了离别时,那句轻而重的“谢谢你的一切”。
以及不久前,会场上那令人窒息的三秒寂静。
无数画面碎片呼啸而来,撞击着我的思绪。
是她。真的是她。
她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
那三秒的停顿,绝非偶然。
唐老师那句“只要那盏灯曾经被点亮过”,忽然有了具体的指向。
我的手微微发抖,捏着通知的纸张发出细碎的声响。
窗外,暮色降临,老校区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模糊而坚定。
一场关于这所学校,关于过往与现在,关于感恩与抉择的风暴。
似乎正在那三秒的寂静之后,悄然酝酿。
而我,被不由自主地,推到了风暴眼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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