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以为“社会”是人类的独有发明。
却很少低头看看树梢上的猴群——它们早已用生存本身,写就了一部关于权力、血缘与存在方式的社会哲学。这让我想起庄子所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们习惯于从自身的文明尺度丈量世界,却忘了在更广袤的生命领域中,存在着无数种被我们称为“原始”却精妙无比的存在智慧。
灵长类的社会,从来不是单一剧本的重复演出。它们之中,有母系为尊的环尾狐猴,雌猴继承家园,雄猴成年后远走他群,如古代部落中的“远嫁”男子;也有一夫多妻的银背大猩猩,雄壮的首领如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以力量守护整个家族;还有如叶猴般的一夫一妻制小家,仿佛现代都市中安静的核心家庭;更有狒狒那样的“家庭”联盟,等级森严,弱肉强食,俨然一部灵长类的《君主论》实践。
那么,问题来了:
为什么同为猴子,社会结构却如此悬殊?
答案或许不在于“它们想怎样”,而在于“它们能怎样”。这恰如人类的思想体系,表面上是我们选择了某种哲学,实则是生存处境选择了某种思维方式。猴子不会辩论“自由意志”,却用整个生命状态诠释了何为“必然中的自由”。
在自然界中,猴子不是狮子,也不是老虎。它们没有利爪与獠牙作为个体生存的绝对保障。一只离群的狒狒,几乎注定是豹子的晚餐;而一群狒狒,却可以与天敌对峙甚至反击。于是,“群居”对它们而言,不是选择,而是宿命。正如人类在精神上无法脱离肉体而独存。这种依存关系,令人想起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抛入世”——我们都被抛入特定的生存情境中,不得不做出自己的抉择。
这种“依存”,塑造了它们的社会形态。食物的分布、天敌的威胁、后代的养育难度——这些看似琐碎的生存条件,共同编织了构建猴群社会的“逻辑基础”。就像古希腊的城邦制度离不开爱琴海的地理环境,中国的宗法制度离不开黄河的农耕文明,猴群的社会结构也是其生态环境的必然产物。
比如环尾狐猴的母系制度,本质上是一种“血缘可确认”的系统——孩子必然知道母亲是谁,父亲却难以追溯。于是权力与归属自然流向雌性。这不禁让人想起人类早期的母系社会,那些掌管部落的老祖母,她们手中握着的不仅是权力,更是整个族群的记忆与传承。
而在银背大猩猩的世界,雄性的力量足以保护族群,于是“父系”成为可能,一如人类早期部落中的英雄时代。阿喀琉斯式的英雄不仅存在于《伊利亚特》中,也活跃在非洲的丛林里。有趣的是,这种力量崇拜在人类文明中演变成了各种形式的权威认同,从酋长到国王,从神祇到国家。
最有趣的或许是秦岭川金丝猴的“家族联盟”。它们发展出一种超越单一家庭的联合结构,仿佛城邦制的雏形,却又因繁育权的垄断而难以进一步扩张。要突破这个界限,就需要更复杂的叙事——比如“共同祖先的神话”,或“等级制度的伦理”。而这,恰恰是人类所擅长的。我们创造了图腾、神明、法律和国家,用虚构的故事将无数陌生人联结在一起。猴群止步于此,而人类却走向了更广阔的文明。
于是,我们发现:
猴群的社会,是一部写在基因与环境之间的“实用哲学”。
它们没有选择“应当如何”,而是回应“只能如何”。它们的制度,不是思想的产物,而是生存的必然。这令人想起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最根本的法则就蕴藏在自然的本然状态之中。
这不禁让人反思人类自己的历史。我们曾以为父系或母系是文明的进步或倒退,却忽略了它们本质上都是对特定生存结构的适应。我们批判某些制度“落后”,赞美某些制度“先进”,却忘记了在自然的选择面前,没有哪一种结构具备先验的优越性——只有是否契合当下的“存在度”,实现群团的存在和存续。就像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各执一词,实则都是对那个时代生存困境的不同回应。
猴子不讲哲学,但它们用生命演绎着最根本的哲学问题:
“如何在局限中寻找可能?如何在必然中开辟自由?”
这个问题,从林中的猴群到都市中的人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答。
而我们人类,虽然自诩智慧,却常常在社会的构建中迷失方向——要么陷入僵化的制度崇拜,要么坠入虚无的结构解构。我们忘记了,任何社会形式,都不过是生存的修辞,是存在的临时答案。就像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构建的完美城邦,终究只是对雅典现实的一种修辞性回应。
也许,当我们凝视猴群,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动物的行为,也是一面映照人类自身的镜子——在那里面,权力、血缘、合作、竞争,所有我们引以为豪或深以为耻的社会现象,原来都早已在自然的剧本中,被无数次书写,又无数次擦去。
从某种意义上说,研究猴群的社会,就是在研究人类文明的“前史”,就是在审视我们自己那些尚未被文化修饰的本真状态。
真正的智慧。
或许不在于设计出“最完美”的社会,而在于理解:没有一种结构是永恒的,正如没有一只猴子可以永远做王。存在的本质,不在于你属于母系还是父系,而在于你能否在给定的生存结构中,活出属于那个结构的、真实的生命瞬间。
就像庄子在《逍遥游》中所描绘的境界:“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或许,无论是猴子还是人类,最高的智慧都不是对抗自然的法则,而是在法则之中找到自己的逍遥之道。
猴群用千万年的进化告诉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在于选择了什么样的社会形式,而在于必须通过对应的“社会形式”来应对当下的外在生存结构和存在度。
当我们终于明白这一点,回头再看那些在枝头跳跃的猴群,或许会心生敬畏——它们不仅是我们的远亲,更是我们在自然中的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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