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荣国府荣禧堂内灯火通明。
家宴正进行到一半,贾政放下筷子准备考校儿孙功课。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坐在末席的贾环身上。这个十三岁的庶子缩着肩膀,手里筷子微微发颤。
当贾政沉声问起《论语》章句时,贾环猛地站起身。
椅子腿刮过青砖,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张了张嘴,在满堂寂静中,竟对着父亲脱口喊出:“回老爷的话……”
“老爷”二字像冰锥般刺穿了暖融的宴席空气。贾政手中的茶盏“咚”地落在桌上。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满桌人屏住了呼吸。连最年幼的孩子都感觉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迫。
赵姨娘坐在女眷偏席,手中的绢帕无声绞紧。她垂下眼帘,谁也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
01
腊月的寒风掠过荣国府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荣禧堂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十二盏琉璃宫灯将正厅照得亮如白昼,两张大圆桌铺着猩红缎面桌布。主桌上首坐着贾政,左右依次是贾赦、贾珍等爷们。
女眷桌设在屏风左侧,王夫人居首,邢夫人次之。赵姨娘的位置紧挨着屏风边缘。她今日穿了件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袄子,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
贾环坐在男桌最末位。他面前摆着的菜色与旁人无异,但他几乎没怎么动筷。从入席开始,他就一直低着头,手指在桌下反复揉搓衣角。
宴至半酣,贾政忽然放下酒杯。厅内说笑声渐渐低了下去。这位荣国府二老爷环视了一圈儿孙,目光最终落在贾环身上。
“环儿。”贾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严。
贾环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身。动作太急,椅子向后歪去,他慌忙扶住,又撞到了身后的丫鬟。小丫鬟手里的汤勺“当啷”落地。
这连串的失误让贾政眉头皱得更深。他沉声问:“近日在读什么书?”
“在、在读《论语》……”贾环的声音细若蚊蝇。
“读到哪一篇了?”
“《里仁》篇……刚、刚读完。”贾环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贾政微微颔首:“‘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下一句是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贾宝玉在对面悄悄做口型,贾兰也投来鼓励的目光。但贾环张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越是着急,那些字句就越是躲藏起来。
时间在沉默中拉长。女眷桌上,王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姿态端庄。邢夫人用帕子掩了掩嘴角。赵姨娘依然垂着眼,只是绞着帕子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不、不以其道得之……”贾环终于挤出半句,却卡住了。
贾政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正要开口,贾环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补充道:“回老爷的话,学生愚钝,还请老爷……”
“老爷”二字出口的瞬间,整个荣禧堂陷入了死寂。
贾政手中的象牙筷“啪”地按在桌上。
他缓缓站起身,盯着这个庶子,眼神里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怒意。
按照礼法,庶子当众称生父为“老爷”并非不可,但在这样正式的家宴上,这声称呼里透出的生疏与卑微,简直是在打贾政的脸。
“你叫我什么?”贾政的声音冷得像腊月井水。
贾环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瞬间惨白。他扑通跪倒在地:“父、父亲……儿子错了……”
“错了?”贾政冷笑一声,“我看你清楚得很。既然这么想当‘下人’,那就跪到想清楚为止!”
说完这话,他拂袖离席,连披风都没拿就径直走出了荣禧堂。厚重的门帘被掀起,灌进一股刺骨的寒风。
满桌人面面相觑。贾赦清了清嗓子:“小孩子家紧张说错话,何必动这么大气。”话虽如此,他却没让人去扶贾环。
王夫人站起身,温声吩咐:“都散了吧。周瑞家的,去书房给老爷送件披风。”她甚至没看还跪在地上的贾环一眼。
众人陆续离席。经过贾环身边时,脚步或快或慢,无人停留。最后只剩赵姨娘还站在原地。她慢慢走到儿子身边,蹲下身,用帕子擦了擦贾环额头的冷汗。
“娘……”贾环声音哽咽。
“别说话。”赵姨娘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数着地砖,数到三百再起来。”
她说完站起身,整了整衣襟,转身朝外走去。
跨出门槛时,她回头瞥了一眼主桌方向——王夫人刚才坐过的位置,此刻空荡荡的,只有烛火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赵姨娘的眼神在那影子上停留了一瞬,晦暗难明。
02
荣禧堂的烛火渐次熄灭,只留两盏守夜灯。
贾环还跪在冰凉的地砖上。他已经数到两百七十三,膝盖早已麻木,寒意从青砖缝里钻上来,顺着腿骨往上爬。远处传来打更声,三更天了。
一个小身影悄悄溜进厅堂。是寄居在府里的远支小姐贾晓雪。她手里捧着个小手炉,轻手轻脚走到贾环身边。
“环哥哥,这个给你暖暖。”她把手炉塞到贾环手里,又从袖中掏出两块点心,“厨房偷拿的,还热着。”
贾环愣愣地看着她。府里同龄的兄弟姐妹,除了探春偶尔会悄悄关照他,大多对他视而不见。这个才来半年的远房堂妹,是少数不躲着他的人。
“谢谢……你快回去,让人看见不好。”贾环低声说。
贾晓雪摇摇头,挨着他在旁边坐下:“我陪你说话,时间过得快些。”她今年十二岁,父母双亡后投奔荣国府,平日里乖巧安静,很少引人注意。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贾晓雪忽然轻声问:“环哥哥,你为什么那么怕政老爷?”
贾环握着手炉,指尖渐渐回暖。“他是父亲。”他顿了顿,“可我总觉得……我不配当他的儿子。”
“怎么会呢?”
“宝玉哥哥背书快,字写得好,大家都喜欢他。
我背书慢,写字歪,连称呼都会叫错。”贾环的声音越来越低,“姨娘说,我要加倍小心,不能给父亲丢脸。
可我越是小心,就越容易出错。”
贾晓雪不知该如何安慰。
她想起白天在花园里无意听到的对话——两个王夫人房里的仆妇边走边议论,说赵姨娘“教子无方,上不得台面”,又说“庶子就是庶子,再怎么教也改不了那股小家子气”。
那些话她没敢告诉贾环。此刻看着少年苍白的侧脸,她只是轻声说:“我觉得环哥哥很好。上次我风筝挂树上,只有你肯帮我取。”
贾环勉强笑了笑。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慌忙起身,贾晓雪闪身躲到屏风后。
进来的是赵姨娘。她手里端着个食盒,走到贾环面前:“三百数完了?”
“数完了。”
“起来吧。”赵姨娘扶起儿子,让他在椅子上坐下,从食盒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喝了,驱驱寒。”
贾环捧着碗,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姨娘,我今天是不是又给父亲丢人了?”
赵姨娘静静看着他喝完姜汤,才开口道:“你是庶出,这是改不了的事实。
但庶出不等于低贱。”她接过空碗,语气平静,“记住今天跪的滋味。
以后更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人。”
“可是父亲他……”
“你父亲有他的难处。”赵姨娘打断他的话,眼神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这个府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药膏,蹲下身给贾环揉搓膝盖。“疼吗?”
“不疼。”
赵姨娘的手顿了顿,忽然说:“环儿,娘问你,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你身边了,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贾环一愣:“姨娘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赵姨娘站起身,收起药瓶,“随口一问罢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给老太太请安。”
她吹熄了最后两盏灯,领着贾环走出荣禧堂。月光照在青石路上,拉长了两人的影子。贾晓雪从屏风后探出头,看着那对母子渐行渐远。
赵姨娘的背影挺得笔直,脚步稳而轻,丝毫没有白日里在众人面前那种唯唯诺诺的姿态。这个发现让贾晓雪心头泛起一丝疑惑。
03
次日清晨,贾晓雪照例去给贾母请安。
路过东跨院时,她听见厢房里传来争吵声。是王夫人的陪房曾秀蓉,正在训斥一个小丫鬟:“连盆炭火都看不好,要你们何用?”
小丫鬟哭着辩解:“是赵姨娘屋里的惠香来说,她们那屋炭不够,先借两筐……”
“借?”曾秀蓉冷笑,“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府里每月的份例都是定好的,怎么偏她不够?怕是偷偷拿出去换钱了吧!”
这话说得极重。
贾晓雪放轻脚步,躲在月亮门后往里瞧。
只见曾秀蓉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体面的青缎袄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正是王夫人手下最得力的管事媳妇。
“去,把那两筐炭追回来。再告诉惠香,想要炭,让赵姨娘自己来跟我说。”曾秀蓉吩咐完,转身进了屋。
小丫鬟抹着眼泪跑了。贾晓雪正要离开,却见赵姨娘从另一条小径走来。她显然是听见了刚才的话,但面上毫无波澜,径直走到曾秀蓉屋前,轻轻叩门。
门开了,曾秀蓉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哟,赵姨娘怎么来了?快请进。”
“不进去了,就说两句话。”赵姨娘的声音平平的,“炭是我让惠香借的。这几日环儿夜里读书,多用了一筐。下个月我的份例里扣还便是。”
曾秀蓉笑道:“姨娘这话说的,我哪是这个意思。只是底下人办事没规矩,该管教管教。”
“是该管教。”赵姨娘点点头,“不过有些话,还是莫要在小丫头面前说为好。传出去,还以为我们荣国府克扣妾室的用度呢。”
这话绵里藏针。曾秀蓉笑容僵了僵:“姨娘多心了。”
“是我多心最好。”赵姨娘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对了,老爷昨晚睡得晚,今早胃口不好。夫人那边若炖了汤,烦请送一碗去书房。”
她说完便走了,留下曾秀蓉站在门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贾晓雪悄悄退开,心里却更加疑惑——刚才赵姨娘那番话,哪里像平日那个唯唯诺诺的妾室?
午后,贾晓雪去祠堂给父母牌位上香。
管祠堂的老仆林卫国正在擦拭供桌。
这位老人年在七十上下,头发全白了,背微驼,据说在贾代善老太爷在世时就在府里当差。
“林爷爷好。”贾晓雪乖巧地问好。
林卫国眯着眼看她:“是晓雪小姐啊。又来上香?”
“嗯。”贾晓雪点上香,跪拜完毕,帮着老人收拾香炉,“林爷爷在府里很多年了吧?”
“整整五十年喽。”老人叹息,“从老太爷在时就在了。”
“那您一定见过府里很多事。”贾晓雪状似无意地问,“赵姨娘是什么时候进府的呀?”
林卫国擦拭供桌的手顿了顿:“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好奇。赵姨娘对环哥哥很严格,但有时又觉得她……不太一样。”
老人沉默片刻,压低声音:“有些事,不知道最好。”他抬眼看了看祠堂外,确定无人,才继续说,“赵姨娘进府那年,是老太爷过世前一年。
那时二老爷刚中进士,老太爷身子已经不好了。”
贾晓雪竖起耳朵:“她是家生的丫鬟吗?”
林卫国摇摇头,眼神变得深邃:“不是家生,也不是外头买来的。
她是……被人送进府的。”他忽然停住话头,“罢了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晓雪小姐,老奴多嘴一句,在府里,多看少说,平平安安最好。”
老人不肯再多言,埋头继续擦拭。贾晓雪却听出了弦外之音——赵姨娘的来历,似乎并不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贾晓雪暗中观察赵姨娘。
她发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妾室,有许多不寻常之处。
比如她身边的惠香,看似木讷,实则手脚利落,眼神警惕;比如赵姨娘虽衣着朴素,但偶尔露出的里衣料子,竟是上好的软烟罗;再比如她院中那几盆兰花,品种名贵,绝非寻常妾室能养得起的。
这些发现像细小的珠子,贾晓雪还缺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来。但她隐约感觉到,赵姨娘在荣国府的地位,远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卑微。
腊月二十八,贾环的禁足解了。贾政那边没再提那晚的事,却也没召见这个庶子。倒是赵姨娘去书房送了一次汤,据说待了足足半个时辰。
那天傍晚,贾晓雪看见贾环从书房方向回来,脸上带着久违的轻松。她迎上去:“环哥哥,政老爷叫你去了?”
贾环摇摇头,却微笑着说:“父亲让人传话,说我《论语》还需用功,但字有进步。”他从袖中拿出一方新砚台,“这是父亲赏的。”
一方砚台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但对贾环来说,这已是难得的认可。他捧着砚台,眼眶微红:“姨娘说得对,只要我好好努力,父亲会看见的。”
贾晓雪为他高兴,却也不免疑惑——贾政态度的微妙转变,是否与赵姨娘那日的拜访有关?这个看似卑微的姨娘,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在短短半个时辰里,让贾政对庶子的态度发生变化?
夜色渐深,荣国府的灯笼次第亮起。
东跨院赵姨娘的屋里,烛光摇曳到很晚。
窗纸上映出两个身影——赵姨娘和她的儿子,一个在灯下做针线,一个在案前读书。
这画面宁静平和,与府里暗流涌动的一切,仿佛格格不入。
04
正月里,荣国府上下忙着筹备元宵节。
账房先生郑咏思却遇到一件棘手事。
他是府中清客,也帮着核对账目。
今年年节开支特别大,他照例要整理账册向贾政禀报。
可核对过程中,他发现了一笔奇怪的支出。
这笔支出名为“特殊用度”,从二十年前开始,每月固定支取五十两银子,从未间断。
支出凭证上只盖着老太爷贾代善的私印,备注栏写着“照旧例”三个字。
五十两不是小数目,二十年来累计已逾万两。
更奇怪的是,这笔钱不归入公中账目,而是单独走一条线。
郑咏思想查去向,却发现相关票据都是二十年前的旧式样,经办人一栏的名字模糊不清。
他去找管账的老先生询问。老先生戴着老花镜看了半天,摇头说:“这是老太爷在世时定的规矩,我们只按月支取,具体做什么用,不清楚。”
“总得有个去处吧?”郑咏思追问。
老先生想了想:“好像是……送到城外某个田庄?不对,是汇到南边去了?唉,年头太久,记不清了。”
郑咏思觉得蹊跷。
他借着核对年节采买的名义,翻出了更多旧账册。
在堆满灰尘的库房里,他找到了二十年前的账本。
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那笔“特殊用度”的起始。
日期是贾代善去世前三个月。第一笔支出备注写着:“赵氏安置之用”。之后的记录就变成了简略的“照旧例”。
赵氏?郑咏思心头一跳。
府里姓赵的女眷,只有赵姨娘一人。
他合上账本,陷入沉思。
若这笔钱真与赵姨娘有关,那她每月五十两的“安置费”,比正经姨娘的月例高出数倍。
这笔钱持续二十年,她为何从未显露富贵?钱又去了哪里?
与此同时,贾晓雪也在继续她的“观察”。她发现赵姨娘与府中几个老仆关系微妙——不是主仆间的恭敬,更像是一种……平等的默契。
元宵节前三天,贾晓雪去给林卫国送年礼。老人住在祠堂后的小院里,屋里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贾晓雪去时,他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
“林爷爷,这是厨房做的桂花糕,给您尝尝。”
林卫国笑眯眯接过:“晓雪小姐有心了。”他给贾晓雪倒了杯热茶,“天冷,喝点暖暖。”
两人闲聊了几句府里过节的事。林卫国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今年元宵,老太爷在时那才叫热闹。请戏班子,放烟火,流水席从早开到晚……”
“老太爷一定很慈祥吧?”贾晓雪顺着他的话问。
“慈祥?”林卫国摇摇头,又点点头,“老太爷是个人物。
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但对底下人,只要忠心,他从不亏待。”他抿了口酒,眼神飘远,“就说赵姨娘吧,当年若不是老太爷一句话,她怕是……”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老人警觉地看了看贾晓雪,低头喝酒。
贾晓雪心跳加速,面上却装作天真:“赵姨娘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林卫国摆摆手,“老奴喝多了,胡言乱语。”
“林爷爷,您就告诉我吧。”贾晓雪央求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就是好奇,赵姨娘为什么对环哥哥那么严,自己却从不争什么。”
老人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晓雪小姐,有些事知道了未必是福。但你既然问……赵姨娘刚进府时,不是做姨娘的。”
“那是什么?”
“是……”林卫国压低声音,“是老太爷认的义女。”
贾晓雪睁大眼睛:“义女?那她怎么……”
“后来老太爷病重,临终前改了主意。”老人的声音更低了,“具体怎么回事,老奴也不清楚。
只记得老太爷把二老爷叫到床前,说了很久的话。
出来后,赵姨娘就搬到东跨院去了。
再后来,就有了环三爷。”
“那赵姨娘的娘家呢?”
“娘家?”林卫国苦笑,“她哪有什么娘家。
她是孤女,被老太爷的一位故交托付来的。
那位故交姓赵,是个商人,对老太爷有救命之恩。
可惜赵家后来败了,只剩这么个女儿。”
孤女、义女、救命之恩……这些碎片在贾晓雪脑中拼凑,却仍缺了关键的一环。
如果赵姨娘真是老太爷认的义女,那她本该是府里的正经小姐,怎么会沦落为妾?老太爷临终前为什么改主意?贾政又为何对她如此冷淡?
“那赵家就没留下什么?”贾晓雪追问。
林卫国眼神闪烁:“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他站起身,明显不想再谈,“晓雪小姐,天不早了,您回去吧。
刚才的话,就当老奴醉了胡吣,千万别往外说。”
贾晓雪知道问不出更多,只得告辞。
走出小院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林卫国站在门口,昏黄的灯光照着他佝偻的身影。
老人望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摆了摆手。
当晚,贾晓雪辗转难眠。
她想起赵姨娘平静的眼神,想起那笔神秘的“特殊用度”,想起“义女”与“妾室”之间的巨大落差。
这个看似卑微的女人,身上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而此刻的东跨院里,赵姨娘也没有睡。她坐在灯下,手中摩挲着一枚陈旧的玉珏。玉质温润,刻着精细的缠枝莲纹,背面有个小小的“赵”字。
惠香端了安神汤进来:“姨娘,该歇了。”
赵姨娘将玉珏收进贴身的荷包,接过汤碗:“环儿睡了吗?”
“三爷还在看书,说要把《孟子》通读一遍。”
“让他早些歇息,别熬坏了眼睛。”赵姨娘喝了一口汤,忽然问,“南边有信来吗?”
惠香压低声音:“前日收到了,说一切照旧,让姨娘放心。”她顿了顿,“万财叔问,那笔钱还要继续存着吗?”
赵姨娘沉默片刻:“存着。告诉万财,没有我的话,一分钱都不许动。”
“是。”惠香退到门口,又回头轻声说,“姨娘,曾秀蓉最近在打听您的事。”
“让她打听。”赵姨娘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有些事,她打听不出来。有些事,她打听出来了也不敢说。”
烛火跳动了一下,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那阴影里,有一种蛰伏多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深不可测的力量。
05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荣国府的花园里挂满了各色灯笼,梅树上缀着绢花,假山旁搭了戏台。府中主子们聚在暖阁里赏灯听戏,下人们也得了赏钱,处处洋溢着节日喜气。
贾环却独自坐在池塘边。他手里提着盏兔子灯,那是赵姨娘亲手扎的。暖阁里的欢声笑语隔着假山传来,更衬得此处冷清。
贾宝玉、贾兰他们正在玩射覆游戏,贾政难得展露笑颜,亲自出题考校。没有人来叫贾环,他也不好意思凑过去。
“环哥哥怎么在这儿?”贾晓雪提着盏莲花灯走来,在他身边坐下。
“里头闷,出来透透气。”贾环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也不去玩?”
“我也不擅长那些游戏。”贾晓雪晃着灯笼,“我娘在世时说,元宵节要许愿。环哥哥许愿了吗?”
贾环摇摇头,望着水中倒映的灯火:“我不知道许什么愿。许愿读书上进?许愿父亲多看我一眼?好像都没什么意思。”
“那就许愿开心些。”贾晓雪认真地说,“我娘说,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
两人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灯。贾晓雪忽然轻声问:“环哥哥,赵姨娘对你严厉吗?”
“严厉。”贾环不假思索,“背书错一个字要罚抄十遍,走路姿势不对要重走,见人要怎么行礼,说话要怎么措辞……她都一点一点教。”他顿了顿,“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我是庶子,若不比别人多下十倍功夫,就更没出路了。”
“赵姨娘自己呢?她对自己也这么严吗?”
贾环愣了愣,仔细回想:“姨娘她……很少出门,也不爱说话。
但有时候我觉得,她好像什么都不怕。
父亲生气时,王夫人有时都紧张,姨娘却总是很平静。”
正说着,暖阁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哄笑。
贾宝玉射覆中了彩头,贾政当众夸赞,赏了块玉佩。
笑声和夸赞声清晰地飘过来,贾环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灯笼杆。
“环哥哥,我们去别处走走吧。”贾晓雪站起身。
两人沿着小径往花园深处去。越走越偏,灯笼也少了。走到一处废弃的偏院外,贾晓雪忽然拉住贾环:“嘘,你听。”
院子里隐约传出说话声。一个女声,一个苍老的男声。女声是赵姨娘,男声却很陌生。
贾晓雪拉着贾环躲到假山后,透过月洞门往里瞧。只见赵姨娘站在院中,对面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老仆,约莫六十来岁,面容沧桑,背却挺得笔直。
“万财,南边的事都妥了?”赵姨娘问。
“回姑娘,都妥了。”老仆的声音恭敬却不卑微,“按您的吩咐,钱庄的股契都收好了,田庄的地契也换了新文书。只是……”
“只是什么?”
“曾家那边似乎听到了风声,最近在打听赵记货栈的旧事。”老仆顿了顿,“姑娘,有些事瞒了二十年,怕是瞒不住了。”
赵姨娘沉默片刻:“瞒不住就不瞒。当年老太爷说过,那些东西是我的底气,也是我的枷锁。若真到了不得不亮出来的时候,亮出来便是。”
“那环三爷……”
“环儿是我的儿子,也是贾家的血脉。”赵姨娘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他们让环儿安生过日子,那些旧事就永远只是旧事。
若不让……”她顿了顿,“你就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好。”
老仆深深一揖:“老奴明白。只是姑娘,您委屈了这么多年,值得吗?”
月光照在赵姨娘脸上,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复杂:“值得不值得,都过了二十年了。现在我只求环儿平安长大,将来能堂堂正正做人。”
假山后,贾环浑身僵硬。他听不懂那些话里的深意,却听懂了母亲话中的无奈与决绝。贾晓雪紧紧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响。
院中两人又低声说了几句,老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赵姨娘,躬身退去。赵姨娘独自站在月光下,握着那个布包,站了很久。
直到远处传来找人的呼唤声,她才将布包收进袖中,转身朝外走。路过假山时,她脚步顿了顿,朝假山方向看了一眼。
贾环吓得心跳都快停了。但赵姨娘只是停顿了一瞬,便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也没发现。
等她走远,贾晓雪才松开捂着嘴的手,大口喘气。
贾环脸色苍白,抓住贾晓雪的手腕:“晓雪,姨娘她……她在做什么?那个老仆是谁?什么钱庄、地契、货栈?”
“我不知道。”贾晓雪摇头,心里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想起林卫国的话,想起那笔“特殊用度”,想起赵姨娘平静眼神下的深意。
这个元宵夜,她窥见了一个秘密的冰山一角。而这座冰山,似乎足以颠覆她对荣国府,对赵姨娘的所有认知。
两人悄悄离开偏院,回到热闹的花园。暖阁里,戏正唱到高潮,贾政听得入神,王夫人含笑陪着,贾宝玉与姐妹们猜灯谜取乐。一派和乐融融。
没有人注意到贾环苍白的脸色,也没有人知道,就在这一片祥和的节日氛围下,暗流已经涌动到即将破土而出的边缘。
贾晓雪回到自己住处,一夜无眠。
她躺在床上,反复回想今晚听到的每一句话。
“底气”、“枷锁”、“不得不亮出来的时候”……这些词像锤子一样敲打着她的思绪。
第二天,她装作无意地向小丫鬟打听:“府里有没有一个叫万财的老仆?”
小丫鬟想了想:“好像听说过,是管城外田庄的,很少进府。晓雪小姐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昨晚好像看见个面生的老仆。”贾晓雪敷衍过去,心里却更加确定——赵姨娘与外界有联系,而且这种联系,荣国府的主子们可能并不知情。
正月十七,年节气氛渐淡,府中恢复日常。贾政开始处理堆积的公务,王夫人忙着核对年节开销,曾秀蓉带着仆妇们收拾器具。
郑咏思终于鼓起勇气,将那笔“特殊用度”的账目整理成册,呈给了贾政。
他在禀报时措辞谨慎:“老爷,这是二十年来一笔固定支出,每月五十两,凭证上是老太爷的私印。
因数目不小,且去向不明,特来请示。”
贾政接过账册,翻开看了几页。他的手指在“赵氏安置之用”那几个字上停顿良久,脸色变得晦暗不明。
“这事我知道了。”他合上账册,语气平静,“这笔开支继续按旧例走,不必再查。”
郑咏思愕然:“可是老爷,二十年累计逾万两,若有人问起……”
“我说不必再查。”贾政抬眼看他,眼神锐利,“郑先生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这话已是警告。郑咏思背脊发凉,连忙躬身:“学生明白,学生这就告退。”
他退出书房,心里却翻江倒海。贾政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测——这笔钱确实与赵姨娘有关,而且贾政知情,甚至可能在默许。
可为什么?一个妾室,凭什么每月支取五十两巨款?凭什么让贾政讳莫如深?郑咏思想起赵姨娘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卑微的女人,身上笼罩着一层他看不透的迷雾。
而书房里,贾政独自坐了许久。他重新翻开账册,盯着那些熟悉的字迹——那是他父亲贾代善的亲笔。
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06
二月初二,龙抬头。
赵姨娘“病倒”了。说是夜里受了寒,早上起来头晕目眩,起不了床。惠香去回禀王夫人,王夫人只淡淡说了句“请大夫看看”,便没再过问。
贾环急得团团转,守在母亲床前。赵姨娘脸色苍白,却还安慰儿子:“不过是小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你快去读书,别耽误功课。”
“我不去,我要陪着姨娘。”贾环固执地说。
赵姨娘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她闭着眼,呼吸轻浅,仿佛真的病得不轻。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睫毛偶尔颤动,手指在被子下无意识地摩挲着什么。
午后,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传来——贾政要来探病。
整个东跨院都惊动了。惠香慌忙收拾屋子,把不该出现的东西都藏起来。贾环更是手足无措,站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赵姨娘却异常平静。她让惠香扶自己靠坐在床头,理了理鬓发,对儿子说:“环儿,你去书房温书。你父亲来了,自有我应对。”
“可是姨娘……”
“去。”赵姨娘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贾环只得退出去,却躲在门外廊下,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约莫一炷香后,贾政来了。他穿着家常石青色长袍,神色一如既往的严肃。惠香打起帘子,他走进内室,在离床三步远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你病了。”贾政开口,声音平淡。
“谢老爷关心,不过是小恙。”赵姨娘轻声回答。
两人沉默了片刻。屋里静得能听见炭火偶尔的噼啪声。门外,贾环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环儿近来读书还算用功。”贾政忽然说,“那日家宴的事,我罚得重了。”
赵姨娘垂着眼:“老爷管教儿子是应当的。环儿不懂事,是该受罚。”
“我让人把《论语》注疏送去了,让他好生研读。”贾政顿了顿,“这孩子心性不坏,只是胆怯了些。你要多开导他,别让他总觉得低人一等。”
这话说得温和,几乎是贾政对赵姨娘说过的最体贴的话。门外偷听的贾环眼眶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赵姨娘却依然平静:“是,我会好好教导环儿。”
又是一阵沉默。贾政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斟酌什么。终于,他开口:“那笔钱……还够用吗?”
赵姨娘抬眼看他,眼神清澈:“每月五十两,足够多了。老爷不必挂心。”
“不是指那个。”贾政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是说……南边的那些。”
空气仿佛凝固了。
赵姨娘凝视着贾政,良久,才缓缓道:“老爷既然问起,我便直说。
南边的产业这些年经营得还好,每年都有些盈余。
我都存在钱庄里,分文未动。”
“你留着也好。”贾政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那是你的东西,怎么处置都随你。”
“不,那是赵家的东西。”赵姨娘纠正道,“我只是代管。老太爷当年说过,这些产业是赵家最后的根基,将来要留给……该留的人。”
贾政的脸色变了变。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忽然问:“若我让你把那些产业并入公中,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
门外,贾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屋里,赵姨娘沉默了许久,久到贾政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才开口:“老爷若真需要,我可以拿出一半。
但另一半,我要留给环儿。”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这不是贪图钱财,而是给环儿留一条后路。
老爷明白我的意思。”
贾政定定地看着她。
这个跟了他二十年的女人,此刻脸上没有丝毫病容,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他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赵氏身份特殊,你要善待她。
那些产业是她父亲用命换来的,也是我答应替她保管的。
将来如何处置,全凭她心意。”
二十年来,他从未真正把这话放在心上。
在他眼里,赵姨娘只是个妾室,一个生了庶子的女人。
可此刻,当这个女人平静地提出要给自己儿子留后路时,他才惊觉,她从未真正属于这深宅大院,她心里始终守着另一片天地。
“罢了。”贾政最终摆摆手,“那些产业你留着吧。环儿是我儿子,将来我自会替他安排。”
“谢老爷体谅。”赵姨娘微微欠身。
贾政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你好好养病。环儿那里,我会多关照。”说完,他掀帘出去了。
门外廊下,贾环慌忙躲到柱子后。他看见父亲离开的背影,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肩背却似乎更沉重了。
贾环悄悄溜回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
刚才那番对话,他听懂了七八分。
姨娘有产业,有父亲都不知道的产业。
那些产业是赵家的,姨娘要留给他做后路。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十几年的认知。原来他的母亲不是一无所有的妾室,原来她有底气,有退路。可为什么她从来不提?为什么要隐忍这么多年?
他想起母亲平日里的谨小慎微,想起她教导自己时的严厉,想起她面对王夫人、曾秀蓉时的隐忍。
所有这一切,在此刻都有了新的解读——那不是懦弱,是蛰伏;不是卑微,是守护。
傍晚,惠香来传话:老爷吩咐,从明日起,三爷每日可去书房一个时辰,跟着清客相公们学文章。
这是贾环从未有过的待遇。他怔怔地听着,忽然问:“姨娘呢?她好些了吗?”
“姨娘喝了药,已经睡下了。”惠香轻声道,“姨娘让三爷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莫要辜负老爷的心意。”
贾环重重点头。他走到母亲房外,隔着门帘,轻声说:“姨娘,我会努力的。我不会让您失望。”
屋里没有回应,但他知道,母亲听见了。
这一夜,东跨院的烛光亮到很晚。
赵姨娘并没有睡,她坐在灯下,面前摊开一本陈旧的账册。
册子上记录着南边产业的明细:三处田庄,两家钱庄的股份,一座茶山,还有……已经关闭多年的赵记货栈。
她的手指划过“货栈”两个字,眼神变得悠远。
那是她父亲一生的心血,也是贾代善当年承诺要帮她保住的赵家根基。
二十年来,这些产业在她暗中经营下,不仅没有败落,反而增值不少。
可她从未动用过一分一厘。她守着这些财富,像守着一个秘密,一个承诺,一个可能在将来某一天,能保护她儿子的武器。
而现在,这个武器似乎快要到亮相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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