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十号,退休金到账的短信提示音,是我这孤老头子生活中为数不多的“响动”。
八千八百元,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足够我过得宽裕。
但我习惯了节俭,老伴走后,钱更成了数字,堆在存折里,无声无息。
我以为这平静的晚年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那个远房侄女许思雨,红着眼眶敲开我的门。
她哭得那样真切,说她妈——我的表妹孙丽蓉病重,说她弟弟失业在家,说家里天快塌了,求我救救她们。
看着她年轻的脸庞挂满泪珠,听着她一声声“大伯”叫得凄惶,我的心,那扇对着亲情几乎要锈死的心门,咯吱作响,松开了一条缝。
我答应了,答应借出五万。
钱转过去那天下午,我学着用儿子给我买的智能手机,笨拙地想看看微信。
就在那小小的屏幕上,我外甥,许思雨的弟弟陈子轩,发了一条光鲜亮丽的朋友圈。
照片里,我那位“重病”的表妹,正站在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前,笑容比午后的阳光还刺眼。
配文是:“恭喜老妈喜提新车!感谢老妈支持,首付三万已到,往后余生,我为您保驾护航!”
那一刻,我拿着手机,站在初秋明明还算暖和的客厅里,却觉得浑身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01
人民公园的西南角,每天上午九点半准时响起咿咿呀呀的胡琴声。
那是我们这群老家伙的据点。
我常坐在靠花坛的那张长椅上,听老赵他们唱《空城计》或者《贵妃醉酒》,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日子就像这戏文,一遍遍重复,谈不上多欢喜,倒也安稳。
退休八年,教师生涯的喧嚣早已沉淀为记忆里的粉笔灰。
儿子一家在南方,一年回来一次。
我守着这套老伴留下的两居室,晨练,听戏,买菜,做饭,看报,睡觉。
那天,老赵正扯着嗓子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一个身影怯生生地挡在了我面前的阳光里。我眯起眼,逆光里看见一张有些熟悉却又憔悴的年轻脸庞。
“薛……薛大伯?”声音细细的,带着不确定。
我愣了下,在记忆里搜寻。眼前的女孩子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普通的灰色连衣裙,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你是……?”我迟疑着。
“大伯,我是思雨,许思雨。”她赶紧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挎包的带子,“我妈是孙丽蓉,您还记得吗?丽蓉姨。”
孙丽蓉。
这个名字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些许陈年的波纹。
我的表妹,小时候常跟在我身后跑的“蓉丫头”,后来嫁人,联系渐少,上一次见面,恐怕还是五六年前某个亲戚的婚礼上,匆匆打了个照面。
“哦,思雨啊!”我恍然,忙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点位置,“坐,坐下说。都长这么大了,女大十八变,大伯一时没认出来。”
许思雨没坐,依旧站着,手指把包带绞得更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却没笑出来,反倒显得更加局促不安。
“大伯,我……我正好路过,看到有点像您,就过来打个招呼。
没打扰您听戏吧?”
“没有没有。”我摆摆手,打量她。
这孩子,神色间透着股说不出的疲惫和焦虑,跟这秋高气爽的公园,跟这悠扬的戏文,格格不入。
“你妈……丽蓉她还好吗?有些年没见了。”
听到我问她妈,许思雨的眼圈几乎是瞬间就红了。她飞快地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还……还行。就是,就是家里最近事情有点多。”
她没说具体什么事,但那欲言又止的样子,通红的眼眶,以及微微颤抖的肩膀,都像无声的诉苦。
我心里掠过一丝疑惑,更多的是长辈对晚辈本能的心软。
老赵那边一折戏正好唱完,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叫好声和掌声。
“家里遇到难处了?”我放轻了声音问。
许思雨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水光潋滟,像是积攒了许久的委屈找到了一个可能的出口。
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是用力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什么大事。
大伯,您身体还好吧?我看您气色挺不错的。”
她岔开了话题。
我也不好再追问,毕竟只是多年未见的远亲。
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比如我在哪儿退休,儿子在哪工作。
她说话时总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飘忽,时不时咬一下下嘴唇。
大约坐了十分钟,她站起身,说还要去办事,匆匆告辞了。
走之前,却又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犹豫,有祈求,还有深深的为难。
她低声说:“大伯,我……我过两天,方便的话,能去家里看看您吗?”
我点点头:“来就是了,我一般都在家。”
她这才像是得了某种应允,稍稍松了口气似的,转身走了。步子很快,灰色的裙摆消失在公园拐角。
我重新靠回椅背,老赵他们又开始拉琴准备唱下一出。
胡琴声依旧,我心里却有点静不下来了。
许思雨那憔悴的脸,通红的眼,还有那句“家里事情有点多”,像几片小小的阴影,飘进了我原本晴朗平静的午后。
02
两天后的下午,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许思雨站在外面,手里拎着一袋看上去不错的水果,还有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
她换了一件鹅黄色的毛衣,气色似乎比那天在公园好了些,但眼底的倦意依旧藏不住。
“大伯,没打扰您休息吧?”她笑得有些腼腆。
“快进来,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我侧身让她进屋,心里那点因为前日见面而生的淡淡疑虑,又被这登门拜访的礼节冲淡了些许。
这孩子,礼数倒是周全。
她小心地把东西放在茶几上,目光迅速而安静地扫过客厅。
客厅陈设简单,老式沙发,木质茶几,墙上挂着我和老伴的合影,还有儿子的毕业照,处处透着独居老人的整洁与……冷清。
“大伯您一个人住,收拾得真干净。”她在沙发边缘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拘谨。
“习惯了,闲着也是闲着。”我给她倒了杯热水,在她对面坐下,“你妈妈身体到底怎么样?那天看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着了?”
许思雨捧着水杯,指尖微微用力。
她垂下眼帘,盯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轻轻的:“我妈……老毛病了。
心脏一直不太好,年轻时落下的病根。
前些年还好,最近……最近又有点反复。”
“哦?严重吗?去医院看了没?”我关切地问。对于孙丽蓉,我记忆里还是那个活泼爱笑的小表妹,没想到身体也有问题了。
“看了。”许思雨点点头,声音更低了,“医生建议……最好做个手术,说是心脏搭桥。
风险不算特别大,但费用……”她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只是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下,那眼神里满是愁苦和无奈。
费用。
这两个字像两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未尽的话语里。
我明白了她之前的欲言又止,明白了她眼下的疲惫从何而来。
家里有个需要大手术的病人,任谁也得焦头烂额。
“手术费要多少?医保能报销一部分吧?”我问。
“具体数额医生还没最终定,但估计……自己得准备不少。
医保报销有上限和范围。”许思雨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而且,不光是医药费的事。”
她像是终于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积压了太久急需倾诉:“我弟,子轩,他之前工作的那个小公司,上个月倒闭了,他现在还没找到新工作,整天在家……唉。
我妈这一病,他更没心思找工作了。
我爸去得早,家里就我和我妈撑着,现在我妈这样,我……”她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又开始泛红。
“你在做什么工作?压力很大吧?”我心中不免唏嘘。一个年轻姑娘,扛着这样的家,确实不容易。
“在一家私企做文员,工资不高,也就刚够我自己开销和补贴点家用。”许思雨抹了抹眼角,“本来还有点积蓄,想着给子轩攒点娶媳妇的钱,这下……全填进医院都不够。”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秒针,在滴滴答答地走。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低垂的脖颈和紧握杯子的手上,那单薄的身影,看着让人心疼。
我想起她母亲孙丽蓉,想起我们小时候一起在乡下河沟里摸鱼、她被水蛭吓得哇哇哭往我身后躲的情景。
岁月无情,转眼都到了被疾病困扰的年纪,晚辈也跟着受累。
“别太着急,总有办法的。”我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无力。钱的事情,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往往就是最硬的坎儿。
许思雨抬起头,努力想对我笑笑,却比哭还让人难受。
“嗯,我知道,大伯。
就是……就是有时候觉得挺难的。
今天来,主要是看看您,跟您说说话,心里好像就好受点了。
您别嫌我唠叨。”
“不嫌,不嫌。”我连忙说。
心里那点长辈的责任感,混合着对旧时光里那个“蓉丫头”的惦念,慢慢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
我看着眼前这个强忍泪水的侄女,忽然觉得,或许,我能做点什么?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五万块,不是小数目。我们虽是亲戚,毕竟多年不走动。我沉吟着,没有立刻接话。
许思雨似乎也没指望我立刻表态,她喝完水,又坐了一会儿,问了问我的饮食起居,叮嘱我注意身体,便起身告辞了。
送她到门口,她又一次回头,眼神里那种混合着期待和忐忑的情绪,比上次更加明显。
“大伯,”她轻声说,“我……我过两天,可能还得再来麻烦您一次。有些……有些具体的事情,想跟您商量商量。行吗?”
我看着她清澈却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行,你来吧。”
门关上了。我看着茶几上那袋鲜艳的水果和那盒精致的糕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窗外,秋意渐浓,一片梧桐叶子打着旋儿落下。
03
许思雨走后,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很久。起身沏了杯浓茶,茶叶在滚水里沉沉浮浮,像极了此刻我的心绪。
孙丽蓉。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很多早已泛黄的旧事。
我们算是远房表亲,住得不算近,但童年和少年时代,因为父辈走得勤,倒也常在一起玩。
她比我小好几岁,总是梳着两个羊角辫,跟在我和几个表哥后面,像条小尾巴。
我们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她去不了,就在岸上或树下眼巴巴地等着,给我们看管脱下来的鞋。
有一次我被水草绊住脚,呛了几口水,是她第一个发现,尖着嗓子喊人来救。
后来我考上师范,离家读书,见面就少了。
再后来,工作,结婚,生子,人生轨迹各自延伸。
听说她嫁了个工人,日子起初似乎还不错,但妹夫走得早,她一个人拉扯大两个孩子,想必也吃了不少苦。
这些年,除了逢年过节在家族大聚会里偶尔碰面点头寒暄,几乎断了私下联系。
她在我印象里,渐渐定格成一个模糊的、带着些许岁月风霜的中年妇人形象。
如今听到她重病,儿子失业,女儿艰难,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属于“蓉丫头”的鲜活记忆,又一点点浮现出来。
我想起她小时候给我缝过刮破的裤子,针脚歪歪扭扭;想起她曾把舍不得吃的糖块塞给我,说“给哥吃,哥读书累”;想起她出嫁那天,眼睛亮晶晶的,又有点害羞地叫我“来福哥”……
心里某个地方,悄悄地酸软了一下。
人老了,大概真的容易念旧,容易心软。
八千八的退休金,我一个人确实花不完,存折上的数字逐年增长,对我来说,意义越来越像是一串证明自己“还有用”的符号。
如果,如果能用这钱,帮一帮那个曾经跟在我身后喊“哥”的妹妹,帮一帮这个懂事又可怜的侄女,是不是也算物尽其用?
可是,五万块啊。
我退休后虽然节俭,但也不是没遇到过亲戚朋友开口借钱的事。
小数目,三五千,帮也就帮了,大多有去无回,我也不太计较。
但五万,这可不是小数目。
儿子前两年买房,我也只支援了十万,那是亲儿子。
许思雨一家,毕竟是远亲,多年不来往,一开口就是五万……
理智在提醒我谨慎。
但许思雨那憔悴的脸,通红的眼,还有提及母亲病情和弟弟失业时那种深切的无力感,又不断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她看上去,不像是装的。
那种疲惫和焦虑,是演不出来的吧?
我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入口苦涩。
我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那本深蓝色的存折。
翻开,最近一笔存入记录就是几天前的退休金。
后面的余额,是一串让我自己看了都有些恍惚的数字。
这些钱,我原本打算着,万一自己哪天身体不行了,请保姆或者去好点的养老院;或者,留给孙子当教育基金。
现在,要用它来给表妹做心脏手术吗?
我摩挲着存折光滑的封面,心里矛盾极了。
一方面,是对亲情的顾念和对弱者本能的不忍;另一方面,是对这笔数目不小的积蓄的珍视,以及一丝难以言说的、对人性不确定性的担忧。
许思雨说“过两天再来商量具体事情”,会是什么事呢?借钱?打欠条?还是……
我合上存折,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许,等她下次来,听听她具体怎么说,再决定吧。
毕竟,耳听为虚。
如果情况真的那么紧急,丽蓉真的病重到那个地步,我……我或许不能袖手旁观。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有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悲喜。我这个孤老头子灯下的故事,似乎也要起波澜了。
04
许思雨再次登门,是四天后的傍晚。她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半小时,我正一个人在厨房煮粥。
开门时,她手里没再提东西,只挎着那个灰色的包。
脸色比上次更加苍白,眼睛红肿着,像是狠狠哭过一场。
看见我,她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说出话,眼泪先扑簌簌滚了下来。
“大伯……”她叫了一声,就哽咽得难以成句。
我心里一紧,赶紧让她进屋:“怎么了这是?快进来坐下,慢慢说,别哭别哭。”
她跟着我走进客厅,没坐,就那么站着,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无声却极为伤心。
我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递给她,她接过去,捂着脸,好半天才勉强止住哭泣,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
“大伯,对不起……我实在没办法了,才又来麻烦您。”她吸着鼻子,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妈……我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比预想的还不好。
医生说必须尽快手术,不能再拖了。
可是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最少……最少要先准备八万。”
八万。这个数字像一块冰,砸进我心里。比之前她透露的“不少”又多了许多。
“怎么会这么多?”我皱眉。
“有些进口的药和材料,报销比例很低,甚至不能报。”许思雨说着,从随身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手微微颤抖着打开,抽出几张纸递给我,“这是……这是病历和医生的建议书,还有……还有预估的费用清单。”
我接过那几张纸,戴上老花镜。
纸上的字迹有些潦草,但医院的红色印章很清晰。
诊断写着“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建议“行冠状动脉旁路移植术”。
费用清单列得密密麻麻,总费用一栏,手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
我对医疗费用不熟悉,但这白纸黑字,加上医院公章,由不得我不信。
“我打听过了,医保最多能报一半,剩下的……”许思雨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绝望,“我把能借的亲戚朋友都问遍了,凑了两三万,还差五万。
大伯,我知道这很过分,我们这么多年没走动,一开口就是这么大数目……可是,我妈她……她等不起啊!”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里的哀求,像溺水的人看着最后一根浮木。
“大伯,我求求您,救救我妈吧!这钱,我一定还!我给您写借条,按手印!我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我可以加班,可以兼职,我三年……不,两年!两年内我一定想办法还清!求您了!”
她说着,竟要朝我跪下来。我吓了一跳,慌忙扶住她:“别这样!思雨,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扶着她坐下,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病历和费用单就在手里,眼前是哭成泪人的侄女,口口声声是为了救她母亲的命。
那些关于谨慎、关于远亲、关于数额的顾虑,在她这汹涌的悲伤和真切的哀求面前,似乎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我想起记忆里那个“蓉丫头”,如果她真的病重至此……我握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纸,手指收紧。
“思雨,”我艰难地开口,“不是大伯不帮你,只是这五万块……”
“大伯!”许思雨急切地打断我,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张事先打印好的纸,是一份格式正规的借款合同。
上面已经填好了借款金额(五万元整)、借款人(许思雨)、借款事由(母亲孙丽蓉心脏手术医疗费用),还款期限那里空着,旁边放着一盒印泥。
“您看,我合同都拟好了,空着的地方您来填,利息您来定!只要您肯帮我渡过这个难关,我一辈子记着您的大恩大德!”
她拿起笔,就要在借款人那里签字。笔尖悬在纸上,她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那目光灼热,充满了孤注一掷的期盼。
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她细微的抽泣声,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透了,玻璃上映出我们两人模糊的身影。
一边是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是白纸黑字“证明”的疾病与困窘;一边是我存折上冰冷的数字,和我内心翻腾不休的犹豫与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钝刀子割着神经。许思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无声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那份借款合同,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个无声的审判。
终于,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合同……还款期限,就按你说的,写三年吧。利息……就算了。”
许思雨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随即,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淹没了她,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次,是带着笑意的眼泪。
“谢谢!谢谢大伯!您是我妈的救命恩人!谢谢!”她连声道谢,忙不迭地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摁了鲜红的手印。
我把合同拿过来,借款人、事由、金额都已填好,我只需要在出借人那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并在空白的还款期限处填上“三年”。
笔握在手里,很沉。
我知道,这一笔下去,不只是五万块钱,还有一些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将随之改变。
我看了看许思雨期盼的眼神,又看了看手里那几张“病历”和“费用单”,最终,缓缓地,在那份借款合同上,签下了我的名字——薛来福。
05
名字签下,指印摁上,那份薄薄的借款合同仿佛有了千斤重量。
许思雨小心翼翼地将属于她的那份折好,收进文件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救命的稻草。
她脸上的泪痕还没干,但眼睛亮了许多,连声说着感激的话。
“大伯,您放心,这钱我一定尽快还!等妈妈手术做完,情况稳定了,我就更努力赚钱!”她的语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干劲。
我点点头,心里却并没有那么轻松。“转账……怎么转给你?明天我去银行?”
“今天……今天方便吗?”许思雨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神里的急切显而易见,“医院那边催得紧,说床位和手术安排都要尽快确定,交了押金才能排期。
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可是……”
今天。这么急吗?我沉吟了一下。存折和身份证都在家里,网银我是不大会用的,儿子以前教过,早忘了。要去银行柜台,这个点也关门了。
“我家里是存折,网银不太会用。要么明天一早我去银行汇给你?”我说。
许思雨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明天……也行。
就是怕夜长梦多,医院那边……不过没关系,大伯,听您的。
明天什么时候?我去银行找您?”
看着她那渴望又克制的样子,我心里那点疑虑又冒出来一点。是不是太急了点?虽然救病如救火,可这连一夜都等不得吗?
“这样吧,”我说,“你先坐会儿,我打个电话问问。”我拿起桌上的老年手机,走到阳台上。
我想打给一个以前学校的老同事,他儿子在银行工作,或许能问问大额转账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或者,哪怕只是听听旁人的意见。
电话拨通了,老同事爽朗的声音传来:“老薛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三缺一?”
“不是不是,”我压低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安静坐着的许思雨,“老李,有点事想咨询一下。
就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人生病急用钱,想跟我借点,数目不小。
这转账什么的,有什么讲究没?”
老李在电话那头“哦”了一声,语气正经了些:“远房亲戚?多少啊?老薛,不是我说,这年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何况远房的。
手续得齐全,借条打了没?对方身份证看了没?为啥病啊?靠谱吗?你可别被人糊弄了。
你那些退休金攒着不容易。”
老李的话像几颗小石子,投进我心里那片刚刚被许思雨的眼泪软化过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是啊,手续……许思雨带了借款合同,也签字按手印了,可她的身份证,我确实没看过。
什么病?她说了,也给了病历……可老李的提醒,让我心里那点不确定感又放大了些。
“打了借条了。”我含糊地说,“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我再想想。谢了啊老李。”
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秋夜的凉风吹过来,让我有些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些。回到客厅,许思雨立刻关切地望过来。
“大伯,是不是……不方便?”她问得很小心。
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坦诚。
但她的目光清澈,带着担忧和期盼,还有一丝因为等待而生的不安。
我想起她几次欲言又止的憔悴,想起她提到母亲病情时的哽咽,想起那份盖着红章的“病历”……也许,是我想多了?老李只是谨慎,但情况可能真的紧急。
“思雨,”我坐下来,看着她,“不是大伯不信你,只是这钱不是小数目。
你妈妈的病,确定是在哪家医院看了吗?主治医生是谁?你弟弟……他就一点忙都帮不上?”
许思雨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她毫不犹豫地报出一家本市有名的三甲医院名字,说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权威的科室和医生姓氏。
“我弟……子轩他受了打击,一时没缓过来,我也骂过他,可他现在那样,越逼越不行。
等他妈手术做了,他肯定就懂事了。”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大伯,我知道您不放心。
要不……明天我陪您一起去医院看看我妈?您亲眼看看,就都明白了。
就是……就是她现在情绪不能激动,怕见了您,心里更难受……”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甚至主动提出让我去医院核实,只是又用母亲情绪不宜波动轻轻挡住了。
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再次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想,她都敢让我去医院看,难道还能有假?或许,真的是我老了,太多疑了。
救人要紧。
心里那杆天平,经过一番摇晃,终于又倾斜了回去。
“算了,医院就不去了,别影响丽蓉休息。”我叹了口气,站起身,“你等我一下。”
我走进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存折和身份证。
回到客厅,对许思雨说:“走吧,我们去银行自助转账机那儿看看,我记得那边好像晚上也能操作。
我弄不太明白,你年轻,应该懂。”
许思雨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光彩,那是混合着巨大惊喜、感激和如释重负的表情。“谢谢大伯!谢谢!我懂,我帮您操作!很快的!”
我们下楼,走去小区附近银行的自助服务区。
路上,她搀着我的胳膊,小心地避让着行人,嘴里不停地说着感激和保证的话。
夜晚的街道灯火通明,行人匆匆。
我被她搀着,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仿佛不是去帮忙,而是去完成一个仪式,一个将某种牵连和信任具象化为金钱汇出的仪式。
在明亮的自助转账机隔间里,许思雨熟练地操作着。我按照提示输入密码,看着她将账户名、卡号一一确认。最后一步,她让我在屏幕上点击确认。
我的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那串即将离开我账户的数字,在灯光下格外清晰。五万。许思雨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我。
一瞬间,老李的话,那些微妙的疑虑,又闪过脑海。但眼前,是侄女焦急等待的脸,是那份签好的合同,是那个记忆中“蓉丫头”可能正在承受的病痛。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手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热门跟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