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的水晶灯太亮了。

光打在每个人脸上,连毛孔都照得清清楚楚。

圆桌中央的龙虾刺身还冒着白气,可空气却凝固了。

我的那句“张磊哥”,像颗石子砸进冰湖,连涟漪都吝啬泛起。

张磊端起酒杯,眼睛看着桌布上的花纹。

他只“嗯”了一声。

短促,干涩,没有温度。他甚至没抬眼看我——这个他当年提着水果篮、弓着腰喊“谢叔叔”时,总跟在旁边给他倒茶的小子。

全桌十二个人,都听见了。

市委秘书长举到一半的筷子停在半空。招商局长的笑容僵在脸上。我的妻子婉婷在桌下轻轻碰了碰我的膝盖,指尖冰凉。

张磊仰头把酒喝了,喉结滚动。然后他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

“谢书记,”他终于开口,声音像冬天的铁,“工作场合,还是称职务合适。”

包间里静得能听见中央空调的送风声。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大六岁、曾经在我家厨房帮母亲剥蒜的男人。他鬓角有了白发,西装是崭新的藏青色,袖扣闪着冷光。

父亲上个月还念叨:“小张要来了,你多照应。”

可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像从未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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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第一次见到张磊,是我十六岁的夏天。

他拎着黑色公文包站在我家门口,白衬衫洗得发黄,领口磨出了毛边。父亲那时还是副市长,拍了拍他的肩:“小张,以后跟着我好好干。”

张磊用力点头,额头渗出细汗。

那天母亲多炒了两个菜。张磊不敢坐满椅子,只挨着边,夹菜永远只夹面前那盘。我偷瞄他,他察觉了,冲我腼腆地笑。

“小勇,”父亲说,“叫张哥。”

“张哥。”我喊得敷衍。

张磊却郑重地应了,从包里摸出个铁皮文具盒:“听说你上高中了,这个……给你。”

文具盒上印着褪色的火箭图案,边角生了锈。

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用了整个中学时代的物件。

之后十年,张磊成了家里的常客。父亲下乡他拎包,父亲开会他记录,父亲熬夜他陪到天亮。有年除夕父亲急性阑尾炎住院,是张磊在病床前守了三天。

母亲常说:“小张这孩子,实诚。”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省委办公厅,张磊已经调到下面县里当副县长了。送行那天他喝了点酒,眼圈发红:“小勇,以后哥不在谢叔身边,你多回家看看。”

我说:“张哥放心。”

他重重拍我的肩,手劲很大。

那些年我们偶尔通电话,他总问父亲的身体,问我的工作。直到三年前,他调任邻市常务副市长,联系才渐渐少了。

但我从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般光景。

今天下午的市委常委会,是新班子第一次正式会议。张磊坐在长桌另一端,埋头看材料。我主持会议时,他能不抬头就不抬头。

讨论旧城改造方案时,我特意点了他的名:“张市长有什么看法?”

他这才抬起眼。

目光很淡,像隔着层毛玻璃。

“方案整体可行,”他说,“但第三部分关于古建筑群保护的措施,不够具体。如果仓促推进,可能会引发舆论风险。”

话说得在理,可语气像在念调查报告。

组织部长打圆场:“张市长刚来,可能还不熟悉情况……”

“正是因为刚来,才看得更清楚。”张磊打断他,视线落回文件上,“建议暂缓表决,补充细节后再议。”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按照惯例,新市长上任后应该先拜访市委书记。张磊没有。按照人情,他该叫我一声“小勇”或至少“谢书记”。他没有。

他只叫我“谢书记同志”。

散会后我故意慢走几步,等在走廊。张磊和秘书说着话出来,看见我,脚步顿了一下。

“张市长,”我笑着迎上去,“晚上有空吗?家里简单吃个饭,我爸还念叨你呢。”

张磊的秘书识趣地退开几步。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吹起他手里的文件页角。他沉默了三秒——这三秒长得令人尴尬。

“今晚有安排了。”他说,“代我向谢老问好。”

说完侧身从我旁边走过,皮鞋踩在地砖上,声音清脆而规律。

我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窗外,这座城市正在黄昏中慢慢亮起灯火。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却说不出是什么。

手机震了一下,婉婷发来微信:“爸刚来电话,问张磊到了没。我说到了。爸让你带他回家吃饭。”

我打字回复:“他忙。”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又删掉,重新输入:“好,我跟他说。”

最终还是发了第一条。

02

婉婷把热好的汤端上桌,瞥了眼我的脸色。

“没谈拢?”她问。

“他根本没给我谈的机会。”我扯开领带,疲惫地坐进沙发。

女儿小雨从书房探出头:“爸爸,张伯伯为什么不来看爷爷了?”

我愣了一下:“谁跟你说的?”

“爷爷说的呀。”小雨跑过来,趴在我膝盖上,“爷爷昨天来的时候,一直在看新闻。看到张伯伯的报道,就叹气。”

婉婷擦了擦手,在我旁边坐下。

“说实话,我也觉得奇怪。”她压低声音,“张磊以前多会做人啊。

咱爸退休这些年,逢年过节他哪次不是大包小包上门?虽说后来去了外地,电话问候从没断过。

怎么这次调回来当市长,反而……”

她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下午的场景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张磊那副公事公办的脸,那声冷淡的“嗯”,那些挑不出毛病却处处透着疏离的发言。

“也许就是避嫌吧。”我说,“他现在是市长,我是书记,走太近怕人说闲话。”

“避嫌需要避到连眼神都不给?”婉婷摇头,“今天常委会议室里那么多人看着呢。他那样对你,别人会怎么想?”

她点到了要害。

市委书记和市长不和,在官场是最敏感的话题。消息一旦传开,下面的人就要开始站队,工作就没法开展了。

手机响了,是副书记冯强。

“谢书记,没打扰您休息吧?”冯强的声音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今天会上张市长的态度,大家都看出来了。

我私下打听了一下,他这次调动,是省里赵副书记亲自点的将。”

我心里一紧。

赵副书记分管组织,和我素无交集。更重要的是,他和已经退下来的父亲,当年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过往。

“老冯,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语气严肃起来。

“我明白,我明白。”冯强连忙说,“就是给您提个醒。张市长这次来,恐怕……不单是当市长那么简单。”

挂了电话,客厅的钟敲了十下。

婉婷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别想太多。也许就是刚来,压力大。过阵子就好了。”

我点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

洗漱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四十二岁,鬓角已经冒出几根白发。三年前接任市委书记时,父亲只说了八个字:“如履薄冰,问心无愧。”

我一直记得。

躺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婉婷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我轻轻起身,走到阳台上。

夜风吹得有点凉。

这座城市睡了,只有零星几点灯光。

我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夏天,张磊站在我家门口擦汗的样子。

想起他第一次领工资后,给父亲买了条围巾,给我买了套参考书。

那时他眼睛里有光,那种想要报恩、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光。

现在那光熄灭了。

或者,只是对我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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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周末我回了趟父母家。

母亲开门时有些惊讶:“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你爸遛弯去了。”

“路过,上来看看。”我把水果放下,“妈,你腰好点没?”

“老毛病了。”母亲倒了杯茶,“小张……张磊,去你那儿报到了吧?”

“嗯。”

母亲坐下来,欲言又止。

“妈,张磊最近跟家里联系过吗?”我试探着问。

她眼神闪躲了一下:“没……没有啊。他当市长了,肯定忙。”

“以前再忙也会打电话。”

母亲沉默了,低头整理茶几上的报纸。这个动作她紧张时常做。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追问,“爸跟张磊之间……”

“能有什么事!”母亲突然抬高声音,又意识到失态,缓下语气,“你爸对他有恩,他能有什么事?别瞎想。”

正说着,门开了。

父亲拄着拐杖进来,看见我,眉头皱了皱:“今天不忙?”

“来看看您。”我扶他坐下,“刚跟妈聊起张磊。”

父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哦,小张啊。”他摘下老花镜,慢慢擦着,“他到任了?”

“到了。爸,他这次回来,您觉得……”

“人总会变的。”父亲打断我,声音干涩,“位置不同了,想法就不同。你也当了这么多年领导,这个道理不懂?”

他把眼镜重新戴上,拿起遥控器开电视。

新闻正在播我市招商引资的报道。父亲盯着屏幕,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打。那是他焦虑时的习惯动作。

“爸,”我蹲到他面前,“如果有什么事,您得告诉我。张磊现在这个态度,工作很难开展。”

父亲看了我很久。

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如今蒙着一层雾。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摆摆手:“工作上的事,你们自己沟通。我老了,管不了了。”

母亲过来打圆场:“吃饭吧,饭好了。”

餐桌上的气氛很沉闷。父亲只吃了小半碗饭,就说饱了。我给他夹菜,他摇头。

临走时,父亲送到门口。

他扶着门框,突然说:“小勇。”

“嗯?”

“做事……谨慎点。”他声音很低,“特别是以前那些事,别去翻。”

“以前哪些事?”

父亲却不回答了,转身慢慢走回客厅。背影佝偻,像突然又老了几岁。

下楼时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父亲明显知道什么,却不肯说。张磊的态度,父亲的回避,冯强的暗示——这些碎片拼在一起,指向某个我不了解的过去。

手机响了,是市委办小王。

“书记,下周三企业家座谈会的人员名单发您邮箱了。曹长顺董事长特别交代,请您务必出席。”

曹长顺。这个名字让我眉头一皱。

他是本地最大的地产商,和几任领导关系都“不错”。我上任后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但他总能找到各种理由凑上来。

“知道了。”我说。

挂电话前,小王又补了一句:“曹总说,张市长那边他已经邀请过了,张市长答应出席。”

我心里那股不安又涌了上来。

车开出小区时,后视镜里,父亲站在阳台窗前,正朝这边望。

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

04

周三的宴会设在“悦海阁”。

这是曹长顺的产业,装修极尽奢华。我进门时,他已经在大厅等着了,一身唐装,满面笑容。

“谢书记大驾光临!”他迎上来握手,力道很大,“张市长已经到了,在包厢。”

我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

长廊两边挂着名家字画,脚下地毯厚得陷脚。曹长顺一路介绍这画是谁送的,那字是谁题的,话里有话地展示他的人脉。

包厢门推开,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

张磊坐在主位左侧——那是二把手的位置。看见我进来,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谢书记,坐坐坐!”曹长顺把我让到主位,“今天都是自己人,咱们放松聊。”

圆桌能坐十八人,除了我和张磊,还有几位副市长、局长,以及曹长顺公司的几个高管。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茅台,茶杯是上好的青瓷。

寒暄,敬酒,说些场面话。

几轮过后,曹长顺举杯站起来:“我敬两位领导一杯。张市长刚来,谢书记这些年为我们企业发展保驾护航。以后还要多仰仗!”

所有人都站起来。

我端起酒杯,转向张磊。桌上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这是今晚第一次,我和张磊正式碰面。

“张市长,”我笑着说,尽量让语气轻松,“欢迎回来。以后咱们搭班子,还得像当年你跟我爸那样,同心协力。”

我顿了顿,补了那个称呼:“张磊哥。”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刻意。在这种场合叫“哥”,要么显得亲密无间,要么显得愚蠢可笑。

张磊端着酒杯,眼睛看着杯中的酒液。灯光从水晶吊灯上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沉默了两秒。

然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音:“嗯。”

短促,冷淡,没有任何温度。他甚至没有抬眼看我,说完就把酒喝了,坐下,拿起筷子夹菜。

包间里死一般寂静。

曹长顺举着的杯子僵在半空。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李伟脸色尴尬。我站在那里,手里的酒杯突然重如千斤。

婉婷说得对。

避嫌不需要避到连眼神都不给。

我慢慢坐下,酒喝在嘴里发苦。曹长顺赶紧打圆场:“吃菜吃菜!这道葱烧海参是我们这儿的招牌……”

话题被生硬地扯开,但气氛已经坏了。

接下来的时间,张磊只和其他人交谈。他和李伟讨论地铁规划,和财政局长聊税收政策,甚至和曹长顺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

唯独不接我的话茬。

我敬他酒,他举杯示意,但不碰杯。我提到父亲,他说“代我问好”,然后转向别人。

那种被刻意无视的感觉,像细针扎在皮肤上。

宴会过半,张磊起身去洗手间。我犹豫了几秒,跟了出去。

走廊尽头,他正在洗手。镜子里,我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对上。

“张磊,”我关上洗手间的门,“我们得谈谈。”

他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手。

“谈什么?”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压着火气,“我爸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就算你现在是市长,我是书记,有必要这样?”

张磊把纸团扔进垃圾桶。

他转过身,靠在洗手台上,终于正眼看我。那眼神很复杂,有疲惫,有无奈,还有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谢书记,”他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什么事?”

“你父亲没告诉你的事。”他顿了顿,“也别去问。对你,对他,对我,都好。”

“说清楚。”

张磊摇摇头,看了眼手表:“我还有个电话要打,先失陪了。”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我站在原地,看着镜子里自己发白的脸。

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特别是以前那些事,别去翻。”

什么以前的事?

什么不能翻?

冷水泼在脸上,我强迫自己冷静。回到包厢时,张磊的座位已经空了。

“张市长说有急事,先走了。”曹长顺解释,眼神闪烁。

那晚我喝了不少。婉婷来接我时,我靠着车窗,看窗外流过的霓虹。

“他走了。”我说。

婉婷握住我的手:“谁?”

“张磊。”我闭上眼,“他跟我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婉婷沉默了很久,轻声说:“小勇,要不……咱们别查了。就这样吧,工作上公事公办,私下不来往。行吗?”

我看着窗外这座熟悉的城市。

它正在夜色中沉睡,却暗流涌动。我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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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一上午,冯强来我办公室汇报工作。

他关上门,把文件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谈正事。

“书记,”他压低声音,“上周五的宴会,我听说了。”

我抬眼看他。

冯强五十岁,在市委副书记位置上坐了六年。圆脸,微胖,永远笑眯眯的,像尊弥勒佛。但我知道,他心思比谁都细。

“听说什么了?”我问。

“张市长提前离席的事。”冯强在对面坐下,“还有……他对您的态度。”

我放下笔,靠回椅背:“老冯,有话直说。”

冯强搓了搓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

“我有个老同学在省委办公厅,”他说,“前几天吃饭,他暗示了一些事。说省里有人对咱们市不太放心,特别是……以前的旧账。”

“什么旧账?”

“没说具体。”冯强往前倾身,声音压得更低,“但他提到一个词:开发区。”

我心里咯噔一下。

二十年前,我市在南郊规划了高新技术开发区。当时父亲是分管副市长,张磊是他的秘书。开发区搞了几年,最后不了了之,土地后来被几家公司瓜分。

这件事我印象不深,只记得父亲那段时间压力很大。

“开发区怎么了?”我问。

“土地批转可能有问题。”冯强说,“当时批的地价很低,现在那些公司转手开发,赚了几十倍。有人举报,说当年审批程序不规范。”

“谁举报的?”

“不知道。”冯强摇头,“但省纪委好像在暗中调查。而且……”

他犹豫了一下。

“而且什么?”

“而且张市长调来前,专门去省纪委谈过话。”冯强说,“我同学说,谈了很久。”

办公室的空调开得很足,我却觉得后背发冷。

如果冯强说的是真的,那么张磊的冷淡就有了解释——他在避嫌,避一桩可能牵扯到我父亲的旧案。

但为什么他让我“别去翻”?

如果父亲真的有问题,张磊作为当年的经手人,能脱得了干系吗?

“老冯,”我说,“这些话,到此为止。”

“我明白。”冯强站起来,“就是给您提个醒。张市长那边……您还是多留个心眼。”

他走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坐了很久。

窗外,市委大院里的梧桐树叶子开始黄了。秋天要来了。

手机震动,是母亲。

“小勇,”她声音有点慌,“你爸刚才晕了一下,现在没事了,但我不放心。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我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路上我给婉婷打电话,让她先过去。车开得很快,闯了个红灯,但我顾不上了。

父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社区医生正在量血压。

“血压有点高,但还好。”医生说,“可能是情绪波动。老爷子,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父亲闭着眼,不说话。

母亲把我拉到客厅,眼泪掉下来:“从那天你问起张磊,他就没睡好觉。昨晚半夜起来,在书房坐了三个小时。我问他,他也不说。”

我握紧拳头。

送走医生后,我坐在父亲床边。

“爸,”我说,“开发区的事,您得告诉我。”

父亲睁开眼,眼神浑浊。

“谁跟你说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真有问题,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张磊已经在被调查了,是不是?”

父亲盯着天花板,很久很久。

“小张是个好孩子。”他突然说,“当年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所有决定,都是我做的。”

“什么决定?”

父亲却不肯再说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累了,想睡会儿。”

我站在那里,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这个在我心中永远正直、永远坚强的父亲,可能也有扛不住的时候。

离开父母家时,天已经黑了。

婉婷在车上等我,她握住我的手:“爸怎么样?”

“他不肯说。”我发动车子,“但肯定有事。而且这事,张磊知道,爸知道,就我不知道。”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红灯时,我看向副驾驶座的婉婷:“如果爸真有问题,我这个市委书记,还能当吗?”

婉婷没有回答。

她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像握着最后一点温度。

06

我约了程美兰阿姨。

她是父亲的老同事,退休前在审计局工作,为人正直,和父亲交情很深。更重要的是,她当年参与了开发区的审计工作。

见面地点在一个很偏僻的茶楼。

程阿姨七十岁了,但精神很好。看见我,她推了推老花镜:“小勇,你爸知道你来见我么?”

“不知道。”我给她倒茶,“程阿姨,我实在没办法了。”

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来。”

茶香袅袅升起,隔间里很安静。程阿姨握着茶杯,手有些抖。

“开发区那事,”她缓缓开口,“本来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人都退了,账也封了。可现在……”

“现在怎么了?”

“有人要翻出来。”程阿姨看着我,“小勇,你爸当年是分管领导,但具体操作,是下面人做的。

后来审计发现问题,你爸主动承担责任,背了处分。

这才保住了一批人。”

“什么问题?”

“土地低价转让。”程阿姨说,“按规定,工业用地转让要公开招标。

但当时为了吸引投资,搞了个‘特事特办’。

几家公司的拿地价格,只有市场价的三分之一。”

我手心开始出汗。

“涉及多少钱?”

“按现在的市值算,几十个亿吧。”程阿姨苦笑,“但在当年,也就几千万。那时候土地不值钱,大家都没当回事。谁知道后来房地产会这么热?”

“那几家公司是谁的?”

程阿姨沉默了很久。

“其中最大的一块地,”她声音很轻,“现在盖的‘悦海山庄’。老板姓曹。”

我手里的茶杯差点掉下去。

曹长顺。

那个满脸堆笑的企业家,那个在宴会上左右逢源的地产商。原来二十年前,他就已经和父亲有过交集。

“我爸收钱了吗?”我问出最害怕的问题。

程阿姨摇头:“审计了三个月,没查出你爸一分钱的问题。但他的责任在于,批了不该批的文件,签了不该签的字。”

她顿了顿:“而当时经办那些文件的人,是张磊。”

茶凉了。

窗外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程阿姨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小张那孩子,当时吓坏了。”她说,“他才工作没几年,以为领导让办的事,就是对的。你爸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说小张只是执行,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张磊没事?”

“表面上是。”程阿姨重新戴上眼镜,眼神变得锐利,“但卷宗里,有小张签字的复印件。如果有人真要搞事,他逃不掉。”

我靠在椅背上,浑身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