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秋,曾俊誉揣着调令踏上了回乡的列车。
窗外的稻田金黄一片,他却无心欣赏。
母亲病重,作为独子,他放弃了市里即将提拔的副科职位,申请调回原籍县城。
心里盘算着,以自己七年工龄和市局工作经验,在县里谋个安稳岗位总不成问题。
既能照顾母亲,事业也不至于完全搁浅。
三天后,他站在县委组织部办公室外,整理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
门开了。
走出来的女人穿着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女式西装,头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发髻。
她抬起头,目光与曾俊誉相遇。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
沈雨薇。
这个曾在他青春里燃烧过又被他亲手熄灭的名字,此刻正印在门牌“部长室”下方。
她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深潭般的平静。
曾俊誉喉咙发紧,准备好的自我介绍卡在唇边。
沈雨薇却已侧身而过,留下一阵淡淡的墨水与纸张的气息。
“进来吧。”她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听不出任何波澜。
十五分钟后,曾俊誉拿着自己的档案袋走出那间办公室。
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耳边回荡着沈雨薇甩回档案时,那声冰冷的笑。
“想进县委门?先去养鸡场看门。”
门在他身后关上,像切断了过去与现在的闸刀。
他不知道,这道调令并非简单的报复。
养鸡场破旧的大门后,埋着一段足以撼动整个县城往事的秘密。
而沈雨薇把他扔到那里,究竟是为了羞辱,还是为了保护?
01
火车在傍晚时分驶进县城小站。
曾俊誉提着人造革行李箱走下吱呀作响的铁皮车厢,月台上灯光昏暗。
秋风吹过,带着熟悉的泥土味和煤烟气息。
站前广场上,几辆三轮车夫蹲在车边抽烟,火星在暮色里明灭。
“师傅,去县委家属院。”曾俊誉选了辆看起来干净些的三轮。
车夫麻利地把箱子绑在后座,蹬起车来。
县城比七年前离开时多了些楼房,但主干道仍是那条青石板路。
车轮碾过石板缝隙,颠簸的感觉一如往昔。
路过县电影院时,海报栏贴着《妈妈再爱我一次》的剧照。
曾俊誉忽然想起,当年和沈雨薇看的第一场电影就是在这里。
那是八三年夏天,电影院还没装吊扇,热得像蒸笼。
沈雨薇穿着浅蓝色碎花裙子,手里攥着两张汗湿的电影票。
散场后,两人沿着护城河走到深夜。
她说她想考省城的干部进修班,他说他支持。
后来呢?
后来他拿到了市工业局的调令,比她的录取通知早来半个月。
去市里的前一晚,他在她家楼下站到半夜,最终没敢敲门。
第二天清早的班车,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县城。
甚至连封信都没留。
三轮车猛地一颠,打断了回忆。
“到了。”车夫刹住车。
曾俊誉付了钱,拎着箱子走进家属院。
母亲住的还是父亲在世时分的那套老房子,在一楼,带个小院子。
窗里亮着灯,隐约传来咳嗽声。
他推开门,母亲正端着药碗从厨房出来,看见他,碗在手里晃了晃。
“妈。”曾俊誉放下箱子,接过药碗。
母亲瘦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抓着他的手却很有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晚饭是简单的稀饭和咸菜,母亲却坚持炒了盘鸡蛋。
“明天去组织部报到?”母亲问。
“嗯,调令已经转过去了。”曾俊誉扒着饭,“听说新来的部长姓沈,女的。”
母亲夹菜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他,“姓沈?”
“嗯,叫沈雨薇。”他说出这个名字时,故意让语气显得平常。
母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曾俊誉以为她没听清。
“是以前纺织厂沈技术员的女儿?”母亲终于开口,“她爸去世得早,那姑娘不容易。”
曾俊誉知道母亲记得沈雨薇。
当年他们谈恋爱,母亲还说过“雨薇是个好姑娘”。
“她现在当部长了。”他低声说。
母亲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叹口气,“明天好好跟领导说话,该认错就认错。”
曾俊誉一愣,“认什么错?”
母亲却不再多说,起身收拾碗筷。
夜深了,曾俊誉躺在自己少年时代的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
母亲那句话什么意思?
她猜到他和沈雨薇的过往了?
还是知道别的什么?
窗外传来野猫的叫声,远远的,像婴儿在哭。
他翻了个身,想起明天要面对的那张脸。
七年了,她变成了什么样?
当年那个在护城河边说“我要改变这个世界”的姑娘,如今真的坐进了县委组织部的办公室。
而自己呢?
从市里灰溜溜地回来,前途未卜。
枕头上有樟脑丸的味道,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保留着他房间的原样。
书架上还摆着高中课本和几本旧小说。
曾俊誉伸手抽出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页里夹着张照片。
是高中毕业照,他和沈雨薇站在人群的两端。
那时他们还不熟,只是同学。
照片已经泛黄,沈雨薇的笑容却依然清晰。
他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塞回书里。
明天,明天一切都会明朗。
他这样告诉自己,闭上了眼睛。
却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不是明朗,而是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雪。
02
县委大院比记忆中更肃穆。
青砖砌成的苏式办公楼爬满了爬山虎,叶子已经红透。
门卫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戴着老花镜仔细核对了调令,才放曾俊誉进去。
“组织部在二楼东头。”老头指着楼梯。
走廊很长,水磨石地面擦得锃亮,能照出模糊的人影。
两侧办公室门都关着,门牌上的字漆色斑驳。
组织部在最里面,门虚掩着。
曾俊誉深吸口气,敲了三下。
“请进。”是女声,清冷,平稳。
他推门进去,办公室不大,靠窗摆着张深色办公桌。
沈雨薇正低头批阅文件,听到脚步声才抬起头。
七年时光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不显苍老,只添了锐利。
眉骨更高了,眼睛更深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穿着昨天那套西装,里面是白色衬衫,扣子系到第一颗。
“曾俊誉同志?”她开口,用的是标准的公务语气。
“沈部长。”曾俊誉尽量让声音平稳,“我来报到。”
沈雨薇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调函和档案袋,双手递过去。
沈雨薇接过,却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打量着他。
那目光像手术刀,冷静地解剖着他每一寸不安。
“市工业局调回来的?”她终于翻开档案。
“是,因家庭困难,申请调回原籍。”曾俊誉照背好的说辞。
沈雨薇的手指在档案纸上划过,停在工作经历那一栏。
“在市局干了七年,最后两年在企业管理科。”她抬眼,“为什么没提拔?”
问题来得突然。
曾俊誉喉结动了动,“科室领导职数有限,我还需要锻炼。”
“是吗?”沈雨薇合上档案,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可我听说,去年市局有一次副科级干部选拔,你初审通过了。”
她连这个都知道。
曾俊誉手心开始出汗,“是,但最后……”
“最后你主动放弃了。”沈雨薇接过话头,“为什么?”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窗外有麻雀在叫,叽叽喳喳的,衬得室内更静。
“母亲病重,需要人照顾。”曾俊誉说。
沈雨薇看了他很久,久到曾俊誉几乎要移开视线。
“孝心可嘉。”她终于开口,语气却听不出褒贬。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份表格,推到曾俊誉面前。
“填一下干部登记表,履历要详细,从高中毕业开始。”
曾俊誉拿起钢笔,是英雄牌的,灌着蓝黑墨水。
他俯身填写,能感觉到沈雨薇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
写到“一九八三年七月至一九八三年九月”时,笔尖顿了顿。
那是高考结束后的暑假,他和沈雨薇确定关系的夏天。
表格上没有这一栏,他继续往下写。
填完最后一笔,他递回表格。
沈雨薇接过去,扫了一眼,目光在某个位置停留片刻。
然后她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枚公章。
蘸了印泥,盖在表格右下角。
“你的工作安排需要部务会研究。”她收起表格,“这几天先住在县委招待所,等通知。”
“大概需要多久?”曾俊誉问。
“看情况。”沈雨薇已经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这是送客的信号。
曾俊誉站起来,走到门口时,终于忍不住回头。
“雨薇,”他用了旧日的称呼,“我……”
“曾俊誉同志。”沈雨薇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度,“这里是组织部,只有沈部长。”
她抬起头,眼神像结冰的湖面,“还有,你的档案我看了,基层经验不足。县里和市里不一样,可能需要从最基础的岗位做起。”
“我明白。”曾俊誉说。
“你真的明白吗?”沈雨薇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
她拿起他的档案袋,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啪”地一声甩在桌面上。
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耳光。
“想进县委门?”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先去养鸡场看门。”
曾俊誉愣在原地。
养鸡场?看门?
“沈部长,这……”
“这是组织决定。”沈雨薇已经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件,“明天上午九点,养鸡场报到。出去时把门带上。”
曾俊誉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
走廊还是那条走廊,却突然变得无比漫长。
下楼梯时,他差点踩空。
一楼门卫室里,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头正泡茶,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摇了摇头。
“小伙子,挨训了?”
曾俊誉勉强笑笑,没回答。
走出县委大院,阳光刺眼。
他站在路边,看着街上骑自行车的人群,突然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
养鸡场看门?
沈雨薇是在报复,赤裸裸的报复。
可他连质问的资格都没有。
当年不告而别的是他,如今调回县里求人的也是他。
报应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他苦笑着,朝招待所方向走去。
却不知道,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沈雨薇一直站在那里。
看着他蹒跚的背影,她的手指紧紧攥着窗帘。
指节泛白,眼神复杂。
那里面有不忍,有痛楚,但最终都被坚冰覆盖。
她转身回到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躺着一份泛黄的档案,封面写着“一九八四年养鸡场事故调查报告”。
她轻轻抚摸那行字,低声自语:“曾俊誉,别怪我。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03
县委招待所是栋三层小楼,墙皮斑驳。
曾俊誉被安排在二楼的单间,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椅。
窗户对着后院,能看到几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
他放下行李,坐在硬板床上发呆。
养鸡场在县城西郊,靠近化肥厂,他小时候去过一次。
印象里是排低矮的红砖房,空气里永远飘着鸡粪和饲料混合的味道。
让他去那里看门?
简直荒唐。
可沈雨薇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玩笑。
窗外天色渐暗,曾俊誉肚子饿了,才想起中午没吃饭。
他下楼到招待所食堂,已经过了饭点,只有馒头和咸菜。
打饭的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看他面生,多问了一句:“新来的?”
“嗯,调回来的。”
“哪个单位?”
曾俊誉顿了顿,“还没定,暂时待分配。”
妇女“哦”了一声,眼神里多了丝同情。
这种待分配的干部她见多了,多半是得罪了人,或者档案有问题。
曾俊誉端着饭菜回到房间,馒头很硬,咸菜齁咸。
他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停在对门。
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男人的哼歌声,跑调的《十五的月亮》。
曾俊誉犹豫了下,拉开房门。
对门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蓝色中山装,正往门框上挂挎包。
“你好。”曾俊誉打招呼。
男人转过头,圆脸,眼睛很小,一笑就眯成缝。
“新邻居?我叫黄英飙,县府办的。”他伸出手。
“曾俊誉,市工业局调回来的。”
两人握手,黄英飙的手很厚实,握得很有力。
“进屋坐坐?”黄英飙热情邀请。
曾俊誉正想找人打听情况,便跟了进去。
黄英飙的房间比他大些,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报纸。
“乱,别介意。”黄英飙收拾出把椅子,“刚下班,一堆破事。”
他从暖瓶里倒了两杯水,递给曾俊誉一杯。
“曾老兄从市里调回来,是高升还是……”
“家里有困难,回来照顾老人。”曾俊誉说。
黄英飙点头表示理解,“也是,父母在不远游。不过咱们县里条件可比不上市里,你得有心理准备。”
“已经体会到了。”曾俊誉苦笑。
黄英飙看着他,“工作安排了吗?”
“定了,养鸡场。”
“养鸡场?”黄英飙瞪大眼睛,“去那儿干嘛?当技术员?”
曾俊誉摇头,“看门。”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
黄英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放下杯子时表情很复杂。
“老兄,你得罪人了?”
“怎么说?”
“养鸡场那地方,去年死了个老职工,家属闹得厉害。
场长换了三任,谁都管不好。
现在就是个烂摊子,谁沾谁倒霉。”黄英飙压低声音,“让你去看门?明摆着是发配。”
曾俊誉心里一沉。
“谁安排的?”黄英飙问。
“组织部沈部长。”
黄英飙“啧”了一声,“难怪。”
“沈部长她……”
“铁娘子。”黄英飙竖起大拇指,“去年从省里调来的,上任半年就清退了好几个占编制不干活的。作风硬朗,六亲不认。”
他凑近些,“听说她背景很深,省里有人。”
曾俊誉握着茶杯,水已经凉了。
“不过沈部长办事还算公道,一般不整人。”黄英飙又说,“老兄你到底怎么惹到她了?”
曾俊誉沉默。
黄英飙见他不想说,便转移话题,“养鸡场虽然偏,但清闲。看门就看看门吧,先熬着,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调动。”
“能调动吗?”
“事在人为。”黄英飙拍拍他肩膀,“我在县府办干了八年,多少认识些人。等有机会,帮你问问。”
“谢谢黄哥。”
“别客气,都是出门在外的。”黄英飙看看表,“哟,快七点了,我得去接孩子。老婆上夜班。”
他起身送曾俊誉到门口,“明天去养鸡场报到?”
“嗯。”
“西郊路不好走,最好骑自行车去。招待所有公车可以借,押金五块。”
曾俊誉道了谢,回到自己房间。
天完全黑了,他没开灯,坐在黑暗里。
黄英飙的话在耳边回荡。
发配,烂摊子,铁娘子。
沈雨薇真的变了,变成了他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她?
当年那个温柔羞涩的姑娘,或许只是青春期的幻象。
他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
明天,养鸡场。
不管怎样,先去看看。
总不能真的一走了之。
母亲还在家等他,医药费、生活费,都需要这份工作。
他闭上眼,忽然想起高二那年。
沈雨薇的父亲去世,纺织厂来人送抚恤金。
她站在灵堂前,背挺得笔直,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有他知道,那天夜里,她在护城河边哭了整整三个小时。
他陪着她,一句话都没说。
最后她说:“俊誉,我以后一定要变得很强,强到没人能欺负我和我妈。”
当时他握着她的手说:“我会帮你。”
后来他食言了。
不但没帮她,还选择了逃离。
窗外的梧桐树在风里摇晃,影子投在墙上,张牙舞爪的。
曾俊誉翻了个身,强迫自己睡觉。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04
第二天清晨,曾俊誉在招待所食堂吃了碗稀饭。
黄英飙也在,端着饭盆坐过来。
“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曾俊誉说。
黄英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推过来,“这是养鸡场场长办公室的电话。场长姓刘,脾气不太好,你顺着他点。”
“客气啥。”黄英飙压低声音,“我昨晚想了想,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沈部长虽然严厉,但不是那种公报私仇的人。她把你派去养鸡场,说不定另有深意。”
曾俊誉苦笑,“能有什么深意?”
“养鸡场去年死过人,你知道吧?”黄英飙声音更低了,“死的不是普通职工,是原来县委的老干部,退下来后去那儿管仓库。”
“老干部?”
“嗯,姓周,以前在县委办干过。死因说是心脏病突发,但家属不认,闹了好几个月。”
曾俊誉皱起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黄英飙摇头,“我就是觉得,沈部长把你这个市里回来的干部派去看门,太反常了。你要不……去了之后多留个心眼?”
曾俊誉点点头,收起纸条。
吃完饭,他去后勤科借了辆旧自行车。
车胎气不足,链条也生锈了,蹬起来嘎吱响。
出县城往西,柏油路很快变成石子路,颠得厉害。
路两边是农田,收完稻子的田里堆着草垛。
远处能看到化肥厂的大烟囱,冒着灰白的烟。
骑了四十分钟,才看见养鸡场的围墙。
红砖砌的,墙上用白灰刷着“大力发展畜牧业”的标语。
字迹已经斑驳。
大门是铁栅栏的,锈迹斑斑,旁边有个小门房。
曾俊誉停好车,走到门房前敲了敲。
里面没人。
他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一张破桌子,一把椅子,墙角堆着扫帚和铁锹。
桌上落满灰尘,还有个印着“安全生产”的搪瓷缸,缸底有茶渍。
曾俊誉退出来,看向厂区。
几排红砖房排列整齐,但很安静,没听见鸡叫。
他往里走,在第二排房子前看见个穿蓝色工装的老太太。
老太太正在扫院子,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很刺耳。
“您好,请问刘场长在吗?”曾俊誉问。
老太太抬起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皱纹很深。
她打量曾俊誉几眼,“找场长?办公室在最后那排,东头第一间。”
“谢谢。”
曾俊誉往里走,经过几间鸡舍,门都关着,窗户玻璃很脏。
隐约能看见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鸡。
场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里面烟雾缭绕。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正拿着电话骂人。
“我不管!饲料款必须这周到位!再拖下去鸡都饿死了!”
看见曾俊誉,他捂住话筒,“找谁?”
“刘场长吗?我是曾俊誉,组织部派来报到的。”
男人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那个看门的?”
语气很不客气。
曾俊誉点头,“是。”
刘场长挂了电话,点起一支烟,“行吧,门房你也看见了,自己收拾。钥匙在桌上。”
桌上果然有串钥匙。
“工作就是看好大门,进出车辆登记,晚上锁门。”刘场长吐着烟圈,“月工资四十二块五,月底发。”
“场里现在……有多少职工?”曾俊誉问。
“连你十三个。”刘场长冷笑,“鸡只剩三百多只,快倒闭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见没?那些空鸡舍,去年一场鸡瘟,死了一大半。没钱买新鸡苗,就这么耗着。”
“那职工们……”
“混日子呗。”刘场长转身,“你也是,混着吧。组织部既然把你发配到这儿,就老实待着,别惹事。”
曾俊誉拿起钥匙,“我住哪儿?”
“门房后面有间小屋,原来老周住的。他死了以后一直空着,你收拾收拾能住。”
老周。
曾俊誉想起黄英飙的话。
“刘场长,我初来乍到,场里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刘场长盯着他看了几秒,“注意什么?注意别多管闲事。看好你的门,拿你的工资,其他事少问。”
这话里有话。
曾俊誉没再问,道了谢退出办公室。
回到门房,他开始打扫。
灰尘很大,呛得他直咳嗽。
扫完地擦完桌子,已经中午了。
那个扫院子的老太太又出现,提着个铝饭盒。
“新来的?”她问。
“是,我叫曾俊誉。”
“我姓叶,叶冬梅。”老太太把饭盒放在门房窗台上,“吃饭了吗?食堂在那边,不过没什么好菜。”
“谢谢叶师傅,我带了干粮。”
叶冬梅点点头,却没走,靠在门框上看他收拾。
“你是干部吧?”她突然问。
曾俊誉手一顿,“以前是,现在就是看门的。”
“看门的。”叶冬梅重复了一遍,笑了,笑容很苦涩,“老周也是看门的。”
她说完就走了,背影佝偻。
曾俊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
下午,他去看门房后面的小屋。
门锁着,锁已经生锈。
他用钥匙试了好几把才打开。
屋里很暗,只有一扇小窗户。
一张木板床,一个破衣柜,一张桌子。
桌上还摆着个相框,里面是黑白照片,一个清瘦的老人。
应该就是老周。
曾俊誉拿起相框,照片后面有行小字:“周致远,一九八九年春。”
去年拍的。
他把相框放回原处,开始收拾房间。
在抽屉里,他发现了一个笔记本。
牛皮纸封面,没写名字。
翻开第一页,是养鸡场的工作记录,日期从八八年六月开始。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
曾俊誉正要看,外面传来脚步声。
他赶紧把笔记本塞回抽屉。
叶冬梅站在门口,“曾同志,场长让我告诉你,晚上六点锁大门。钥匙在门房。”
“好,谢谢。”
“还有,”叶冬梅犹豫了一下,“晚上……没事别出来乱走。”
“为什么?”
叶冬梅没回答,转身走了。
曾俊誉站在小屋门口,看着空旷的厂区。
夕阳把红砖房染成血色。
这个养鸡场,处处透着古怪。
而他,被沈雨薇扔进了这个古怪的漩涡中心。
05
曾俊誉在养鸡场的第一夜几乎没睡。
小屋的窗户关不严,秋风吹进来,带着腐草和鸡粪的味道。
远处化肥厂夜班的机器声隆隆作响,像闷雷。
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画面:刘场长不耐烦的脸,叶冬梅欲言又止的表情,还有那本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
凌晨三点,他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拉开抽屉。
笔记本还在。
他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翻开内页。
前面都是工作记录:“六月七日,晴。新到饲料二十袋,入库。”
“六月十二日,雨。三号鸡舍漏雨,报修。”
“七月三日,多云。县畜牧局来人检查,提出整改意见三条。”
翻到八月,笔迹开始潦草。
“八月十五日,阴。刘要求修改饲料入库单,拒。”
“八月二十二日,雷雨。夜,见有车来,未登记。”
“九月五日,晴。账目有问题,与刘争执。”
曾俊誉的心跳加快了。
他快速往后翻,十月,十一月……
“十一月七日,阴。收集材料,准备上报。”
“十一月十二日,雨。材料被盗,疑刘所为。”
“十一月二十日,小雪。警告:勿多事,否则后果自负。”
最后一页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只有四个字:“他们来了。”
字迹颤抖,墨水洇开。
曾俊誉合上笔记本,手心全是汗。
老周在调查什么?
刘场长有什么问题?
材料被盗,警告,他们来了……
然后老周就死了。
心脏病突发?
曾俊誉把笔记本放回原处,躺回床上。
窗外天色开始泛白。
他盯着天花板,突然想起沈雨薇父亲去世那年。
沈技术员是纺织厂的工程师,为人正直,因为举报厂长贪污原材料,被调去看仓库。
不久后,他在仓库“意外”被机器砸中,抢救无效死亡。
厂里说是操作失误,但沈雨薇不相信。
她说过,父亲死前正在整理举报材料。
那些材料后来不见了。
那年沈雨薇十八岁,曾俊誉陪她去厂里讨说法,被保卫科的人推出来。
她站在厂门口,盯着那栋办公楼,说:“我一定会查清楚。”
后来她考上省城大学,离开了县城。
再后来,曾俊誉也离开了。
七年过去,她成了组织部长。
而他,被派到了这个死过人的养鸡场。
巧合吗?
曾俊誉坐起来,看向桌上老周的相框。
晨光中,老人的眼睛似乎在看着他。
上午,曾俊誉去食堂打饭。
食堂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
叶冬梅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吃着馒头和咸菜。
曾俊誉打好饭,坐到她对面。
“叶师傅,早。”
叶冬梅点点头,没说话。
“我来这几天,感觉场里挺冷清的。”曾俊誉试探着说。
“鸡都快没了,能不冷清吗。”叶冬梅声音沙哑。
“听说去年闹鸡瘟?”
叶冬梅筷子顿了顿,“嗯。”
“损失很大?”
“死了七八成。”叶冬梅抬头看他,“你问这个干嘛?”
“随便聊聊。”曾俊誉笑了笑,“我看老周师傅的笔记本里,记录了很多工作。”
叶冬梅脸色变了。
她放下筷子,盯着曾俊誉,“你看了老周的东西?”
“收拾房间时看到了。”
“别碰那些东西。”叶冬梅压低声音,“对你没好处。”
叶冬梅左右看看,食堂里只有他们俩。
“老周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心脏病突发?”
叶冬梅冷笑一声,“他身体好得很,每天早晨跑步,比小伙子都精神。”
曾俊誉心里一紧,“那……”
“那天晚上我值班,听见门房有动静。”叶冬梅声音更低了,“等我过去,老周已经躺在地上,没气了。屋里很乱,抽屉都开着。”
“有人来过?”
叶冬梅没回答,只是说:“第二天,派出所来人看了看,说是心脏病。刘场长让我们别乱说。”
“您跟别人说过这些吗?”
“跟谁说?有用吗?”叶冬梅端起饭盒,“小曾,我看你是个老实人,听我一句劝:好好看你的门,别的事别管。老周就是管太多了。”
她起身要走,曾俊誉叫住她。
“叶师傅,老周在调查什么?”
叶冬梅背影僵了一下。
“我不知道。”她说,但声音在颤抖,“我只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多越危险。”
她走了。
曾俊誉坐在原地,饭已经凉了。
他现在可以确定,老周的死有问题。
而沈雨薇把他派到这里,绝对不是巧合。
下午,曾俊誉骑车回了趟县城。
他先去看了母亲,母亲精神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晒太阳。
“工作怎么样?”母亲问。
“挺好的,清闲。”曾俊誉没说实话。
母亲看着他,眼神里有担忧,“要是太辛苦,就别干了。妈还有点积蓄。”
“不辛苦,真的。”
陪母亲吃了晚饭,曾俊誉回到招待所。
黄英飙在房间写材料,见他回来,赶紧拉他进屋。
“怎么样?养鸡场?”
“还行。”曾俊誉说,“黄哥,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原来县委办的一个老干部,姓周,叫周致远。去年在养鸡场去世的。”
黄英飙脸色变了。
他起身关上门,拉上窗帘。
“你打听他干嘛?”
“听说他死得蹊跷。”
黄英飙盯着他看了很久,“曾老弟,这话我就跟你说一次:周致远的事,千万别碰。”
“他死之前,在查一批陈年旧账。”黄英飙声音压得极低,“涉及县里好几个领导,还有一笔八十年代初的扶贫款,去向不明。”
“扶贫款?”
“嗯,八三年还是八四年的,省里拨下来扶持养殖业的。养鸡场就是那时候建的。”黄英飙说,“但建场实际花的钱,不到拨款的一半。剩下的钱,没了。”
曾俊誉心跳如鼓,“周致远在查这个?”
“他退下来后,主动要求去养鸡场管仓库。其实就是想查账。”黄英飙叹气,“查了小半年,然后人就没了。”
“没人管吗?”
“怎么管?人都死了,死无对证。”黄英飙拍拍曾俊誉肩膀,“所以我说,你千万别碰。这事水深得很。”
他现在明白了。
沈雨薇把他扔到养鸡场,是把他扔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她想让他查?还是想让他也“意外”死亡?
不,不会。
如果她想害他,没必要这么麻烦。
那她到底想干什么?
夜深了,曾俊誉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他想起沈雨薇父亲的事,想起那封消失的举报信。
两件事如此相似。
都是正直的人试图揭露真相,然后“意外”死亡。
都是关键证据消失。
都是不了了之。
沈雨薇知道这些吗?
她一定知道。
所以她回来了,以组织部长的身份。
而她把他派到养鸡场,是因为……信任?
还是利用?
曾俊誉坐起来,点起一支烟。
烟雾在黑暗里缭绕。
他决定,明天回养鸡场,仔细看看老周留下的东西。
不管沈雨薇想干什么,他都要先弄清楚,这个养鸡场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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