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吗?"
我躺在病床上,嘴歪眼斜,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连这五个字都说得含混不清。
妻子正在给我擦身子,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把毛巾在热水里涮了涮,继续擦。
"你……恨我吗?"我又问了一遍。
她终于停下了手。
她看着我,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那双眼睛,我看了三十年,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此刻我躺在这里,动弹不得,才发现——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我从未读懂的东西。
"恨。"她说。
就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刀,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中风后遗症,左边脸是麻的,眼泪只能从右边眼睛里流出来,歪歪斜斜地淌进耳朵里。
她看着我的眼泪,没有安慰,也没有嘲讽。她只是把毛巾拧干,继续给我擦身子。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这辈子,欠她的太多了。
我叫周建国,今年六十二岁。三个月前,我在工地上突发脑溢血,被工友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命是保住了,但左半边身子怕是废了。以后吃喝拉撒,都得有人伺候。
我有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大儿子接到电话,说工地走不开,让我们先撑着。小儿子更干脆,电话都没接。
最后来医院的,只有我妻子一个人。
她叫林秀兰,今年五十八岁。我们结婚三十年了。
三十年。说起来轻飘飘的几个字,可这三十年里发生了什么,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不对。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这辈子,眼里只有一件事——挣钱。
我出生在农村,家里穷得叮当响。小时候饿怕了,穷怕了,所以从二十岁开始,我就拼了命地往外跑,想挣钱,想出人头地。
我去过煤矿,下过矿井,差点被埋在里面。我去过工地,扛过水泥,扛到肩膀磨出了茧子。我去过南方的工厂,一天干十六个小时,困了就在流水线旁边眯一会儿。
我不怕苦,不怕累,只怕穷。
二十五岁那年,有人给我介绍了林秀兰。她是隔壁村的姑娘,长得不算漂亮,但干净利落,一看就是能持家的。
我们见了两面,就定了亲。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摆了几桌酒。第二天,我就背着行李出门了。
"你不多待几天?"她站在门口问我。
"不了,工地那边等着呢。"我说,"你在家好好的,我过年回来。"
那是我对她说的第一个谎话。
那一年,我没有回家过年。第二年也没有,第三年也没有。
我总有理由。工地赶工期,走不开。老板说过年加班工资翻倍,不能错过。路上太挤,来回折腾不划算……
理由多得是,借口也多得是。可真相只有一个——我不想回去。
回去干什么?回去面对那个破旧的老房子,面对那个我根本不熟悉的女人,面对那些问我"挣了多少钱"的亲戚?
我在外面挣钱,在外面拼命,在外面活得像条狗。我不想回家,因为回了家,就得承认自己还是那个穷小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所以我一直在外面飘着,一年回去一两次,每次待不过三天。
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不在。孩子上学的时候,我不在。孩子生病的时候,我不在。公公婆婆去世的时候,我也不在。
所有的事情,都是林秀兰一个人扛。
她一个女人,又要种地,又要养猪,又要带孩子,又要伺候老人。村里人都说她命苦,嫁了个不着家的男人,等于守了活寡。
我知道这些话,但我不在乎。
我想的是,等我挣够了钱,一切就好了。等我在城里买了房,一切就好了。等我把孩子供出来,一切就好了。
我以为,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可我错了。
我确实挣了一些钱。五十岁那年,我终于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把林秀兰从农村接了出来。
我以为她会高兴,会感激,会觉得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吃。
可她没有。
她只是沉默地收拾着东西,沉默地搬进了新房子,沉默地开始了新的生活。
她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每天的日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她不怎么跟我说话,我跟她说话,她也只是嗯嗯啊啊地应着。
我有时候觉得烦躁,问她:"你怎么整天一副死样子?"
她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辛辛苦苦挣钱,给你买了房子,你就这个态度?"
她还是不说话。
我骂她几句,她也不顶嘴。我摔东西,她就默默收拾。我出去喝酒,她就在家等着,不管多晚都给我留一盏灯。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懒得知道。
我以为这就是婚姻。凑合着过呗,谁家不是这样?
直到我中风的那天,我才知道,这根本不是婚姻。
这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而我,连个观众都算不上。
住院的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
我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吃饭要人喂,喝水要人端,大小便失禁,像个婴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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