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脚,踹出个谏议大夫
刘邦登基三载,夜夜梦见泗水河畔那一脚。
贴身侍卫赵景铄察言观色,终将隐居乡野的何学仁绑至未央宫前。
阶下老农须发皆白,却仰天大笑:“陛下!若无老汉当年拼死一踹,你早成河底枯骨,何来今日江山?”
满朝文武哗然,刘邦手中酒杯陡然捏紧。
唯有角落里的老内侍梁为民浑身剧颤——当年那支淬毒冷箭,正是他奉命射出。
01
未央宫的夜,深得仿佛化不开的浓墨。
刘邦又一次从榻上惊坐而起,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丝绸寝衣。
又是那个梦。泗水河畔,阳光刺眼,水声哗哗。
他正与几个同村青年说笑,背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
那一脚结实踹在他的腰眼上,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冰凉的河水瞬间淹没口鼻,呛入肺腑的寒意如此真切。
他在水中挣扎回头,看见岸上何学仁那张模糊又带着几分狠劲的脸。
还有围观众人爆发出的、刺耳的哄笑声。
梦总在此刻惊醒。刘邦粗重地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锦被。
那不仅仅是落水的狼狈,更是少年时积压的、难以言明的羞愤。
彼时他是乡里颇有“名气”的刘季,好逸恶劳,常被父老训诫。
何学仁年长他几岁,家境稍好,素来看不惯他的游荡做派。
那一脚,在刘邦看来,是何学仁对他长久以来的轻视与厌恶的总爆发。
是当众将他那点可怜的颜面踩进河底淤泥里的羞辱。
如今他坐拥天下,四海臣服,却始终抹不去这烙印般的记忆。
“何学仁……”刘邦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有恨意,有追索,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奇异的不安。
窗外的风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他掀被下榻,赤足走到殿门前,望向沉沉的夜空。
宫阙万间,寂静无声,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旧事。
“来人。”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沙哑。
值夜的内侍慌忙趋近,躬身听命。“陛下。”
“宣赵景铄。”刘邦顿了顿,“即刻。”
02
侍卫长赵景铄踏着未散的夜色,匆匆进入寝殿。
他年约三十,面容沉稳坚毅,是刘邦极为信赖的近臣。
见皇帝披衣立于窗前,神情晦暗,赵景铄心下一凛,垂首行礼。
“陛下,深夜召见,有何吩咐?”
刘邦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窗外。“泗水亭那边……可还有旧人?”
赵景铄瞬间明了。皇帝近年来,已不是第一次问起故里旧事了。
尤其,是那个似乎总萦绕在他心头、与泗水河畔一脚相关的人。
“回陛下,沛县故老,多已蒙恩迁居或受赏。仍居原乡者,十不存二三。”
“何学仁呢?”刘邦终于转过身,目光如炬,直射向赵景铄。
赵景铄头垂得更低。“臣……一直着人留意。此人自陛下起兵后,便似消失无踪。”
“乡邻只道他离家远走,不知所终。这些年,未曾有确切音讯。”
殿内烛火跳动,在刘邦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消失无踪?”刘邦哼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
“一个乡下汉子,能躲到天涯海角去?是躲事,还是……心中有鬼?”
赵景铄不敢接话,只屏息静立。
刘邦走回榻边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
“给朕找。”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朕找到埋骨处。朕,要问他一件事。”
“谨遵陛下旨意。”赵景铄肃然应道,心中已开始盘算如何调动力量。
这差事不易,但皇帝的态度已说明一切。这何学仁,必须找到。
“要隐秘些。”刘邦又补充了一句,眼神幽深。
“勿要大张旗鼓。找到后,直接带来见朕。”
“是。”赵景铄领命,躬身退出寝殿。
脚步声远去,刘邦独自坐在恢弘而寂寥的宫殿里。
梦中的河水声,仿佛又一次在耳边响起。那一脚的力道,隔着岁月,似乎仍在隐隐作痛。
03
三个月后,秦岭深处,一处近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
几间简陋的茅草屋依着山势搭建,屋前开辟出几垄菜地。
一个须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正缓慢地给菜苗浇水。
他动作沉稳,目光平静,似乎早已习惯了这山间的清贫与孤寂。
村口传来不同寻常的马蹄声与脚步声,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老者浇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
但他没有抬头,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破旧的木瓢,看着清水渗入泥土。
片刻后,一队身着便装却难掩精悍之气的人马,无声地围住了这片菜地。
为首者正是赵景铄。他打量着眼前的老农,与记忆中画像的模样仔细比对。
岁月风霜深刻了皱纹,改变了形貌,但眉宇间的轮廓,依稀可辨。
“何公,别来无恙。”赵景铄上前一步,拱手为礼,语气却透着疏离的冷硬。
老者这才慢慢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看向赵景铄。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对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毫不意外。
“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人了。老汉姓贺,在此隐居多年,并非……”
赵景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一名侍卫递上一卷简帛。
赵景铄展开,上面是依据当年乡邻描述绘制的何学仁年轻时的肖像。
虽不尽相同,但神韵确有几分相似。“何公不必否认。陛下有请。”
听到“陛下”二字,老者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山风吹动他灰白的头发和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衫。
“陛下……终于还是找到了。”他低语,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激烈反抗,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他只是转身,慢慢走回茅屋,拿起一件稍厚的外衫。
“容老汉收拾一下,免得污了天家宫阙。”他的语气平淡得令人讶异。
赵景铄使了个眼色,两名侍卫紧跟入内,监视其一举一动。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凳而已,并无任何特异之处。
何学仁慢吞吞地穿上外衫,抚平上面的褶皱,动作细致。
他环顾这间住了十余年的小屋,目光在墙角一把生锈的柴刀上停留一瞬。
最终,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门外。
“走吧。”他对赵景铄说,率先向村外走去,步履有些蹒跚,背却挺着。
赵景铄看着他略显孤寂的背影,心中掠过一丝疑虑。
这反应,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像是早已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04
未央宫前殿,寅时刚过,百官已按品秩肃立。
丹陛之上,九龙金漆宝座巍然,刘邦端坐其中,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冕服。
旒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部分面容,令人难以窥测其神情。
殿内熏香袅袅,气氛庄重而肃穆,唯有御史引导行礼的声音回荡。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之声整齐划一,显示出新朝的秩序与威严。
刘邦微微抬手:“众卿平身。”声音透过宽阔的大殿传来,沉稳有力。
例行朝会开始,各部依次奏事。钱粮、刑狱、边备、工役……
刘邦或简短询问,或直接决断,处理得井井有条。
登基三载,他已逐渐褪去昔日沛县亭长的草莽气,帝王威仪日重。
然而,今日他的心思,似乎并不全在这些政务之上。
目光偶尔会掠过殿门外,投向更远的宫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阶下群臣中,有敏锐者已察觉皇帝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但无人敢置喙,奏对依旧谨慎如常。
靠近殿门内侧的阴影里,站着一位老内侍,头发花白,面容枯槁。
他手持拂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他是梁为民,宫中资格最老的宦官之一,行事低调,沉默寡言。
多年侍奉,让他得以留在靠近御前的位置,却几乎无人注意他的存在。
当又一份关于关中粮储的奏报读罢,刘邦略一沉吟,做出了批复。
随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示意下一位臣工奏事,而是顿了顿。
大殿内忽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今日,朕要见一位故人。”刘邦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传遍每个角落。
群臣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此言何意。
刘邦目光转向侍卫统领赵景铄,微微颔首。
赵景铄会意,转身走向殿门,向外做了一个手势。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动作,聚焦在那扇高大的殿门上。
空气中,一种莫名的、带着悬念的张力,悄然弥漫开来。
梁为民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握着拂尘的指节微微泛白。
05
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晨光涌入,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光带。
光带中,两个高大的侍卫,押着一个被反缚双手的人影,步入大殿。
那人一身粗布衣衫,多处破损,沾着尘土,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
他头发蓬乱,胡须花白,脸上刻满深重的皱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
然而,当他被押着走到丹陛下、百官队列之前时,他却奋力抬起了头。
浑浊却并不昏花的眼睛,穿过额前散乱的白发,直直地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
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窸窣的议论声。百官皆惊疑不定。
此人是谁?为何以如此狼狈的方式被带入朝会?陛下口中的“故人”便是他?
一些沛县出来的老臣,如萧何、曹参等人,眯起眼睛仔细辨认。
那眉眼轮廓,那纵然苍老却依稀可辨的倔强神情……
萧何的脸色微微一变,与身旁的曹参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他们几乎同时认出了这个本该湮没于乡野的名字——何学仁。
刘邦静静地看着阶下之人,隔着十二旒珠,目光如深潭。
他看着何学仁身上的绳索,看着他那历经风霜、布满沟壑的脸。
岁月改变了很多,但那骨子里的某种东西,似乎还在。
“大胆!面见天子,安敢不跪?”一名御史按律出声呵斥。
押解的侍卫用力按向何学仁的肩膀,想迫使这个倔强的老农跪下。
何学仁的膝盖弯了弯,却猛地用尽力气重新挺直,身体因对抗而微微颤抖。
他仰着头,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殿中的寂静:“草野之人,久不习礼。”
“但今日见此故人,心中激荡,怕是跪不稳当,反失了体统。”
他竟称天子为“故人”!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几个年长的儒臣已露出愤然之色,斥其无君无父,大不敬。
刘邦却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他身体微微前倾,看着何学仁。
“何学仁,”他缓缓叫出这个名字,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看看当年泗水河畔,一脚将朕踹入水中的豪杰。”
“如今,可还认得你这昔日的同乡,今日的……皇帝?”
话音落下,殿内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布衣老农身上。
原来如此!原来陛下心中耿耿于怀的,竟是数十年前一桩乡间旧怨!
许多人心头凛然,同时也不免生出几分荒诞与寒意。
为陈年一脚,竟劳动皇帝暗中寻人,绑至朝堂之上?
阴影中的梁为民,头颅垂得更低,仿佛想将自己完全藏匿起来。
06
何学仁听着那声“皇帝”,看着冕旒后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起来。起初是低沉的、压抑的闷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
这笑声苍凉而洪浊,在寂静肃穆的大殿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百官失色,侍卫的手已按上刀柄。刘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何学仁笑出了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华贵的金砖上。
他一边笑,一边奋力挺直那佝偻的脊梁,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
“陛下!刘邦!刘季!”他连换三个称呼,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异常响亮。
“你只记得老汉当年踹你那一脚!记得落水受辱,颜面扫地!”
“你可曾想过,若无老汉当年拼死踹出那一脚,你早成了河底枯骨!”
“何来今日的未央宫?何来这锦绣江山?何来你高踞九重,睥睨天下!”
石破天惊!话语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满朝文武彻底哗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形如乞丐却气势惊人的老者。
一脚不是羞辱,竟是救命?这转折来得太过突然,太过匪夷所思。
刘邦一直稳稳握着的那只碧玉酒杯,在他掌中发出轻微的“咔”一声。
一道细微的裂痕,悄然出现在莹润的杯身上。
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冕旒轻轻晃动,其后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钉在何学仁脸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力。
“给朕,说清楚。”一字一顿,不容置疑。
何学仁毫无惧色,迎着那帝王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
积压了数十年的秘密,混杂着复杂难言的情绪,即将冲口而出。
角落里的梁为民,在听到“河底枯骨”四字时,浑身猛地一颤。
手中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拂尘,“啪”一声,失手掉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声响不大,但在何学仁话语余韵和一片死寂的大殿里,却清晰可闻。
近旁几名官员和内侍侧目看去,只见梁为民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抖若筛糠。
赵景铄的目光,如鹰隼般瞬间扫了过去,眉头紧锁。
刘邦的眼角余光,也掠过那失态的老宦官,心中疑云骤起。
但他此刻的注意力,仍牢牢锁定在何学仁身上。
“说。”刘邦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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