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卫东,醒醒吧!现在这社会不认你那套。”

赵大鹏把酒杯墩在桌上,酒沫溅了出来。

周卫东没说话,只是看着自己那条伸不直的腿。

退伍了,他就像一颗生锈的子弹,被卡在了枪膛里。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想起那列南下的火车,那个靠在他肩上睡了一路的姑娘,和她下车时硬塞进他口袋的纸条。

那张小纸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竟能把一个废人,重新拉回人间?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像个捂得太久、快要发馊的蒸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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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绿皮火车轰隆隆地碾过铁轨,把一股股热浪和煤灰味灌进车厢。

车厢里是人挤人,行李架上塞满了红蓝条纹的编织袋,过道上堆着水桶和铺盖卷。

空气里混着汗臭、方便面、茶叶蛋和劣质香烟的味道,粘稠得能拧出水来。

周卫东靠窗坐着。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线笔挺,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这是他身上唯一的体面。他的坐姿有些别扭,左腿伸得笔直,没法打弯。

裤腿下,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脚踝延伸到膝盖,里面的钢板在闷热的天气里仿佛也跟着发起烫来。

窗外的田野、电线杆、零落的村庄,都在飞速地向后倒退。周卫东看着,眼神是空的。

他二十四岁,一个星期前,他还是部队里最被看好的侦察兵班长。

一次演习事故,让他的人生从疾速冲锋变成了紧急制动。退伍证和几张津贴揣在怀里,那点钱薄得像纸,却沉得像铁。

火车在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站停了下来。

站台上的人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一个姑娘被人群推搡着,挤到了周卫东的座位旁边。

她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裙子的料子在昏暗的车厢里也看得出很好。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也有些发白,显然是累坏了。她只背着一个简单的帆布包,和周围大包小包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她站着,手紧紧抓着头顶的行李架,身体随着火车的晃动而摇摆。

火车猛地一启动,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她没站稳,身体一歪,直直地朝周卫东倒了过来。

周卫东下意识地伸出右手,一把扶住了她的胳膊。他的手像铁钳,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站稳后,惊魂未定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

周卫东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看到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和那副快要支撑不住的样子,便默默地往里挪了挪,在硬座最外侧的边缘,给他腾出了一小块地方。

那地方小得可怜,只能让她勉强坐下半个屁股。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又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之后,两人再没有交流。

车厢里吵吵嚷嚷,推销零食的,打牌的,哄孩子的,像一锅煮沸的粥。周卫东看着窗外,那姑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不知道过了多久,旅途的疲惫和车厢的颠簸像催眠曲。那姑娘的头一点一点的,最后,很自然地,靠在了周卫东的肩膀上。

周卫东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一股淡淡的、像茉莉花一样的洗发水香味钻进他的鼻子。

这味道和车厢里的浑浊气味截然不同,让他很不自在。他的肩膀像上了弦,肌肉绷得紧紧的,本能地想动一下,把她推开。

可他偏过头,看到她紧锁的眉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湿气。她睡得很沉,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倦鸟。

周卫东最终没有动。

他就那样保持着一个姿势,像一尊雕像,任由自己的右肩被压得发麻、酸胀。他像在部队站岗一样,一动不动。

几个小时过去了。

“前方到站……”

广播里传来了报站声。

那姑娘被惊醒了,她猛地坐直身体,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比窗外的晚霞还红。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语无伦次地道歉,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没事。”周卫东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

火车缓缓进站,停了下来。

“我……我到站了。”姑娘站起身,准备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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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涌动起来。她被挤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挤到了车门口。

就在她即将下车的一瞬间,她突然回过头,在拥挤的人流中,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飞快地挤了回来。她伸出手,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塞进了周卫东军装的上衣口袋里。

她的动作很快,手指冰凉,触碰到他胸口的瞬间就分开了。

不等周卫东有任何反应,她就低着头,迅速转身,汇入了站台上的人潮,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周卫东愣在座位上,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口袋。那里,多了一张薄薄的纸,带着一丝陌生的凉意。

周卫东回到了他北方的家。

一个正在衰败的工业小镇。

镇上只有一家半死不活的钢厂,高大的烟囱不再像过去那样日夜不停地冒着浓烟,变得有气无力。

街道两旁的房子都灰蒙蒙的,像是被厂里排出的废气染了色。

父母都是钢厂的退休工人。看到儿子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母亲的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父亲则一言不发,默默地接过他手里简单的行李,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佝偻。

家里还是老样子,水泥地,白灰墙,墙上还贴着十几年前的奖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属于家的味道,却让周卫东感到一阵窒息。

他光荣参军,却伤着腿回来。这种落差,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里。

街坊邻居们见了面,客气地问候几句。

“卫东回来啦?在部队辛苦了。”

“哎呀,这腿是怎么了?好好养养。”

客气背后,是同情,或许还有一丝看热闹的眼神。

周卫东把那身军装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箱底。换上了普通的旧衣服,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扒了一层皮,浑身都不自在。

他开始找工作。

这比他在部队参加任何一次武装越野都难。

他去了镇上的几家小工厂,人事科长客气地收下他那份只有一句话“1992年至1996年服役于部队”的简历,然后说:“回去等消息吧。”

再无下文。

他想去镇上新开的百货商场应聘保安。经理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叼着烟,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他那条不大利索的腿上。

“小伙子,身体不错。”经理吐了个烟圈,“不过我们这儿,要的是会看人脸色、能跟顾客赔笑脸的。你这腰杆太直了,不行。我们这儿是服务行业,不是让你来站军姿的。”

周卫东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他唯一的特长,是格斗、射击、野外生存,是服从命令。这些在小镇上,一文不值。

发小赵大鹏来找他。

赵大鹏在钢厂当电工,是少数还没下岗的年轻人。他脑子活,嘴巴甜,深谙小镇的生存法则。

两人在街边的小饭馆里,点了两盘凉菜,几瓶啤酒。

“卫东,别想那么多了。”赵大鹏给他倒满一杯酒,“现在这社会,变了。不认你那一套了。”

周卫东一口喝干杯里的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

“我爸前几天还念叨,说你以前在部队多风光,拿了多少奖。可那有啥用?”赵大P鹏用筷子指了指外面,“那玩意儿能换成钱吗?能当饭吃吗?”

“听我的,别犟了。”赵大鹏拍着他的肩膀,“让你爸去找找厂里的老关系,求求人,给你在仓库安排个活儿。一个月三百来块,是少了点,但起码饿不死。你这腿,也干不了别的。”

周卫东沉默地给自己又倒满一杯。

仓库保管员?守大门?他无法想象自己穿着一身油腻腻的工服,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发货,对来来往往的司机点头哈腰。

他的骄傲,像他腿里的钢板一样,又冷又硬,支撑着他,也折磨着他。

他拒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卫东像个孤魂野鬼,每天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他看到昔日的伙伴,有的在麻将馆里混日子,有的蹬着三轮车在街上招揽生意,为了几毛钱和人吵得面红耳赤。

他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张火车上得到的纸条,早被他忘到了脑后。回家换衣服的时候,他随手把退伍证和那张纸条一起,扔进了床头一个生锈的旧饼干盒里。

那个盒子,装着他所有的军功章和肩章,是他过去的全部。

他觉得那纸条,大概就是姑娘的一句“谢谢你”,或者是一个联系方式。可联系了又能怎么样呢?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萍水相逢,还能指望有什么故事?

在为明天吃什么而发愁的日子里,这种虚无缥缈的念想,显得可笑又多余。

真正的打击,来得猝不及防。

父亲听一个远房亲戚说,认识邮局的领导,花五千块钱,就能给周卫东安排一个收发室的正式工作,清闲又体面。

老两口东拼西凑,把家里所有的积蓄,甚至准备养老的钱都拿了出来,交给了那个“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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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钱给了,人消失了。

五千块钱,在1996年的这个小镇,是一笔天文数字。是老两口省吃俭用大半辈子攒下来的血汗钱。

母亲听到消息,当场就犯了心脏病,被送进了医院。

周卫东站在医院惨白的走廊里,闻着消毒水的味道,感觉天都塌了。

他看着病床上双目紧闭、戴着氧气面罩的母亲,又看了看蹲在墙角、一夜之间白了头的父亲,他第一次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

如果他没有受伤,还在部队,家里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如果他早点听赵大鹏的话,去厂里当个保管员,起码能挣点钱,不至于让父母为他操心到被人骗。

赵大鹏赶到医院,二话不说,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一沓钱,塞到周卫东手里。

“三百,我身上就这么多了,你先拿着给阿姨交医药费。”

周卫东攥着那几张钞票,手抖得厉害。钱上面,还带着赵大鹏的体温。

“大鹏……”他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别跟我犟!”赵大鹏按住他的手,“都是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先给阿姨看病要紧!”

周卫东低着头,眼泪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这是他退伍回来,第一次哭。

他感觉自己的脊梁骨,在那一刻,被彻底压弯了。

一个闷热的夏夜,家里停了电,屋里黑漆漆的。

母亲出院了,但身体还是很虚弱,早早地就睡了。父亲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火星在一片黑暗中忽明忽暗。

屋里,能听到母亲微弱的咳嗽声,和父亲压抑的叹息声。

周卫东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像一尊石像。

他觉得自己是个拖累,是个废物。

他做出了决定。明天,他就去找赵大鹏,求他,让他帮忙在厂里找个活儿。不管是什么,看大门,扫厕所,他都认了。

尊严不能当饭吃,骄傲不能给母亲治病。

在做出这个决定后,他心里反而平静了。他想,该和过去做个了断了。

他摸黑找出床底那个生锈的饼干盒。他想把这些代表着过去荣誉的东西,彻底封存起来,锁进柜子,再也不看。

他打开盒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到了里面的军功章、肩章,和那张压在最下面的退伍证。

在退伍证下面,还压着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

是火车上那个姑娘给他的。

他拿了出来,本想和这些东西一起锁起来。但鬼使神差地,他展开了它。

他以为上面会写着感谢的话,或者是一个电话号码。

可他错了。

上面没有他想象中的感谢或联系方式,只有几行用圆珠笔写的、娟秀但有力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