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第一章 那条短信

林薇是周五晚饭时提起同学聚会的。

当时我正在挑着碗里的青椒——她总记不住我不爱吃这个。电视里放着新闻,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报道着什么会议,声音成了背景板。

“哎,陈浩,”她突然开口,筷子停在半空,“下周六,高中同学聚会,在君悦酒店。”

“哦。”我夹了块排骨,“去呗。”

“晚上吃饭,可能要喝酒,”她顿了顿,抬眼看了我一下,又低头扒拉碗里的米饭,“结束后可能会玩得晚,他们说要续摊。太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在酒店开个房睡。”

我夹菜的手停了一秒,然后继续把排骨放进碗里。

“行。”我嚼着肉,骨头硌了下牙,“少喝点。”

林薇似乎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知道啦,就几个老同学,能喝多少。王倩也去,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现在在银行上班那个。她说好久没见了,非要聚聚。”

“嗯。”我应了声,开始喝汤。

汤有点咸,我皱了皱眉。林薇最近做饭总是手重,要么咸要么淡。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刚结婚那会儿,她照着菜谱学,每道菜都认真得很,咸淡要尝好几遍。现在,大概觉得都老夫妻了,凑合能吃就行。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下周六晚上要是没事,去接一下涵涵?我妈说她跳舞班六点下课,我要是赶不回来……”

“我去接。”我打断她。

涵涵是我们女儿,七岁,每周六在少年宫学民族舞。平时都是林薇接送,我周末常加班。

“那行。”林薇笑了,眼角有了细纹。她今年三十五,比我小两岁,但笑起来时,那些纹路已经很明显了。她起身收拾碗筷,“我来洗吧,你今天不是加班了吗,歇会儿。”

我没推辞,坐到沙发上。新闻已经播完了,现在是天气预报。女主播穿着浅蓝色的套装,指着地图说下周有冷空气。

手机震了一下,是工作群的消息。我点开看,项目经理在催下周的方案。拇指在屏幕上划了划,想回点什么,最后还是锁了屏。

厨房传来水声和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林薇在哼歌,调子很轻,是某首流行歌,我没听过。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居家服,棉质的,米白色,有些旧了,腰那里微微发皱。头发随意扎着,几缕碎发落在颈边。生完涵涵后,她胖了些,尤其是腰腹,以前那些修身的裙子都穿不下了。她抱怨过几次,说减肥总不成功,后来就不提了,开始买些宽松的衣服。

“陈浩,”她从厨房探出头,“你看见我那条丝巾了吗?浅蓝色的,带花纹的。”

“哪个?”

“就上个月我生日,我妈送的那条。”

我想起来了。那条丝巾不便宜,她当时拆开时眼睛亮了一下,但也就戴过一次,说颜色太跳,配不上衣服。

“衣柜左边抽屉看看。”我说。

“哦对,可能在那个抽屉里。”她又缩回去了。

水声继续。我拿起遥控器换台,一个个频道跳过去,停在某个综艺节目上。一群年轻人在做游戏,笑得很大声,很夸张。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吵,又关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厨房的水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我们住的是老小区,六楼,没电梯。当年结婚时买的二手房,图便宜。林薇当时不太愿意,嫌旧,嫌高,但首付我家只出了一半,她家条件也一般,拿不出更多。后来有了涵涵,她念叨过几次想换电梯房,我说再攒攒,她就不提了。

其实不是不想换。我工资不低,项目经理,年薪也有个三十来万。但林薇生孩子后辞了工作,在家带了三年孩子,等涵涵上幼儿园,她再出去找,就只能找到行政前台的活儿,一个月四五千。家里开销大,房贷、车贷、涵涵的学费兴趣班、两边老人偶尔要贴补,钱像水一样流出去。换房的事,也就一直搁着。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微信。我点开,是林薇发的,一张图片。点开看,是条裙子的照片,黑色,收腰,长度到膝盖。

“好看吗?”她发来文字。

我看了一眼厨房,水声还在响。她应该在用手机。

“还行。”我回。

“王倩说她们都穿小裙子,我也得买件新的。这条怎么样?”

“你不是有裙子吗?”

“那些都旧了,款式也过时了。这条不打折,五百多,有点贵哈?”

我没立刻回。五百多,对一条裙子来说,不算特别贵,但也不便宜。关键是她真的需要吗?为了一个同学聚会。

“喜欢就买吧。”我最后还是回了。

“真的?那我买了啊。”她加了个开心的表情。

“嗯。”

水声停了。林薇擦着手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笑,大概是因为买了新裙子。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又坐到我旁边,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你明天上班多穿点。”她说。

“知道。”

“涵涵下周要开家长会,周三下午,你能去吗?”

“周三……我看下日程。”我打开手机日历,“周三下午有个客户要见,我尽量调。”

“尽量啊,老师上次就说爸爸总不去。”她语气里有点埋怨。

“嗯。”

又是一阵沉默。电视里在播电视剧,古装的,一群人打来打去。林薇看得很认真,但我能感觉她心思不在这。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扶手,一下,又一下。

“那个……”她突然开口。

“什么?”

“同学聚会那天,我可能……晚上不回来了,你别等门。”

这是她第二次提。我转过头看她。她也正好看过来,眼神对上,她先移开了,看向电视。

“知道了。”我说,“你刚才说过了。”

“哦,对,说过了。”她笑了笑,有点不自然,“怕你忘了。”

我没说话。屋子里只有电视剧里的刀剑碰撞声。过了会儿,她站起身。

“我去洗澡了。你看会儿早点睡,别又熬夜。”

“嗯。”

她进了卧室,应该是去拿睡衣。我听见抽屉拉开的声音,还有衣柜门开合的响动。然后浴室门关上了,水声响起,哗哗的,隔着门,闷闷的。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电视里还在打,但我一眼都没看。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她的聊天界面。那条裙子的照片,黑色的,在模特身上显得很修身。林薇穿会好看吗?她腰上有点肉,这条裙子是收腰的,会不会勒?

我关掉图片,退回主界面。屏幕背景是涵涵的照片,去年在公园拍的,笑得很开心,缺了两颗门牙。

浴室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林薇穿着睡衣出来,头发包在毛巾里,脸上红扑扑的。

“我洗好了,你去洗吧。”她说。

“嗯。”

我起身往浴室走。经过她身边时,闻到沐浴露的香味,茉莉花的,她用惯了这款。浴室里还弥漫着水汽,镜子上蒙了一层雾。我用手抹开一块,看见自己的脸,有些疲惫,眼下有青黑。胡子该刮了。

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同学聚会的事。高中同学,毕业都十几年了。林薇提过几次她的高中,说她那时候是班花,很多人追。但具体是谁,她没细说,只说“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没多问,谁没点过去。

只是,聚会就聚会,为什么要住外面?

酒店离我们家,开车不堵的话,四十分钟。就算玩到凌晨,打车回来,也不是不行。她以前也不是没晚归过,加班,和朋友逛街晚了,都是回来的。

这次不一样。

我心里像有根刺,很小,扎在那里,不碰不疼,一碰就难受。

洗完澡出来,林薇已经躺在床上了,背对着我这边,在看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我擦着头发,走到床的另一边躺下。床垫陷下去一点,她没动,还在看手机。

“和谁聊呢?”我问了句。

“王倩,说聚会的事。”她头也不抬。

“哦。”

我躺下,关了我这边的台灯。房间里暗下来,只有她手机屏幕的光。过了会儿,她也关了手机,房间里彻底黑了。

很安静。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轻轻的。还有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很远,像在另一个世界。

“陈浩。”她突然轻声叫。

“嗯?”

“你睡了吗?”

“没。”

“那个……”她顿了顿,“我就是想说,真的就是同学聚会,你别多想。”

我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老房子,天花板有些地方有细微的裂缝,白天看不出来,晚上借着月光,能看见淡淡的影子。

“我没多想。”我说。

“那就好。”她翻了个身,面对我这边。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睡吧,晚安。”

“晚安。”

她很快呼吸平稳了,像是睡着了。但我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那条黑裙子,一会儿是她说的“别多想”,一会儿又是她躲闪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迷迷糊糊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酒店走廊里,很长,两边都是门,一模一样的门。我一个个推开,里面都是空的。走到尽头最后一个门,我推开门,看见林薇在里面,穿着那条黑裙子,在笑。我想走进去,门突然关上了,我怎么也打不开。

然后我醒了。天还没亮,灰蒙蒙的。林薇还在睡,背对着我,头发散在枕头上。我轻轻起身,去客厅倒了杯水。冷水下肚,脑子清醒了些。

我走到阳台上。楼下路灯还亮着,泛着黄光。有几个晨跑的人经过,脚步声在寂静的早晨里格外清晰。

点开手机,凌晨五点十三分。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疼。我翻着通讯录,无意识地划来划去。最后停在“王倩”这个名字上。这是林薇的朋友,我有她微信,但从来没聊过。上次说话还是涵涵生日,她来家里吃饭,加了微信,说以后多联系,但从来没联系过。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三天可见,只有一条分享的公众号文章,关于理财的。头像是个卡通人物,看不出什么。

退出,又点开林薇的朋友圈。她最近一条是三天前,发的涵涵跳舞的照片,配文“宝贝真棒”。再往前翻,大多是涵涵,偶尔有她自己做的菜,或者转发的一些文章。没什么特别的。

我退回主界面,锁屏。天边开始泛白了,一点点亮起来。新的一天要开始了,和昨天没什么不同,和明天大概也一样。

只是下周六,好像有点不一样。

回到卧室,林薇还在睡。我躺下,闭上眼睛,但睡意全无。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那句话:

“太晚了我就不回来了,在酒店开个房睡。”

像按下循环播放键,一遍,又一遍。

第二章 一周的沉默

接下来的一周,日子照常过。

我上班,开会,改方案,应付甲方的各种奇葩要求。林薇接送涵涵,做家务,偶尔抱怨菜价又涨了,或者涵涵学校又让买什么资料。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像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周一晚上,我在书房赶一个方案。林薇敲门进来,端了盘切好的苹果。

“歇会儿,吃点水果。”她把盘子放在桌上。

“嗯,放那儿吧。”我没抬头,眼睛盯着屏幕上的数据。

她没走,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感觉到她的目光,敲键盘的速度慢了点。

“那个……裙子到了,我试了下,你要不要看看?”她说,语气有点试探。

我停下手,转头看她。她穿了件睡袍,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完澡。

“行,看看吧。”

她站起来,解开睡袍带子。里面是那条黑裙子,收腰,V领,长度刚好到膝盖。确实合身,显得腰细,腿也直。但领口有点低,她一弯腰,就能看见沟。

“怎么样?”她转了个圈,裙摆扬起来。

“还行。”我说,又转回头看屏幕,“领口是不是太低了?”

“低吗?”她低头看了看,“还好吧,现在都这么穿。王倩说她那件比我这还低呢。”

我没接话,继续敲键盘。嗒嗒嗒,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很响。

她站了几秒,大概是觉得没趣,又把睡袍穿上了。“那我去换下来,明天熨一下。”

走到门口,她又停下:“对了,聚会在君悦酒店三楼宴会厅,晚上六点开始。你要是……要是临时有空,也可以过来看看,都是老同学,你也认识一下。”

“我去了你们玩不开。”我说,“你们玩吧。”

“那也行。”她带上门出去了。

我看着关上的门,屏幕上的字一个个跳,但没进脑子。手放在键盘上,半天没动。最后,我最小化了方案文档,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君悦酒店”。

本市有三家君悦,两家是连锁酒店,一家是五星级的君悦大酒店。我点进后者官网。酒店很气派,大厅金碧辉煌,房间宽敞。三楼确实有个宴会厅,能摆二十桌。我看了眼房价,最普通的标间,一晚八百八。

林薇没说具体是哪个君悦。但以她的性格,如果是普通连锁酒店,她会直接说“快捷酒店”。她说“君悦酒店”,那种语气,大概率是五星级这家。

八百八一晚,为了同学聚会住一夜。不是钱的问题,虽然八百八对我们来说也不算小数目。是值不值的问题。

周二,林薇去做了头发。晚上回来,头发染了个颜色,在灯光下泛着深棕色,还烫了卷,散在肩上。涵涵围着她转,说妈妈像公主。她笑着抱起涵涵,亲了一口。

“好看吗?”她问我。

“嗯。”我正在看新闻,随口应了句。

“染加烫,花了一千二。”她一边逗涵涵一边说,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我看了她一眼。她以前舍不得花这么多钱弄头发,上次烫发还是两年前,找了个小店,三百块。这次一千二,就为了同学聚会。

“王倩说她也做了头发,我们约好一起弄的。”她像是解释,但眼睛没看我。

周三,家长会。我推了客户见面去了。涵涵的老师是个年轻女孩,说话很温柔,说涵涵表现很好,就是有点内向,希望家长多鼓励。林薇在旁边一直点头,说谢谢老师。

开完会出来,在走廊遇到涵涵同学的妈妈,姓张,以前家长会见过几次。张妈妈拉着林薇说话,声音不大,但我能听见。

“听说你们下周同学聚会?真好,毕业多少年了?唉,我们班去年也聚了,我没去,带孩子走不开。”

“十五年。”林薇笑着说,“难得一次,就去玩玩。”

“是该玩玩,你们这年纪,再不玩就老了。”张妈妈打趣,又压低声音,“听说你们班那个谁,李明,现在是大老板了?这次聚会他组织的吧?大手笔啊,在君悦酒店。”

李明。这个名字,我好像听林薇提过一两次,很久以前,说她高中同学里谁混得好,提到过李明,说是开公司的,具体做什么不清楚。

“嗯,他做建材的,生意做得挺大。”林薇语气很平常。

“那你们班花可要好好打扮打扮,别被比下去了。”张妈妈笑。

“什么班花,早就是孩子妈了。”林薇也笑。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林薇今天穿了件米色针织衫,配牛仔裤,很日常的打扮。但她新做的头发在走廊灯光下泛着光泽,脸上也化了淡妆,比平时精致。

李明。建材公司。君悦酒店。

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

周四,林薇开始敷面膜。晚上我在客厅看电视,她坐在地毯上,脸上敷着黑乎乎的东西,只露出眼睛和嘴。涵涵趴在她腿上,让她讲故事。

“妈妈,你脸上是什么呀?”

“面膜,让妈妈变漂亮的。”

“妈妈已经很漂亮了。”

“就你嘴甜。”林薇笑,面膜裂开细纹。

她讲了个小红帽的故事,讲到大灰狼时,故意压低声音,涵涵又怕又想听,直往她怀里钻。我看着她们,心里那根刺又动了一下。如果她真的只是去参加同学聚会,我是不是想太多了?也许她就是太久没见老同学,想好好打扮一下,玩得尽兴点。

可是,为什么非要住外面?

周五,也就是聚会前一天晚上。林薇收拾要带的东西。她把新裙子小心地装进防尘袋,又拿了套换洗内衣,一套护肤品小样,还有化妆包。东西不多,装在一个小行李箱里。

“就住一晚,带这么多?”我问。

“护肤品总要带吧,还有化妆品,万一第二天要补妆。”她把箱子合上,放在墙角。

然后她拿出手机,开始发语音。

“王倩,明天我们怎么碰面?直接酒店见?哦,你来接我?行,那我家楼下等你。嗯,五点半是吧,知道了。”

“妈,明天晚上我不回来了,住外面。涵涵跟陈浩睡。你明天下午能来接涵涵去上舞蹈课吗?哦,你有事啊,那行,我让陈浩早点下班去接。嗯,没事,就同学聚会……”

“李明,我是林薇。哦,没事,就是想跟你说声,明天我和王倩一起过去。对,她来接我。谢谢你啊,组织这么一次。嗯,明天见。”

她放下手机,一抬头,看见我站在卧室门口,手里拿着水杯。

“你……要喝水?”她有点不自然。

“嗯。”我走进来,去床头柜拿水杯,其实我杯子里还有水。

“那个,我明天下午早点走,去接涵涵,然后直接送她去少年宫,再去找王倩。晚饭你自己解决,行吗?”

“行。”

“冰箱里还有饺子,你自己煮点。或者点外卖也行。”

“嗯。”

“那我睡了,明天要早起。”她掀开被子躺进去,背对着我。

我站着没动,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动不动,但我知道她没睡着。她在等我也躺下,等我把灯关了,等这个夜晚过去,等明天的聚会。

我最终关了灯,在她身边躺下。黑暗中,她的呼吸很轻,刻意放轻的那种。我也没说话。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像条看不见的河。

周六早上,我醒得比她早。她还在睡,侧躺着,脸埋在枕头里。我轻轻起身,去厨房做早饭。煎了鸡蛋,热了牛奶,烤了面包。很简单,但比平时用心。

她起来时,看见桌上的早餐,愣了一下。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她问,在餐桌前坐下。

“睡不着。”我把煎蛋推到她面前。

她低头吃,没说话。涵涵也起来了,揉着眼睛爬上椅子。

“爸爸,今天妈妈要出去玩吗?”

“嗯,妈妈去见同学。”我摸了摸她的头。

“我也想去。”

“下次带你去。”林薇说,对涵涵笑了笑。但那笑容有点勉强。

吃完早饭,林薇去洗碗,我去给涵涵扎头发。涵涵的头发又细又软,像她妈妈。我笨手笨脚的,扎了半天才扎好个马尾,还有点歪。涵涵对着镜子照了照,说:“爸爸扎的不好看。”

“下次让妈妈扎。”我说。

林薇洗完碗出来,看了眼涵涵的头发,没说话。她进了卧室,过了会儿出来,已经换好了衣服。不是新裙子,是平时穿的一条牛仔裤和毛衣。妆也没化,素着一张脸。

“我去买菜,中午做饭。”她说,拎起购物袋。

“我陪你?”

“不用,你看涵涵。”她说完就出门了。

屋里安静下来。涵涵在看动画片,声音开得不大。我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点开微信。通讯录里,往下翻,找到“李明”。这是昨晚林薇打电话时,我瞟到的名字。我记得他朋友圈封面是一张站在游艇上的照片,穿花衬衫,戴墨镜,很张扬。

点进去,朋友圈是全部可见。最新一条是昨天发的:“十五年弹指一挥间,明天老同学齐聚,不醉不归!君悦大酒店,我安排,都来!”

配图是酒店宴会厅的照片,摆了十几桌,每桌都放着名牌。我放大照片,一张桌一张桌地看。在正中间主桌的位置,我看到了“林薇”的名字,在她旁边,是“李明”。两人名字紧挨着。

再往前翻。李明经常发动态,大多是吃喝玩乐,豪车、名表、饭局。偶尔有自拍,四十出头,保养得不错,头发梳得油亮。翻到三个月前,他发了一张同学聚会的旧照片,像素不高,是扫描的老照片。一群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对着镜头笑。他圈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林薇。那时候的林薇,扎着马尾,清纯,笑得很甜。李明在她旁边,胳膊搭在她肩上,很亲密的姿势。配文是:“那时候的班花,现在还是那么美。@林薇”

下面有林薇的回复,就一个害羞的表情。

我退出朋友圈,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动画片的声音很吵,涵涵在笑。我走过去,把电视关了。

“爸爸,我还要看。”涵涵撅嘴。

“看太久了,对眼睛不好。”我说。

“那玩什么?”

“爸爸陪你玩积木。”

中午林薇回来了,买了不少菜。她做了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吃饭时,她不停给我和涵涵夹菜。

“多吃点,这个鱼新鲜。”

“涵涵,别光吃肉,吃点青菜。”

她自己吃得不多,扒拉几口饭就放下筷子了。

“晚上要喝酒,中午少吃点。”她说。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我去陪涵涵午睡。涵涵睡着后,我出来,看见林薇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但没在看。她在发呆,眼神空空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不去准备?”我问。

她惊了一下,回过神:“哦,等会儿。王倩说五点来接我,还早。”

“嗯。”

我去书房,关上门。打开电脑,但没心思工作。脑子里反复出现那张老照片,李明的手搭在林薇肩上,林薇笑得很甜。还有那条朋友圈,两人的名字紧挨着。

我坐了很久。直到外面传来涵涵醒来的声音,和林薇哄她的说话声。我看了眼时间,下午三点半。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楼下小区里,几个老人在晒太阳,孩子在跑来跑去。一切都很平静,很日常。

但我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

四点,林薇开始洗澡。水声响了很久。她出来后,在卧室待了快一个小时。我陪涵涵在客厅玩拼图,心不在焉,拼错了好几块。

五点十分,门铃响了。林薇从卧室出来,她已经化好妆,穿了那条新裙子,外面套了件风衣。头发精心打理过,卷发披在肩上。她看起来光彩照人,和平时那个穿着居家服、围着围裙的林薇判若两人。

“王倩来了,我走了。”她说,拎起小行李箱,走到玄关换鞋。

“妈妈好漂亮!”涵涵跑过去。

林薇弯腰亲了涵涵一下:“宝贝乖,听爸爸话。”

然后她看向我。我站在客厅中央,看着她。

“我走了。”她又说了一遍。

“嗯。”我点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说了句:“晚上别等门。”

“知道。”

她转身开门。王倩站在门外,也是个打扮入时的女人,看见林薇,笑着夸她裙子好看。她们说笑着下楼,声音越来越远。

门关上了。屋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涵涵稚嫩的声音:

“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我说。

“哦。”涵涵继续玩拼图。

我走到阳台,往下看。林薇和王倩走出单元门,王倩的车停在楼下,一辆白色轿车。林薇把箱子放进后备箱,上了副驾驶。车子启动,开走了,消失在拐角。

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涵涵还在玩拼图,很专注。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地板染成金色。

手机震了一下。我拿起来看,是林薇发来的微信:

“到酒店了,准备开始了。涵涵交给你了。”

我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锁屏。屋子里很安静,能听见墙上时钟的滴答声。我坐了很久,直到涵涵说饿了,才起身去厨房。

冰箱里有饺子,林薇昨天买的。我烧开水,下饺子。饺子在沸水里翻滚,一个个浮起来,白白胖胖的。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林薇刚恋爱那会儿,她也会包饺子。她手笨,包得不好看,煮的时候容易破,但我觉得很好吃。后来有了涵涵,她忙,就很少包了,都是买速冻的。

饺子煮好了,我盛出来,给涵涵拌了点醋。她吃得很香,我却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我陪涵涵看了一会儿绘本,然后给她洗澡,哄她睡觉。小家伙玩累了,很快就睡着了。我给她掖好被子,关灯,轻轻带上门。

回到客厅,才八点多。往常这时候,林薇可能在追剧,我可能在看书或者加班。但今晚,客厅空荡荡的,只有电视屏幕黑着,反射出我的影子。

我打开电视,随便找了个频道。是综艺,一群人在玩游戏,笑得前仰后合。我看着,但完全没看进去。

九点,我拿起手机,点开林薇的朋友圈。她发了几张照片,是宴会厅的布置,还有几张和同学的合影。她笑得很开心,脸颊微红,应该喝了酒。在一张大合影里,她站在中间,旁边是李明。李明的手虚搭在她腰上,没碰到,但很近。两人都看着镜头,笑。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打开通讯录,找到“李明”的名字。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按下去。

我起身,走到阳台上。夜风有点凉,吹在脸上。小区里很安静,大部分窗户都亮着灯。远处市中心的方向,灯火通明,君悦大酒店就在那片光海里。

林薇现在在做什么?在喝酒?在唱歌?在和同学回忆青春?还是和李明在某个角落,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话?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她告诉我聚会要住外面那一刻起,这根刺就扎下了。这一周,这根刺越扎越深,每次看到她为聚会精心准备,看到她和李明若有若无的互动,这根刺就动一下,提醒我它的存在。

现在,这根刺已经长在心里,拔不掉了。

我回到屋里,关掉电视。走到书房,打开电脑,但没开灯。屏幕的光映在脸上,蓝幽幽的。

我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输入“私家侦探 本市”。一长串结果跳出来,有广告,有推广。我一个个点开看,又一个个关掉。

最后,我关掉所有网页,合上电脑。黑暗中,我坐了很久。

十一点,手机震了一下。是林薇发来的微信,很短:

“喝得有点多,先回房间休息了。晚安。”

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回:

“好,早点睡。”

发完,我起身,走到卧室。涵涵睡得很香,小脸埋在枕头里。我轻轻躺在她身边,闭上眼睛。

但我知道,我今晚睡不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涵涵叫醒的。

“爸爸,我饿了。”她摇我的胳膊。

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摸过手机看,八点半。没有新消息。

起床,给涵涵做早饭。煮了粥,热了馒头。吃饭时,涵涵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下午吧。”我说。

“我想妈妈了。”

“嗯。”

吃完饭,我陪涵涵玩。但心思完全不在。手机就放在手边,屏幕朝上,生怕错过任何消息。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没有电话,没有微信。林薇像是消失了。

我点开她的朋友圈,昨晚那条还在,没有更新。她的微信步数,从昨晚十一点后就一直是零。

这意味着,她从昨晚十一点回房间后,就没再动过。

可能睡得很沉。可能手机没电了。可能……

我放下手机,抱起涵涵:“走,爸爸带你出去玩。”

“去哪里?”

“去……游乐场。”

“好耶!”

我带涵涵去了附近的商场游乐场。她玩得很开心,爬滑梯,跳蹦床。我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眼睛看着涵涵,但耳朵一直听着手机。每次有消息提示,我都会立刻拿起来看,但都不是林薇。

下午两点,涵涵玩累了,在回家的车上睡着了。我把她抱回家,放到床上。她睡得很沉,小脸红扑扑的。

我坐在客厅,看着墙上的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下午三点,依旧没有消息。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林薇的电话。听筒里传来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了。

可能是没电了。可能是还在睡。可能……

我放下手机,走进书房,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到最后几页。上面记着几个号码,是林薇娘家人的。岳父岳母的,小舅子的,还有几个亲戚的。

我找到岳父岳母的电话,盯着看了一会儿,然后拿起手机,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岳母的声音传来:“喂?”

“妈,是我,陈浩。”

“哦,陈浩啊,什么事?”

“妈,您和林薇爸爸在家吗?有点事,想过去找你们聊聊。”

“在啊,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过去找你们吧。带着涵涵一起。”

“行,那你们过来吧,正好晚上在这吃饭。”岳母没多问,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走进卧室。涵涵还在睡,我轻轻摇醒她。

“涵涵,起来,我们去外公外婆家。”

涵涵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妈妈回来了吗?”

“还没有,我们去外公外婆家等妈妈。”

“哦。”

给她穿好衣服,我也换了身衣服。然后抱着她下楼,开车往岳母家去。

路上,涵涵又睡着了。我开着车,看着前方。心里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异常。那些焦虑、怀疑、不安,都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冰冷的决心。

岳母家住老城区,二十多年的小区,没电梯,四楼。我停好车,抱着涵涵上楼。敲门,岳母开的门。

“来了?快进来。涵涵睡着了?放里屋床上去。”岳母让开身。

我把涵涵放到客房的床上,盖好被子。走出来,岳父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我出来,放下报纸。

“坐,什么事啊,这么急?”

我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岳母倒了杯水给我。

“爸,妈,”我开口,声音有点干,“林薇昨天去参加同学聚会,你们知道吧?”

“知道啊,她昨天还给我打电话了,说晚上不回来,住酒店。”岳母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我尽量让语气平缓,“就是她从昨晚十一点回房间后,就联系不上了。手机关机,到现在也没消息。我有点担心,想请你们陪我一起去酒店看看。”

“联系不上了?”岳父皱起眉头,“不会出什么事吧?喝酒喝多了?”

“不知道,所以想去看看。”

“这丫头,真是的,让人担心。”岳母站起来,“那走吧,去看看。在哪个酒店?”

“君悦大酒店。”

“君悦?那不是五星级酒店吗?聚会在那儿开?”岳父有些惊讶。

“嗯,听说是一个同学组织的,生意做得大,出手阔绰。”我说。

岳父岳母对视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岳母去换衣服,岳父拿了钥匙。很快,我们都下了楼。

上车,岳母坐副驾驶,岳父坐后面。一路上,岳母一直在念叨:“这丫头,这么大人了还不让人省心。手机怎么能关机呢,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吗……”

岳父没说话,但从后视镜里,我看见他脸色不太好看。

到了君悦大酒店,停好车。走进大堂,金碧辉煌,水晶灯晃眼。前台有几个客人在办入住。我走过去,前台是个年轻女孩,礼貌地问:“先生您好,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我想问一下,昨晚是不是有一个同学聚会,在三楼宴会厅?”

“是的,昨晚三楼确实有场宴会,是李总包场的。”女孩说。

“那请问,参加宴会的客人,有没有人在酒店开房间休息?”

“抱歉,先生,客人的入住信息我们不能透露。”

“是这样的,我妻子昨晚参加了聚会,后来在酒店开了房间休息,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她,手机一直关机。我很担心,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她在哪个房间?她叫林薇,双木林,草字头下面一个微笑的薇。”

前台女孩露出为难的表情:“先生,我们有规定,不能透露客人信息。您要不先试着联系一下您太太?”

“我联系了,关机。我真的很担心,怕她出什么事。这两位是她父母,也很着急。”我指了指身后的岳父岳母。

岳父上前一步,神情严肃:“同志,我女儿昨晚在这里聚会,到现在联系不上,我们是家属,有权知道她在哪。万一出点什么事,你们酒店能负责吗?”

女孩看岳父年纪大,语气又硬,有些慌:“老先生,您别急,我……我请示一下我们经理。”

她拿起内部电话,说了几句。很快,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过来,三十多岁,胸牌上写着“大堂经理”。

“几位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的?”

我把情况又说了一遍。经理听完,点点头:“理解您的担心。这样,您有您太太的身份证号吗?我们可以帮您查一下是否在我们酒店登记入住,但不能直接告诉您房号。如果确认在,我们可以派人陪您上去看看,这也是出于对客人的保护。”

“有。”我说出林薇的身份证号。

经理走到前台电脑后,操作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查到了,林薇女士确实在我们酒店有入住记录,房间是……”

他顿了顿,看向我,又看看岳父岳母:“是1518号房。不过,登记入住的客人是两位,另一位是李明先生。”

话音落下,空气瞬间凝固了。

岳母脸上的表情僵住了。岳父眼睛猛地瞪大,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而我,站在那里,明明已经有所预感,但当猜想被证实的瞬间,还是感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心脏往下沉,沉到冰冷的深渊里。

经理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他咳了一声:“这个……可能是您太太的朋友帮忙开的房间。这样,我陪几位上去看看,如果有什么误会,也好当面说清楚。”

误会?帮忙开房?

我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好,麻烦你了。”

经理从前台拿了一张万能房卡,又招呼了一个保安跟着。我们一行人走向电梯。大堂里很安静,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回响——岳母今天穿了双半高跟,这会儿声音听着格外刺耳。

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数字跳动。我站在最前面,看着镜面电梯门上映出的影子。岳父脸色铁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放在身侧,微微发抖。岳母则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和慌乱,眼睛不停地眨,手指紧紧攥着挎包的带子。

“叮——”十五楼到了。

电梯门打开,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安静得可怕。暗金色的壁纸,柔和的灯光,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香薰味。1518在走廊尽头。

我们走到门口。经理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我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了门铃。

“叮咚——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一下,两下,三下。

没人应。

经理又按了一次,更用力些。

还是没人应。

岳母小声说:“会不会……还没醒?”

经理犹豫了一下,说:“那……我开门了?但事先说好,如果是误会,几位最好能解释清楚,毕竟这涉及客人隐私。”

没人说话。岳父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经理拿出万能房卡,贴近感应区。“嘀”一声轻响,绿灯亮了。他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