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岩镇首富沈家的大院,此刻只剩下一片冒着黑烟的焦土。
六十岁的沈老爷子沈振堂,瘫坐在断了一半的门槛上。
他那一身平日里体面的绸缎长衫,如今已被火燎得千疮百孔。
望着眼前这百年的基业化为乌有,老人浑浊的眼中流不出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而在他身旁,那个平日里疯疯癫癫的傻儿子沈暮言,
脸上没有了往日那令人心酸的傻笑,眼神竟清亮得有些吓人。
“爹,您哭早了。”
“只要那口井还在,咱沈家的根,它就断不了。”
01
沈家在青岩镇,那曾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沈老爷子沈振堂,靠着年轻时走南闯北贩丝绸,硬是攒下了这泼天的富贵。
这沈家大院,那是镇上最气派的所在。
光是那进深五层的院落,就透着一股子让人不敢高声语的威严。
可老天爷是公平的。
他给了沈振堂万贯家财,却没给他一个能顶门立户的接班人。
沈振堂到了四十岁上,才得了这么一根独苗,取名沈暮言。
这孩子小时候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主,三岁能背诗,五岁能写字。
可就在十二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彻底烧坏了沈家的希望。
自打那场大病之后,沈暮言就像变了个人。
整日里嘻嘻哈哈,说话颠三倒四,行为更是乖张怪然。
镇上的人明面上客气,背地里都叫他“沈憨子”。
沈老爷子为此不知请了多少名医,拜了多少菩萨。
可这脑子坏了,就是坏了,谁也回天乏术。
转眼间,沈暮言长到了二十岁。
虽然生得一副好皮囊,眉清目秀,可那眼神里总透着一股子呆滞。
也就是这年冬天,镇上开始不太平了。
外面的世道乱了,军阀混战,土匪横行。
沈老爷子是个精明人,嗅觉比谁都灵敏。
他早早地把外地的铺面都盘了出去,换成了硬通货。
那一箱箱的大黄鱼、小黄鱼,趁着月黑风高,悄悄运进了沈家内宅。
沈老爷子觉得,这钱只要换成金子,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就是最安全的。
可他千防万防,没防住自家的傻儿子出了幺蛾子。
那是初冬的一个午后,阳光稀稀拉拉地照在后院。
沈家后院有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
这井据说打下去不出水,是个旱井,后来也就荒废了。
谁也没想到,这枯井竟然成了沈暮言的新乐子。
那天,管家老李慌慌张张地跑到前厅。
“老爷!不好了!少爷他又犯病了!”
沈老爷子正在算账,闻言手一抖,墨汁滴在了账本上。
“怎么了?是不是又把隔壁的鸡给放了?”
“不是啊老爷!少爷他……他拿着您藏的金条往井里扔啊!”
“什么?!”
沈老爷子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他顾不上穿鞋,光着脚就往后院跑。
刚进后院,就听见“噗通”一声闷响。
那声音沉闷而遥远,分明是重物落入深井的回声。
沈振堂定睛一看,心都要碎了。
只见沈暮言手里正攥着一根明晃晃的金条,笑得跟朵花似的。
“爹!你看!这个石头好漂亮,扔下去响声真脆!”
说着,这傻儿子手一扬。
又是一根足赤的大黄鱼,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
然后直直地坠入那黑不见底的井口。
“我的祖宗诶!”
沈振堂惨叫一声,扑过去抱住了儿子的腰。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这可都是咱家的血汗钱啊!”
沈暮言被吓了一跳,转身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
他不仅不害怕,反而歪着头,一脸的天真无邪。
“爹,这就是个游戏嘛,下面有青蛙,我要喂青蛙。”
沈振堂气得浑身发抖,举起巴掌想打。
可看着儿子那清澈愚蠢的眼神,这巴掌怎么也落不下去。
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打坏了,沈家就绝后了。
“以后不许扔了!听见没有!”
沈老爷子只能无奈地怒吼。
可这傻子要是能听话,那就不叫傻子了。
从那天起,沈暮言像是着了魔。
他每天雷打不动,都要从家里翻出几根金条。
有时候是一根,有时候是两根。
他还专门找些破布烂泥,把金条裹得严严实实。
嘴里念叨着:“给青蛙穿衣服,冬天不冷。”
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到后院,往那井里一扔。
沈老爷子起初还叫人看着。
可沈暮言犯起混来,那力气大得吓人。
谁敢拦着他,他又咬又踢,甚至拿头撞墙。
以死相逼。
沈老爷子没办法,只能由着他去。
他安慰自己说:“肉烂在锅里,金子在井里。”
“这井是咱自家的,丢不掉。”
“等世道太平了,再找人下去捞上来就是了。”
可这事儿,瞒得住外人,瞒不住家里的下人。
沈家有个长工头子,名叫赵得利。
这人四十来岁,长着一双三角眼,一脸的精明相。
赵得利在沈家干了十来年,表面上忠厚老实,干活卖力。
实际上,这人心眼极多,贪婪成性。
他平日里就喜欢在下人中间搬弄是非,从中渔利。
看着傻少爷天天往井里扔金条,赵得利那心里就像猫抓一样。
那是金条啊!
他干一辈子长工,连个金渣子都攒不下。
这傻子居然拿来听响!
赵得利躲在柴房后面,看着沈暮言扔金条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呸!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他对身边的小长工二顺子说。
“看见没?这就叫富不过三代。”
“老天爷是瞎了眼,把这么多钱给这么个傻子糟蹋。”
二顺子也是一脸的羡慕嫉妒恨。
“赵叔,你说这井里得有多少金子了?”
赵得利眯着眼睛算了算。
“少说也得有百十来根了吧。”
“这要是给咱们,那是几辈子都花不完啊。”
“可惜啊,这沈扒皮看得紧,咱们也没机会下去捞。”
赵得利嘴上说着可惜,心里却开始盘算开了。
他觉得这是个机会。
沈家虽然有钱,但现在世道乱。
沈老爷子把家底都换成了金条,这事儿本身就透着一股子不安。
再加上这傻儿子天天这么“露白”。
这沈家,就像是一块没了皮的肥肉,放在了路边上。
谁路过不想咬一口?
赵得利开始格外留意沈家的动向。
他发现,沈老爷子除了纵容傻儿子扔金条外,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卧室里。
那卧室的门窗加了双层的铁栏杆。
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赵得利推测,真正的“大头”,肯定都在那屋里藏着呢。
井里那些,虽然看着多,但比起沈家的全部家当,估计也就是个零头。
日复一日。
沈暮言依旧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他的“投喂”游戏。
整个青岩镇都传遍了。
大家都把这当成个笑话讲。
“听说了吗?沈家那傻儿子,这几天又填进去几根大黄鱼。”
“这就叫傻人有傻福?我看是傻人败家产吧。”
“沈老爷子精明一世,最后栽在自个儿儿子手里,真是报应。”
流言蜚语像风一样传遍了大街小巷。
可沈家的大门紧闭,依旧过着他们看似平静的日子。
直到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三。
小年夜。
一场大祸,终于降临了。
02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到了腊月二十三这天,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整个青岩镇被裹在了一层厚厚的白纱之中。
天黑得早。
才刚过酉时,街上就没了人影。
沈家大院里挂起了红灯笼,显得有些凄清。
沈老爷子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暖炉,却怎么也暖不过来。
他的右眼皮跳了一整天。
心慌得厉害。
听说百里之外的黑风寨,出了一伙狠人。
大当家的叫“过山虎”雷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这伙人专门盯着富户下手,所过之处,那是寸草不生。
沈振堂叹了口气,把管家叫了进来。
“老李,门窗都顶死了吗?”
“回老爷,都顶死了,上了三道杠。”
“护院的家丁呢?”
“都在前院巡着呢,手里都发了家伙事儿。”
沈老爷子这才稍稍安了心。
他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玩泥巴的儿子沈暮言。
眼神里满是怜爱与无奈。
“儿啊,今晚别乱跑,就在这屋里待着。”
沈暮言抬起头,脸上蹭着两道泥印子。
他嘿嘿一笑:“爹,外边有狼,我不出去。”
沈振堂苦笑一声。
傻子都知道怕狼,可这人心,有时候比狼还毒啊。
夜深了。
风雪声越来越大,掩盖了一切动静。
负责守后门的,正是长工头子赵得利。
他缩在门房里,手里捏着一个酒壶,眼神闪烁不定。
他在等。
等一个信号。
前些日子,他去镇上买菜,偷偷跟黑风寨的探子接上了头。
他把沈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卖了。
甚至连沈家护院换班的时间,都画了图交了出去。
此时此刻,赵得利的心里既紧张又兴奋。
只要过了今晚,他就再也不用伺候这对父子了。
他也能分到一大笔钱,去城里买房置地,做个老爷。
突然,门外传来了三声奇怪的猫头鹰叫。
那是约好的暗号。
赵得利深吸一口气,猛地灌了一口酒壮胆。
他悄悄地走到大门边,抽掉了那根粗大的门闩。
“吱呀——”
厚重的木门,在风雪中缓缓打开。
一群黑影,像幽灵一样,带着寒风卷进了沈家大院。
领头的正是“过山虎”雷彪。
他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驳壳枪,脸上横着一道刀疤。
“赵得利,干得不错。”
雷彪拍了拍赵得利的脸,那手像冰块一样冷。
“大当家,路都熟,跟我来。”
赵得利一脸谄媚,弯着腰在前面引路。
那些护院的家丁,还在前院避风处躲懒。
根本没想到祸起萧墙,土匪直接从后门摸进来了。
枪声瞬间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砰!砰!”
两声枪响,几个刚反应过来的家丁倒在了雪地里。
鲜血瞬间染红了白雪。
尖叫声、哭喊声,瞬间炸开了锅。
沈家大院乱成了一锅粥。
沈老爷子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房门就被一脚踹开了。
几个凶神恶煞的土匪闯了进来。
黑洞洞的枪口,直接顶在了沈振堂的脑门上。
“沈老爷,别来无恙啊。”
赵得利从土匪身后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股小人得志的狞笑。
沈振堂瞪大了眼睛,指着赵得利的手指都在颤抖。
“你……是你!家贼难防啊!”
“呸!”
赵得利狠狠地啐了一口。
“什么家贼?老子那是弃暗投明。”
“你个老抠门,平日里对我们非打即骂,今天就是你的报应。”
雷彪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
“少废话,东西在哪?”
沈振堂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哟,还是个硬骨头?”
雷彪冷笑一声,给了手下一个眼色。
那土匪上去就是一枪托,重重地砸在沈振堂的肩膀上。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沈振堂惨叫一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躲在角落里的沈暮言,像是被吓傻了。
他缩成一团,抱着头,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赵得利看了一眼沈暮言,轻蔑地笑了。
“大当家,别跟这老东西费劲了。”
“我知道他藏钱的地方。”
“就在这卧房的大床底下,有暗格!”
这一句话,彻底击碎了沈振堂最后的防线。
他绝望地瘫软在地。
土匪们像饿狼一样扑向那张雕花大床。
掀开床板,撬开暗格。
刹那间,满屋子金光闪闪。
一箱箱的大黄鱼,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
土匪们的眼睛都绿了。
就连雷彪,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好家伙!这老财主真肥啊!”
“快!装袋!统统带走!”
土匪们开始疯狂地掠夺。
不仅是金条,连屋里的字画、古董,甚至沈振堂手上的玉扳指都被撸了下来。
整个沈家,如同遭遇了蝗虫过境。
在这个过程中,赵得利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凑到雷彪跟前,一脸讨好地说:
“大当家,还有一处油水呢!”
“这傻少爷,这半年往后院那枯井里扔了不少金条。”
“少说也有百八十根!”
雷彪正忙着指挥手下搬箱子,闻言愣了一下。
“往井里扔金条?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全镇人都知道!”赵得利信誓旦旦。
雷彪皱了皱眉。
“那井深吗?”
“有点深,是个枯井。”
雷彪想了想,那可是一百多根金条啊,不是小数目。
“走,去看看!”
一群土匪押着沈家父子,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后院。
风雪依旧。
那口枯井孤零零地立在院子中央,井口被白雪覆盖了一半。
雷彪让人打起火把,探头往井里看。
深不见底,一股腐臭的霉味扑面而来。
借着火光,隐约能看到底下黑乎乎的淤泥和烂树叶。
“这下面真有金子?”
雷彪有点嫌弃。
“真的有!我亲眼看见这傻子扔下去的!”赵得利急得直跺脚。
雷彪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
许久才听到“噗”的一声闷响。
显然,这井不仅深,下面还有厚厚的淤泥。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几声更加密集的枪响。
那是驻军听到动静赶来了。
雷彪脸色一变。
“不行,点子扎手,得撤了。”
“这破井又臭又深,这会儿工夫哪有时间下去掏粪?”
“可是大当家,那是一百多根金条啊……”赵得利不甘心。
“啪!”
雷彪反手就是一巴掌,把赵得利抽得原地转了个圈。
“要命还是要钱?这点苍蝇肉,不要也罢!”
“把房子给我点了!撤!”
随着雷彪一声令下,几个土匪把火把扔向了沈家的木楼。
干燥的木头遇到火,瞬间燃起了冲天大火。
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土匪们背着大包小包,在风雪中呼啸而去。
赵得利捂着肿起的脸,怨毒地看了那枯井一眼,也不敢多留,跟着土匪跑了。
只留下一片火海中的沈家大院,和绝望的父子俩。
03
火,烧了整整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因为雪下得太大,火势才慢慢熄灭。
曾经富丽堂皇的沈家大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幸存下来的几个老妈子和长工,早就吓破了胆,作鸟兽散了。
偌大的废墟上,只剩下沈振堂和沈暮言。
沈振堂看着这一地的灰烬,心如死灰。
一夜之间。
几代人的心血,全没了。
他甚至连死后的棺材本都被抢光了。
这种从云端跌落到泥潭的巨大落差,足以击垮任何一个坚强的人。
沈振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觉得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
与其将来沿街乞讨,被人羞辱,不如现在就了结了残生。
他目光呆滞地四处寻找。
终于,在院角那棵侥幸没被烧死的老槐树上,他看到了一截没烧断的麻绳。
沈振堂像个行尸走肉一般走了过去。
他费力地搬来一块焦黑的石头,垫在脚下。
双手颤抖着,把绳子打了个死结。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沈振堂,给你们谢罪了。”
他把头伸进了绳套。
闭上了眼睛。
脚下一蹬,那一刻,他只想快点解脱。
就在这时。
一双有力的手,猛地抱住了他的双腿,用力往上一托。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爹!您这就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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