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我在省府大院里,当了十八年的副科。

这么多年,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往上爬,就我,像个钉子户,死死地钉在原地。

我早就认命了,觉得自己就是办公室里那盆没人管的绿植,不死不活,唯一的价值就是占个地方。

所以,当那张提前退居二线的申请表递到我手上时,我心里甚至有点感激。总算能滚蛋了,不用再熬了。

可就在我签完字,准备亲手给我这窝囊的大半辈子画上句号时,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就是只有领导才会打来的那部,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人事处王处长的秘书,口气不容置疑,让我立刻过去。

王处长!那可是决定我们这些小人物命运的“阎王爷”,平时我连跟他打照面的资格都没有。

他找我这个马上要滚蛋的老家伙能有什么事?是嫌我走得太慢,要亲自来补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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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夏日的午后,省府大院静得能听见树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还有就是窗外那棵老梧桐树上,知了声嘶力竭的鸣叫。这叫声像是要把积攒了一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尽,不知疲倦,透着一股子烦闷。

我的办公室在主楼的西侧,阳光照不进来,显得有些阴沉。桌上的那杯龙井,是早上上班时泡的,现在已经过了六七个小时。茶叶吸饱了水,疲惫地沉在杯底,茶汤的颜色浑浊得像一块放久了的琥珀,散发着一股隔夜的涩味。

我盯着这杯茶,忽然觉得,它像极了我自己。

我叫林涛,今年四十五岁。从二十七岁那年考进这个大院,到今天,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一个孩子都能长大成人,而我,还是办公厅综合四处的一个副主任科员。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个笑话。可对我来说,这就是生活,一种用时间慢慢熬煮的生活。

人事处那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小伙子,叫小李,把一张表格“啪”地一声放在我桌上时,我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份存档文件发呆。那份文件我至少看过三遍,里面的每一个标点符号我都认识,可它们组合在一起,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老林,这张《提前退居二线人员情况登记表》填一下,就算给你的职业生涯画个句号了。”小李的声音清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加掩饰的直接。

我“哦”了一声,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落在那张薄薄的纸上。白纸黑字,标题刺眼。“画个句号”,他说得真轻松。我拿起那支跟了我十多年的英雄钢笔,拔开笔帽,笔尖在空中顿了顿,准备落笔。这支笔,曾写下过让领导赞不绝口的讲话稿,也曾起草过关系一方民生的调研报告,但最终,它要用在这张表格上,为我这不咸不淡的十八年写一个潦草的结尾。

那一刻,我心里竟没有太多波澜,反而有一种长跑运动员终于看到终点线时的虚脱和解脱。退了也好,省得在这里占着茅坑不拉屎,惹人白眼

退了,我就能有大把的时间去城郊那个叫野鸭湖的水库钓鱼,那里的鲫鱼又肥又傻,一钓一个准。我还能把阳台上那几盆伺候得半死不活的兰花好好拾掇拾掇,说不定能开出几朵像样的花来。

就在我的笔尖即将触到纸面的瞬间,小李又探过头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哦对了,王处长让你弄完去找他一趟,说有事儿。”

我的手猛地一抖,一滴蓝黑色的墨水砸在“姓名”那一栏的后面,迅速晕开,像一块丑陋的胎记。

王处长?

我心里“咯噔”一下。王处长,王建军,人事处的掌门人。他比我晚进大院五年,如今已经是手握实权的正处级干部,前途无量。我们这种边缘部门的边缘人物,一年到头也见不上他几面,更别提被他亲自点名召见了。他找我能有什么事?难道是我这内退申请,出了什么岔子?按理说,我这种级别不高、年龄到杠、又没背景的老同志申请内退,应该是人事处最乐见其成的事,巴不得快点办完,好腾出个编制给新人。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就像钓鱼时,眼看鱼儿就要上钩,鱼线却突然挂在了水下的乱石上,那种感觉,不上不下,憋屈得很。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晓琴。是我老婆。

我叹了口气,划开接听键。

“老林!”晓琴的声音隔着听筒传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火气和焦虑,“儿子报雅-思-班的钱该交了,一万五呢!这还不算后面一对一的费用!你说你那个内退,手续到底办利索了没有?待遇怎么算?你能不能给我个准信儿?”

她一口气说完,我能想象到她在家一边踱步一边打电话的样子。

“还没……在办了。”我含糊地应着。

“还在办?还在办?你都办了快一个月了!林涛我跟你说,隔壁老张家,他老公上个星期刚提了半级,现在是副处调研员了,虽然也是个虚职,可人家老婆现在出门说话腰杆都直了!你再看看你!一辈子就这么个副科到头了,现在连个内退都办不明白!我跟着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电话那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长的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我刚刚因为“内退”而升起的那么一点点解脱感,瞬间被现实的窘迫和妻子的抱怨击得粉碎。是啊,我解脱了,可这个家呢?儿子的学费,家里的开销,还有晓琴那份被我消磨了近二十年的希望,这些都不是我钓钓鱼、养养花就能解决的。

“我知道了,我再催催。”我疲惫地打断她,不想再听下去。

“催催催!你就知道催!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这点出息了!”晓琴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捏着手机,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看着眼前那张表格,那滴墨迹已经干了,像一个凝固的嘲笑。那支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钢笔,此刻变得无比沉重。这十八年,我不光熬白了自己的鬓角,也熬尽了妻子的耐心和笑脸。

办公室里,唯一有点生气的,就是墙角那盆绿萝。那还是我刚调来时,从老办公室搬过来的,如今藤蔓已经爬满了半面墙,绿油油的,也不需要怎么打理,给点水就能活。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盆绿萝,被扔在这个角落里,只要饿不死,就能一直这么半死不活地待着。

快下班的时候,我终于把那张表格填完了。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我把它工工整整地放进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准备送去人事处。

就在我起身的一刹那,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在这安静的办公室里,这声音显得格外突兀。我盯着那部电话,它通常只在传达一些会议通知或者接收文件时才会响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听筒。

“喂,你好。”

“是综合四处的林涛科长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客气,但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是王处长的秘书。

“我是。”我的心跳没来由地快了半拍。

“王处长让你现在过来一趟,他在办公室等你。”她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就挂了。

我握着听筒,愣在原地。

又来?刚才小李说让我弄完去找他,现在又直接打电话来催。这么急?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心里的那块石头,沉得更厉害了

我解开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整了整那件穿了多年、领口已经有些发黄的白衬衫,我拿起信封,怀着一种类似犯人走向审判席的忐忑心情,迈步朝那栋象征着权力核心的人事办公楼走去。

02

从我的办公室,到人事处长王建军的办公室,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我穿过一条栽满法国梧桐的林荫道,再绕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这条路,我走了十八年,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路边的每一块砖。可今天,这短短的五分钟路程,我却感觉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夏末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就像我此刻的心情。身边不时有穿着白衬衫、黑西裤的年轻干部夹着文件匆匆走过,他们步伐轻快,眼神明亮,脸上带着一种对未来充满信心的神采。我看着他们,就像看到了十八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我可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我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毕业那年,以笔试第一、面试第一的成绩考进了省政府办公厅。那会儿,我真是意气风发,觉得天底下就没有我写不出的文章,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我被分到了厅里最核心的部门——综合一处,专门负责给当时的主要领导写材料。

我的才华很快就得到了认可,不过两三年,我就成了处里公认的“第一笔杆子”。那时候,我的直接领导,是综合一处的副处长,叫周延安。他比我大十来岁,是个有魄力、有思想的实干派。他非常欣赏我,经常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好好干,你的前途不可限量。”

我当时也确实是憋着一股劲,没日没夜地写。办公室的灯光,总是为我亮到深夜。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渴望着在最广阔的天地里一试锋芒。

改变我命运的,是十八年前那份关于我省国有企业改革的深度调研报告。

那是个大课题,也是个硬骨头。当时,我省正面临着国企改制的阵痛期,大批老国企濒临破产,数以万计的工人面临下岗。周延安亲自带队,领着我一头扎了下去。我们花了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跑遍了省内好几个工业重镇。

我至今还记得那些老厂房里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记得那些四五十岁的下岗工人脸上迷茫又无助的表情。他们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问:“小同志,厂子真的要没了吗?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些真实的画面和声音,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把所有的愤懑、同情和思考,都倾注到了笔端。我熬了七个通宵,写出了一份三万多字的报告初稿。

那份报告,没有官话套话,全是实打实的情况和数据。我不仅详细描述了资产流失、工人安置难等尖锐问题,还大胆地提出了一些在当时看来非常“出格”的建议,比如引入民间资本、实行员工持股、追责部分不作为的领导等等。

我把初稿交给周延安时,心里很忐忑。没想到,他看完后,一拍桌子,眼睛放光地对我说:“好!小林,这才是真正‘摸到了实情、说出了实话’的好文章!就是要这么写!”

得到他的肯定,我备受鼓舞,仿佛已经看到了改革的曙光。

可我太天真了。

那份报告,经过周延安的润色和签批,上交之后,却如同一颗深水炸弹,在更高层引起了轩然大波。一些领导认为,报告过于尖锐,揭露的问题太多、太敏感,在这个节骨眼上抛出来,会影响稳定大局。据说,在一次内部会议上,有大领导拍了桌子,质问这份报告是谁写的,是不是想搞乱人心。

压力,山一样地压了下来。

后来的事情,我都是零零碎碎听说的。周延安为了保住这份报告的核心观点,在会上据理力争,但他毕竟人微言轻。最终的结果是,为了“顾全大局”,也为了保护当时前途一片光明的周延安,那份报告被大幅度修改,删掉了所有最核心、最尖锐的部分,变成了一份温吞水式的、四平八稳的官方文件。

而我,这个报告的执笔者,则成了一个小小的“牺牲品”。我被贴上了“思想偏激、不顾大局、行文不稳重”的标签。

没过多久,一纸调令下来,我被从核心的综合一处,调到了清闲但毫无前途的综合四处。综合四处,说得好听是负责后勤保障、档案管理,说白了,就是个养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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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办公厅主任亲自找我谈话,话说得非常艺术。他说,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学会保护自己,组织上这次的安排,是对我的一种“保护”,让我去那边“避避风头,沉淀一下”。

我当时还傻乎乎地信了,以为这只是暂时的。我以为,等风头过去,等周延安站稳了脚跟,他会把我调回去的。

可我没想到,这一“沉淀”,就是十八年。

周延安后来确实一路高升,副厅、厅长、副市长、市长……直到几年前,他成了这个省的副省长,后来又扶正,成了我们口中的“周省长”。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从一开始的还能在楼道里碰见点点头,到后来只能在省台新闻的画面里看到他被人群簇拥的背影。他或许早就忘了,曾经有一个叫林涛的愣头青,为他写过一份要命的报告。

而我,就像一颗被遗忘的棋子,静静地躺在棋盘的角落里,落满了灰尘。最初的几年,我也愤懑过,不平过,甚至匿名写过申诉信,但都石沉大海。慢慢地,心就冷了,锐气也被磨平了。我眼睁睁看着身边一个个同事、甚至是我曾经带过的实习生,一个个地升迁,从我身边走过,成了我的领导。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滋味,像一把钝刀子,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日复一日地割着我的心。

我学会了沉默,学会了伪装。我开始研究钓鱼,侍弄花草,把所有的精力都寄托在这些无声无息的东西上。在单位,我成了那个永远不会犯错,也永远不会出彩的“老林”。大家见了我,客气地叫一声“林科长”,转过身,可能就把我忘了。

“林科长,王处长在等您呢。”小花园门口,一个年轻的办事员见我站着发呆,小声提醒了一句。

我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人事办公楼的楼下。我冲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迈上台阶。

回忆像潮水般退去,现实的楼门就在眼前。我站在王建军的办公室门口,那块刻着“人事处处长”的黄铜牌子,在夕阳的余晖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我抬起手,叩响了那扇决定着大院里许多人命运的门。我知道,门后等待我的,将是对我这“熬”了十八年青春的,又一次审视,或者说,宣判。

03

“请进。”

门里传来王建军沉稳的声音。我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高级木料和空调冷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建军的办公室,比我的那间大了至少三倍。一张硕大的红木办公桌擦得锃亮,能映出人影。桌子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摆满了各种精装书籍和文件档案,看上去颇有几分儒将的气派。

他正坐在桌后,摆弄着一套紫砂的功夫茶具。看见我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绕过办公桌向我走来。

“哎呀,老林,来来来,快坐!别站着,到我这儿还客气什么。”

他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按在待客区的真皮沙发上。这种过度的热情,反而让我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一个无权无势、马上要退居二线的老科员,何德何能让他如此“屈尊纡贵”?

“王处长,您找我。”我拘谨地坐着,只敢坐沙发的半边。

“不急不急,先喝杯茶。”王建军手脚麻利地洗杯、烫盏、冲泡,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很快,一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铁观音就递到了我面前。“尝尝,朋友从安溪带回来的正枞铁观音,外头可喝不着。”

我双手接过那小巧的茶杯,说了声“谢谢”。茶是好茶,但我哪里有心思品。

王建军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有直接谈我的内退申请,而是像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开始拉家常。

“老林啊,一晃咱们都在这个院里待了快二十年了。时间过得是真快啊。”他呷了一口茶,感叹道,“我记得我刚来那会儿,你已经是厅里的名人了,我们这些新来的,都听过你的大名。”

我干笑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接话。

“最近身体怎么样?听说嫂子身体不太好?孩子上大学了吧,在哪儿读呢?”他问得很细,眼神里透着一股恰到好处的“关心”。

但我知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探路的工兵,小心翼翼地敲打着地面,试探着我的反应和底线。我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身体还行,就是老毛病。我爱人也还好,就是更年期,情绪不太稳定。孩子在南边读大学,今年大三了。”我回答得滴水不漏,尽量不透露任何个人情绪。

“哦哦,大三了,快毕业了,是得为将来打算打算了。”他点点头,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点。

茶过三巡,气氛似乎融洽了不少。王建军终于把话锋一转,看似无意地提起了正题。

“老林啊,你在综合四处,也待了快十八年了吧?”他看着我,问道。

“是,十八年零三个月。”我记得比我的结婚纪念日都清楚。

“嗯。”他沉吟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你可是咱们大院里的‘老人’了,是块‘活化石’啊。”

“活化石”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根软刺,不疼,但扎得我心里发麻。这是在夸我资历老,还是在讽刺我一成不变?

他接着说:“说实话,老林,你这个年纪,这个级别,申请内退,我是完全理解的。人嘛,辛苦了大半辈子,想清闲清闲,陪陪家人,都正常。不过……”

他故意在“不过”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停顿下来,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我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我知道,这“不过”后面的,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强压着内心的波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谢谢组织关心。我主要也是觉得身体跟不上了,精力也不够了,这几年眼神也花了,看文件都费劲。想着别再占着位置,影响处里的工作,还是早点给有能力的年轻人让让路比较好。”

我把姿态放得极低,这是我这十八年来学会的最重要的生存法则——永远不要在当权者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

王建军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伪装。

“老林,你太谦虚了。你的能力,我还是清楚的。我可听说了,你当年可是咱们办公厅最有名的才子啊,那笔杆子,周……”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立刻把话题转了回来,“……咱们厅里现在的好多领导,当年都对你赞不绝口呢。”

他突然提起十八年前的旧事,还差点说出那个名字,让我心头猛地一紧。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在敲打我,还是在暗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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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就在我以为他要揭开那段尘封的伤疤时,他却把话题又收了回去。他站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了我送来的那个牛皮纸信封,拆开,抽出那张我填得歪歪扭扭的表格。

他把表格在手里掂了掂,眉头微微皱起,然后抬起头对我说:“嗯……你这个申请,我看到了。但是呢,先别急着办手续。”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样吧,”他把表格放回信封,随手压在一叠文件下面,“表先放我这儿。你呢,也别胡思乱想,先回去正常上班,等我消息。有些情况,我还需要再向上面了解一下,再研究研究。”

他的话模棱两可,既没说同意,也没说拒绝。只是说要“了解情况”、“研究研究”。这句官场上的万能用语,比直接拒绝更让我难受。一个副科的内退,需要向“上面”了解什么情况?需要他一个大处长“研究研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带着满脑子的疑云和更深的不安,站起身,向他告辞。

“行,王处长,那我就等您消息。”

“好,别多想,啊。”王建军又恢复了那副热情的笑脸,一直把我送到门口,还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走出那扇门,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打完一场硬仗,浑身虚脱。门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橘红色,暖暖地照在脸上,我却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

04

从王建军办公室出来后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晓琴的埋怨,王建军模棱两可的话,还有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我的内退申请,就像那张被压在文件堆下的表格,被卡住了,悬在半空中,上不去也下不来。

接下来的日子,对我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

去单位上班,成了一件极其尴尬的事。我不再是那个准备潇洒离开的“准退休人员”,也不是一个安心工作的在职员工。我的身份变得模糊而可笑。处里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有些异样。那种客气中,好像多了一丝探究和同情。我甚至能感觉到,在我转身去接水的时候,他们会聚在一起,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老林的内退被卡了。”

“不能吧?他一个副科,又没碍着谁的事,卡他干嘛?”

“谁知道呢,人事处那边的事,邪门着呢。”

这些想象出来的对话,像无数只小虫子,在我心里爬来爬去,让我坐立难安。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连别人无意中的一个眼神,都能让我琢磨半天。那个刚来的小李,现在见了我,态度比以前客气了不少,主动帮我打开水,还“林科长、林科长”地叫得特亲切。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发毛。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很快就被晓琴察觉到了。

一个星期后的晚饭桌上,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言不发。晓琴终于忍不住了,她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

“林涛,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整天魂不守舍的!你跟我说实话,你的内退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因焦虑和操劳而显得比同龄人憔悴的脸,心里一阵发堵。我能怎么说?说人事处长对我“格外关心”?说我的事可能跟十八年前的旧人旧事有关?这些话说出来,除了让她跟着我一起胡思乱想、空欢喜一场,又有什么用?

“还在……还在走流程。”我只能用这句我自己都不信的话来搪塞她。

“走流程?走什么流程?一个破副科的内退能有什么登天的复杂流程?”晓琴的火气像被点燃的煤气灶,一下子就蹿了起来,“林涛,你今天必须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想退?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早就没影儿的‘前途’?你是不是觉得现在退了不甘心?”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捅进了我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积压了十八年的委屈、失望和不甘,在这一刻,被她毫不留情地撕开,暴露在空气里。我的脸上火辣辣的,一股屈辱和愤怒的血气直冲头顶。

“你懂什么!”我猛地站起来,也把筷子摔在了桌上,“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以为我想这样吗?你以为我这十八年就好过吗?”

“我不管谁管?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儿子上学不要钱?房贷不要还?林涛,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你过一辈子!”晓琴也站了起来,眼圈红了,声音开始发颤。

“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再看到她那张失望的脸。我抓起沙发上的外套,摔门而出。

“砰”的一声巨响,把我们之间所有的温情和忍耐都关在了门外。

我在小区的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一坐就是半夜。秋天的夜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在脸上,比冬天的雪还冷。我点燃一支烟,看着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明,就像我那点可怜的希望。

晓琴的话,虽然难听,但却骂醒了我。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像过去十八年那样,被动地等待,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我得为自己,也得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一丝早已被我亲手掐灭的火苗,在我冰冷的心底,悄悄地重新燃了起来。我开始疯狂地去想,王建军那天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他为什么要“偶然”提起我?为什么要“再了解一下情况”?为什么会差点说出“周”那个字?

一个我过去十八年里刻意回避,甚至不敢去想的念头,开始在我脑海里疯狂盘旋——周延安,现在的周省长,他……是不是还记得我?是不是他知道了我要内退,所以……

这个念头,既让我浑身燥热,激动得发抖,又让我感到一阵后怕。我算什么东西?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十八年的小人物,人家日理万机,怎么可能还会记得我?我一定是疯了,被现实逼疯了,开始做这种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可万一呢?万一那份报告,他还留着呢?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来回摇摆。白天,我觉得自己可笑至极,都这把年纪了,还做什么官场逆袭的春秋大梦。到了晚上,那种不甘心又会像野草一样疯长。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王建军那边依然杳无音信。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无情的沉默浇得只剩下一缕青烟。

我彻底绝望了。我决定放弃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对自己说,林涛,认命吧。你的命,就是一杯泡了又泡的隔夜茶,早就没味儿了。

我打定主意,第二天就去找王建军,不管他什么态度,什么条件,我必须把内退手续给我办了!哪怕待遇上吃点亏,我也认了!我不能再让晓琴和这个家,跟着我一起悬在半空中。我需要一个结果,任何结果都行,只要能结束这该死的等待。

第二天上午,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衬衫,对着镜子刮干净了胡子,想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也决绝一点。我准备去人事处,做个了断。

就在我整理好情绪,深吸一口气,手搭在门把上准备出门的那一刻,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再一次尖锐地响彻了整个办公室。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盯着那部电话,它像一个掌握着我命运的判官。我颤抖着手,拿起了听筒。

还是那个熟悉的女声,王处长的秘书。

“林科长,王处长请你现在马上过来一趟。”

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了上次的程式化,反而多了一丝我分辨不出的、急促和郑重。

我的心,再一次被狠狠地提到了嗓子眼。

05

我感觉自己的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再次走向那栋熟悉又陌生的人事办公楼。短短十几天,我已经是第三次踏上这条路了,每一次的心情,都比上一次更沉重,更复杂。

我没有直接去王建军的办公室,而是先去了趟洗手间。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镜子里,是一张憔悴的中年男人的脸,眼窝深陷,布满血丝,两鬓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苦笑了一下。林涛啊林涛,你还在期待什么呢?

整理好仪容,我来到王建军的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我推门而入。

这一次的氛围,与上次截然不同。王建军没有在他的红木办公桌后,也没有在摆弄他的功夫茶具。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着手,沉默地看着窗外大院里的车水马龙。他的背影,显得异常严肃。

我进来后,他的秘书紧跟着我,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从外面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隔绝了两个世界。

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这种密闭的、郑重的气氛,让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了半拍,紧接着便如擂鼓般狂跳起来。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耳膜的“嗡嗡”声。

我不知道他要宣布的是什么。是我的内退申请因为某种原因被彻底驳回?还是有什么更坏的消息在等着我?比如,让我提前退休,但待遇要大打折扣?

“王……王处长。”我站在房间中央,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

王建军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脸上没有了上次那种热情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审视、感慨甚至是一丝同情的复杂神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我坐到待客区的沙发上。

他自己也坐回到办公桌后的那张大班椅上,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锐利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这半分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他那双眼睛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办公室里的中央空调明明开得很足,我的额头上却冒出了一层黏腻的汗珠。

他到底想干什么?这种心理上的压迫,几乎让我崩溃。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

“老林,今天找你来,是受人之托。”

我心里猛地一凛。

“受人之托”?在这座大院里,谁会“托”他一个手握重权的人事处长,来找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科员?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任何头绪。

王建军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他看着我茫然又紧张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前几天,我去给省长汇报工作……”

“省长”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周省长……周延安……

我做梦都想不到,我那点可笑的、不敢告人的猜测,竟然成了现实。这件事,竟然真的和他扯上了关系。十八年了,他真的还记得我。

王建军端起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水,似乎是在给我留下消化的时间。他放下杯子,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汇报完工作,省长留我多坐了一会儿,闲聊了几句。”王建军的叙述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问起咱们厅里的一些老同志的情况,我就……偶然提到了你。”

“偶然”?

我死死地盯着他。我不是十八年前那个天真的愣头青了。

我知道,在这座大院里,尤其是在省长面前,绝对不存在任何“偶然”。他这么说,只是在撇清他自己。是他,主动在省长面前,提起了我的名字。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着我的胸腔。我看着王建军,像一个等待法官宣判的囚犯,等待着他最终的那句话。

王建军的身体微微向前倾,越过宽大的办公桌,凑近了一些。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严肃,一字一句地,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书记那边,有句话让我务必转告你。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