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败落三年,宝玉早已心如死灰,沦为京郊窑厂里一个没有名字的苦役。
他以为往事已可埋葬,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风雪中。
“宝二爷,拿着。”紫鹃的声音颤抖却坚决。
“我不要!”他嘶吼着,想逃避这来自过去的幽魂,“她人都不在了!”
紫鹃却将一个冰冷的画轴硬塞进他怀里,泪水滑落:“所以你才必须拿着!”
他以为这只是一幅画,一件勾起痛苦的最后遗物。
他却不知,画中藏着一句能让他疯癫狂笑、泣血不止的密语,一个足以彻底摧毁他或让他重生的秘密,正静静等待着他去发现……
北风像一头咆哮的野兽,卷着鹅毛般的大雪,狠狠地抽打着黑山窑厂的一切。
贾宝玉将一块刚脱模的砖坯抱在胸前,快步走向那通红的窑口。
砖坯沉重而粗糙,边缘磨着他早已失去知觉的皮肉。
他身上的破棉袄,与其说是御寒,不如说是一块沉重的、浸满冷汗与污垢的布。
棉花早已结成了僵硬的块状,贴在身上像冰冷的铁片。
窑口喷吐出的热浪,将他面前的雪花瞬间蒸发成白汽。
一股灼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让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他将砖坯熟练地送进指定的位置,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转身离开窑口,刺骨的寒风立刻将他身上的热气席卷一空。
汗水在他的额角和后背迅速变冷,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
这种冰与火的交替,他已经承受了三年。
贾府,那个曾经金碧辉煌、温柔缱绻的牢笼,如今只存在于遥远的、被刻意尘封的记忆里。
抄家,流放,死亡,离散。
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都已化作风中的一缕青烟。
他被发配到这京城外的苦役之地,剥夺了姓氏,只剩一个编号。
“三十七号,快点,下一批!”
管事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来。
宝玉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走向另一堆码放整齐的砖坯。
他的脸庞被煤灰和尘土覆盖,看不出本来的样貌。
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他曾试图反抗。
也曾试图寻死。
可每当他濒临绝望的边缘,总有一些模糊的片段会闯入脑海。
是潇湘馆窗前那抹瘦弱的身影。
是那双含着泪却又带着倔强的眼睛。
这些片段不给他希望,只给他无尽的痛苦,让他连死亡都不得安宁。
于是他学会了麻木。
他用无休止的、繁重的劳作来填满所有的时间。
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抵御精神的侵蚀。
他不再去想,不再去问,不再去感受。
他像一架机器,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搬砖,送窑,出窑,码放。
窑厂里的其他苦力,都当他是个天生的哑巴,一个只会干活的傻子。
他们偶尔会取笑他那与苦力格格不入的、依稀可辨的骨相。
他从不回应。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砖坯的重量,窑火的温度,以及风雪的冰冷。
晌午时分,管事敲响了铁钟。
开饭了。
宝玉随着人流,走到分发食物的棚子前。
他伸出那双布满冻疮、烫伤和厚茧的手。
一只黑乎乎、硬邦邦的窝头掉在他的手里。
这就是他的午饭。
他走到一个避风的角落,靠着满是煤灰的墙壁坐下。
他小口小口地啃着那能硌掉牙齿的窝头。
目光没有任何焦点,只是茫然地看着前方。
一个年老的窑工,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浑浊菜汤,坐到他旁边。
“小伙子,喝口热的吧,暖暖身子。”老窑工将碗递过来。
宝玉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老窑工叹了口气,把碗放在他脚边。
“你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也得先活着不是?”
宝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老窑工是对着一堵墙在说话。
老窑工摇了摇头,不再自讨没趣,端着自己的碗走开了。
宝玉啃完了窝头,没有去碰那碗菜汤。
他站起身,准备继续下午的劳作。
就在这时,他看到窑厂的管事,正领着一个女人,朝着这边走来。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上包着一块灰色的头巾。
尽管衣着朴素,但她的身姿依旧挺拔。
在这一群形容猥琐的苦力中,显得格格不入。
宝玉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漠然地移开。
这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正要转身,却听到管事那谄媚的声音。
“姑娘,您要找的人就在那儿,就是那个靠墙的傻子。”
管事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他。
宝玉的身体僵住了。
那个女人顺着管事手指的方向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宝玉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眼角也添了细纹。
可那双眼睛,那双他曾看过无数次的眼睛,依然清亮,依然执着。
紫鹃。
是紫鹃。
这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上。
他几乎是立刻就转过身,想要逃离。
这个来自过去的人,是他最恐惧见到的噩梦。
“宝二爷!”
紫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一声“宝二爷”,将他用三年时间筑起的高墙,瞬间击得粉碎。
他的脚步,再也迈不开分毫。
紫鹃快步走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她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看着他破烂的衣衫,看着他那双不像样的手,眼泪瞬间涌了上来。
她强忍着,不让泪水掉落。
“我找了你好久。”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宝玉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低下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他怕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过去的自己。
“找我做什么。”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都过去了。”
“过不去。”紫鹃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有些事,是过不去的。”
“我如今只是个囚犯,一个苦力。”宝玉的声音里带着自嘲和冷漠,“你不该来找我。”
“我不是为自己来的。”紫鹃说着,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卷轴。
她双手捧着,递到宝玉面前。
“这是林姑娘临去前,嘱我务必亲手交给你的。”
“林姑娘”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宝玉的心口。
他猛地后退了一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拿走!”他的声音变得尖利,“我不要!”
“人都不在了,要这个何用?!”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周围的苦力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好奇地看着这边。
紫鹃没有被他的反应吓退。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但更多的是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决。
“姑娘说,你一定会看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宝二爷,贾府败落后,我被卖到了南城的一个布庄。”
“我拼命地干活,攒了两年多的钱,才给自己赎了身。”
“我活下来,不是为了我自己。”
“我就是为了今天,为了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你。”
“这是姑娘最后的心意了。”
“你就当……全了我们主仆最后一点念想。”
她上前一步,不顾宝玉的闪躲,将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画轴,硬塞进了他的怀里。
宝玉下意识地抱住了它。
画轴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棉袄,传来一阵刺骨的凉意。
紫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释然,有悲伤,也有最后的嘱托。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转过身,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个肮脏的窑厂。
她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之中。
宝玉抱着那个画轴,僵立在原地。
周围的喧嚣和目光,他都感受不到。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怀中这个不祥之物。
“三十七号!发什么呆!还不去干活!”
管事的怒吼将他从失神中拉回。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抱着画轴,默默地走回了自己栖身的草棚。
草棚四面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
他将画轴扔在角落里那堆发霉的稻草上。
然后自己蜷缩在另一角,远远地看着它。
他想把它烧了。
或者,找个地方埋了。
只要让它从眼前消失就好。
可他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那个画轴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指控,让他无法逃避。
夜幕降临。
窑厂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风声在草棚的缝隙间呜咽。
宝玉一天没有干活,也没有领到晚饭。
饥饿和寒冷侵袭着他。
但他感觉不到。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画轴。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爬了过去。
他拿起画轴,油布的粗糙质感摩擦着他的手心。
他解开外面缠绕的细绳,动作迟缓而笨拙。
露出了里面的画轴本身。
轴头是普通的松木,因为受潮,已经有些发黑。
系在画轴上的丝带,曾是鲜亮的杏色,如今也已褪色发白。
他的手指,捏着那根丝带的末端,迟迟没有解开。
他在害怕。
他怕打开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个装满痛苦回忆的潘多拉魔盒。
他将画轴凑到眼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
这熟悉的味道,让他心头一颤。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最终,还是用颤抖的手指,解开了那根丝带。
画卷,在他的面前,缓缓展开。
他点亮了那盏只剩一点点灯油的油灯。
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身后的墙壁上,扭曲变形。
他借着这豆大的光,看向画卷。
画上,是一片萧瑟的竹林。
竹子画得极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断。
竹叶稀疏,墨色清冷。
竹影在地上交错,如同一张张绝望的网。
竹林旁,是一方小小的池塘。
池水画得极浅,露出底部干裂的泥土。
几片枯黄的落叶,孤零零地飘在水面上。
整幅画,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无尽的孤寂,荒凉,和化不开的悲意。
这不就是她的写照吗?
这不就是他如今的心境吗?
他看得痴了。
仿佛透过这幅画,看到了她临终前那双了无生趣的眼睛。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轻抚上画面。
他想感受她笔尖曾留下的温度。
指尖传来纸张微凉而粗糙的质感。
他从画卷的顶端,一点点地,往下抚摸。
他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
当他的手指,划过那片画得最浓密、墨色最深重的竹林时。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与纸张的平滑截然不同的凹凸感。
仿佛在厚重的墨迹之下,还隐藏着什么。
宝玉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拿起油灯,凑得更近一些。
火苗几乎要燎到他的眉毛。
他眯起眼睛,在那片交错的竹影中,仔细地搜寻。
他看到了。
在那些层层叠叠、看似随意的墨痕缝隙里。
在竹叶与竹竿的阴影交界处。
竟藏着一行字。
字迹小得如同蚊蝇的头颅。
而且,用的不是浓墨,而是一种与画面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极淡的墨色。
若非像他这样,用心去抚摸,用尽目力去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需要何等的心思。
这又是何等的默契考验。
宝玉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
他将油灯举到眼前,几乎要贴到画卷上。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那行熟悉的、清隽中带着风骨的字迹。
宝玉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彻底炸开。
那上面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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