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腊八那天,我扶着妈站在大哥家门口。冷风刮得脸生疼,我深吸一口气说:“妈,这六年我伺候你吃喝拉撒,你嘴里却只有大哥孝顺。今天起,你跟他过。”

母亲甩开我的手,瞪着眼:“陆晨,你发什么疯?阳子工作忙,你别添乱!”

我按响门铃。大嫂苏梅打开门,看见我们拎着行李,整个人愣住了:“你们怎么来了?上次电话里不是说妈在你那儿住得挺好,一辈子不挪窝吗?”

我咬着牙没吭声。母亲却突然慌了,拽着我的袖子:“晨子,咱回去吧,外面冷。”

苏梅脸色变了变,眼神躲闪:“阳子还没下班,这事……我得先打个电话。”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我叫陆晨,在家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大哥叫陆阳,在城里做销售经理,娶了媳妇苏梅,日子过得风光。底下还有个妹妹陆雨,远嫁外地,一年回不来两趟。六年前,父亲肝癌去世后,母亲李秀英的腿脚就不太利索了,血压也高。当时一家人坐在老房子里商量,大哥搓着手说:“我工作忙,经常出差,妈跟着我不方便。小雨嫁得远,更指望不上。”

我那时刚辞了工厂的活,在小区门口开了间小卖部,时间算自由。看着母亲缩在藤椅里抹眼泪,我心一软,说:“妈跟我住吧,我照顾。”

这一住,就是六年。

我的小卖部生意一般,勉强糊口。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先给母亲量血压,伺候她吃降压药。她牙口不好,早餐得熬小米粥,配蒸得烂糊的鸡蛋羹。起初我还学着换花样,今天包子明天面条,但她总嫌包子馅咸、面条糊嘴,后来索性只做粥和蛋羹。吃完早饭,我扶她去阳台晒太阳,然后匆匆下楼开铺子。中午得赶回来做午饭,晚上关店后,还得陪她看电视、帮她泡脚。六年下来,我自己的事全搁下了,朋友聚会基本没去过,有人介绍对象,一听家里有个常年要伺候的老太太,也都黄了。

母亲却从没夸过我一句。她的口头禅是:“还是阳子孝顺,上次回来给我买的那件羊毛衫,暖和又好看。”或者:“阳子昨天来电话了,说等忙完这阵就接我去住新房子。”大哥确实每月会打一两个电话,逢年过节提点水果点心回来,坐不到半小时就走。但就这点好,在母亲嘴里能翻来覆去说十天半月。

今年入冬后,母亲的腿疼得更厉害了。我带她去社区医院做理疗,每周三次,每次都得搀着她走二里路。那天刮大风,我把自己裹得严实,却看母亲穿得单薄,就把围巾摘下来给她系上。她嘟囔:“这围巾扎脖子,阳子去年送的那条羊绒的才舒服,可惜找不到了。”我闷头没接话。理疗完回家,我忙着煮姜汤,她坐在沙发上给大哥打电话,声音笑得发颤:“阳子啊,妈没事,就是你弟弟粗手粗脚的,按摩按得我骨头疼……你啥时候回来?妈想你了。”

我端着姜汤出来,她刚好挂电话,瞥我一眼说:“阳子说下个月可能调休,带我去温泉山庄玩两天。”我嗯了一声,把汤递过去。她尝了口,皱眉:“太辣,你就不能少放点姜?”

我转身去厨房,听见她在背后叹气:“还是阳子细心,上回给我泡的红糖水,温度正好。”

这种话听多了,心就跟浸在冰水里似的。但我总告诉自己:她老了,糊涂了,别计较。

真正的导火索是上周三。母亲七十大寿,我提前三天就开始张罗。她爱吃鱼,我特意跑水产市场买了条活鲈鱼清蒸;蛋糕订了无糖的,因为她说血糖高;我还叫了妹妹陆雨视频通话,想着一家人热闹点。当天早上,大哥来了,拎着个精美的礼盒,里头是条真丝围巾。母亲当场就围上了,摸着围巾笑得眼睛眯成缝:“阳子真会挑,这颜色衬我。”吃饭时,她不停给大哥夹菜:“你工作累,多吃点。”对我做的鱼,只尝了一口就说:“蒸老了,腥气。”

其实那鱼我掐着时间蒸的,鲜嫩得很。但我没反驳,低头扒饭。饭后,大哥坐了一会儿就说公司有事,匆匆走了。母亲还追到门口叮嘱:“路上慢点,常回来啊!”

我收拾碗筷时,母亲坐在沙发上摆弄那条围巾,自言自语:“还是阳子贴心,知道妈怕冷。你呀,整天忙活那小铺子,能挣几个钱?连件像样的礼物都买不起。”

我手一抖,盘子滑进水槽,溅起一片水花。她扭头瞪我:“毛手毛脚的,这套碗碟是阳子去年送的,摔坏了你赔?”

那晚我失眠了。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印子,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晨子,你心实,以后多照应你妈。”心实?可能就是傻吧。

寿宴后第二天,母亲的腿疼突然加剧,夜里哼哼唧唧睡不着。我连夜带她去急诊,医生说是关节炎受凉,开了些药,建议多休息。但母亲回家后就发脾气,说医院吵、床位硬,怪我非要带她去。我熬了粥她嫌稀,买了馒头她嫌硬。下午大哥打电话来,她立刻换了副腔调:“没事没事,阳子你别担心,妈就是老毛病……你弟弟?他就那样,粗心大意的,喂我吃药都能把水倒洒了。”

我站在门外,手里端着刚晾好的温水,杯子握得发烫。那药是我一颗颗分好的,水是试了温度才拿进来的。

昨晚,母亲忽然说想吃城西老字号的核桃酥。那家店离我家十来公里,公交得转两趟。我看外面下着毛毛雨,就说:“明天我去买,今天下雨,您腿脚不好,别折腾了。”她立马沉下脸:“我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要是阳子,早就开车买回来了。”

我憋着一口气,还是披上雨衣出门了。转公交排队,到店里时核桃酥刚好卖完,下一炉得等四十分钟。我站在屋檐下等,冷风夹雨往脖子里钻。回到家时天都黑了,核桃酥揣在怀里还是热的。母亲接过袋子,打开看了一眼,说:“怎么是纸包装?阳子上次买的是铁盒的,好看还能留着装东西。”

我没说话,转身去厨房热菜。耳朵里却嗡嗡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撞。

今天早上,我给母亲测血压时,她忽然说:“阳子昨晚来电话,说他们公司年终奖发了不少,打算换辆新车。到时候带我去兜风。”她脸上洋溢着骄傲,仿佛大哥的成功就是她的成功。我低头记录血压数字,130/85,稍高。她接着叨叨:“你呀,也三十好几了,那小卖部趁早盘出去,找个正经工作。你看阳子,才三十五就当经理了。”

我合上记录本,说:“妈,早饭好了。”

粥端上桌,她舀了一勺,又放下:“太烫,晾晾。”然后拿起遥控器开电视,正好在播家庭伦理剧,里头的老太太正骂女儿不孝顺。母亲啧了一声:“这闺女真没良心,还是儿子可靠。”

我坐在小板凳上喝粥,粥滚烫,烫得舌头麻,但没吭声。

下午,小卖部来了个送货的,说是大哥公司发的年货,一箱苹果一箱橙子,让转交给母亲。我搬回家,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立马拆开箱子,挑了个大苹果擦擦就咬:“真甜!阳子就是有心,公司发东西都惦记着妈。”她甚至没问一句这六年是谁每天给她买水果、削皮切块。

傍晚关店回来,我看见母亲坐在电话机旁,眼圈红红的。我问怎么了,她哽咽说:“阳子来电话,说年底加班,今年又不能回来过年了。”我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张罗一大家子饭了。但母亲接着哭诉:“你妹妹也说孩子小,火车票难抢,不回来了。这年怎么过啊,就咱俩冷冷清清的……”

我默默淘米做饭,心想:六年了,哪年不是咱俩冷冷清清过的?

饭桌上,她食不下咽,叹气说:“要是你爸在,这个家也不至于这样。”我忽然就绷不住了,放下筷子说:“妈,爸走了六年,这六年是我在照顾您。”

她愣了一下,然后提高嗓门:“你照顾我不是应该的吗?我是你妈!阳子在外头打拼,给家里长脸,你做了什么?就守那个破铺子!”

破铺子。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来。这小卖部挣的钱,付了房租水电,剩下的全用在日常开销和她的药费上。我自己的衣服穿了三四年没换新,给她买保健品却从不手软。

我没再争辩,收拾碗筷去厨房洗。水哗哗流,我盯着泡沫,想起小时候大哥成绩好,总是受表扬;我成绩普通,但会修家里的电器、会做饭,父亲夸我实在。可父亲一走,这个家好像就没了我的位置。

洗完碗,我倒了盆热水给母亲泡脚。她坐在椅子上,忽然软下语气:“晨子,妈不是怪你。就是觉得……你要是有点出息,妈也能享享福。”

我蹲在地上给她擦脚,手指碰到她脚背上凸起的血管,动作顿了顿。我说:“妈,我明天去进货,可能晚点回来。”

她嗯了一声,眼睛盯着电视。

夜里,我躺在床上算账。这六年,大哥给过母亲多少钱?三次,每次五百,加起来一千五。妹妹寄过两次营养品,价值大概一千。而我,每天的伙食、药费、杂项,少说也花了十来万。这些钱是我一分一分攒的,可母亲总觉得我穷酸。

也许我真的穷酸。三十三岁,没房没车,没成家,守着母亲和一间小铺子。但这是我选的路吗?当年父亲去世,大哥拍着我肩膀说:“晨子,你辛苦点,妈就靠你了。等我事业稳定了,接妈去享福。”六年了,他的事业越来越稳,福却从没来享过。

今天早上,母亲起床时说头晕。我给她量血压,150/95,赶紧喂了药。她说想喝豆浆,我下楼去买,回来时看见她正给大哥打电话,声音虚虚弱弱的:“阳子,妈不舒服……你弟弟?他买早点去了,半天不回来,妈渴了都没人倒水……”

我站在门外,手里的豆浆袋子被攥得变了形。

推门进去,她慌忙挂电话。我把豆浆倒进碗里,吹凉了递过去。她喝了一口,说:“太淡,没放糖吧?我血糖高也不能一点糖不放啊。”

我盯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很陌生。这是我妈吗?是那个小时候我发烧整夜守着我的妈吗?还是时间早就把那些温情磨光了,只剩下一具挑剔的躯壳?

中午,我照常开铺子。对门的刘婶过来买酱油,随口问:“小陆,你妈最近怎么样?看你这憔悴的。”我笑笑说还好。刘婶压低声音:“我昨天看见你大哥了,在街口那家饭店跟人喝酒呢,红光满面的。你妈老夸他孝顺,咋不见他来接老太太去享福?”

我低头找零钱,说:“大哥忙。”

刘婶叹口气:“忙啥呀,你就是太老实。这年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你闷头干活,谁看得见?”

是啊,谁看得见。就连我妈都看不见。

下午,母亲打电话到铺子里,说核桃酥吃完了,还想吃。我说:“今天下雨,明天去吧。”她在电话里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算了,你不愿意去就不去。”挂了。

我听着忙音,心里那根弦,啪一声,断了。

我没犹豫,关店回家。进门时,母亲正戴着老花镜看相册,指着一张老照片说:“这是阳子大学毕业那天,多精神。”我走过去,合上相册,说:“妈,收拾东西吧。”

她抬头:“收拾东西干嘛?”

我说:“马上过年了,我送您去大哥家过年。他今年不回来,您去他那儿,一家人团圆。”

母亲愣住了,然后慌慌张张站起来:“你胡说啥?阳子家房子小,还有苏梅呢,我去不方便!”

我说:“大哥不是总说要接您享福吗?现在就去享。”

她开始哭闹,说我白眼狼、不孝顺,要把她赶出门。我一声不吭,进她房间收拾衣物、药品、日常用品,装进一个旧行李箱。她跟进来捶我背,手劲不大,但哭声刺耳。我没停手,拉好行李箱拉链,说:“车叫好了,走吧。”

她瘫坐在床上,眼神空洞:“陆晨,你就这么恨妈?”

我拎起箱子,顿了顿:“不恨。就是累了。”

扶她出门时,她没再挣扎,只是嘴里喃喃:“阳子不会接电话的,他忙……”

我锁上门,叫的网约车已经到了。路上,她一直扭头看窗外,脖子梗着,像尊雕塑。我盯着手机屏幕,大哥的号码调出来,又按灭。

直到站在大哥家门口,按响门铃,大嫂苏梅打开门——就是开头那一幕。

大嫂愣住了,我也愣住了。我以为她会嫌弃、会推脱,但她只是慌乱,眼神里甚至有一丝……愧疚?

母亲拽着我的袖子,手心冰凉。大嫂结结巴巴说:“先进来吧,外面冷。”

我们进了屋。大哥家装修得很现代,客厅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母亲穿着旧布鞋,站在门口不敢动。大嫂让我们坐,她去倒水。母亲挨着沙发边缘坐下,手紧紧抓着膝盖。

我放下行李箱,说:“大嫂,妈这些年身体不好,这是病历和药单,降压药每天早饭后一粒,腿疼的膏药睡前贴。”

大嫂端着水杯过来,没接话,只把水放在茶几上。母亲突然抬头看我:“晨子,你回去看铺子吧,妈在这儿……挺好。”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心里那堵墙轰然塌了一角。但我挺直背,说:“妈,您住下吧。我走了。”

转身时,大嫂叫住我:“陆晨,这事……陆阳知道吗?”

我说:“您跟他说吧。”

拉开门,冷风灌进来。我没回头,径直走进电梯。电梯下行时,我盯着镜面里自己泛红的眼眶,狠狠抹了把脸。

回到空荡荡的家,天已经黑透了。我没开灯,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戒了三年,今天破例。烟头红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我这六年。

手机亮了一下,是妹妹陆雨发来的消息:“二哥,妈去大哥家了?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我没回。

过一会儿,她又发:“大哥刚打电话给我,发了好大火,说你不懂事。”

我把手机扣在茶几上,烟抽完,起身去厨房煮面。清水挂面,卧了个鸡蛋。吃的时候,眼泪掉进碗里,咸的。

今天是小年夜,窗外偶尔有鞭炮声。我对自己说:陆晨,这只是一个阶段。妈去了大哥家,也许她能看清谁真谁假,也许不能。但你的日子,总得往下过。

面吃完,我洗了碗,关灯睡觉。躺在床上,却清醒得像根针。

这六年,结束了。明天,小卖部照常开张。生活照旧,只是家里少了一个人。

也许,这才是开始。

母亲去大哥家后的第三天,是小年。往年这天,我总是一大早去菜市场,买麦芽糖和糯米粉,按老家习俗祭灶。母亲会在一旁指点,说糖要熬到拉丝,粉要揉得不粘手。今年不用了。我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阳光透过旧窗帘的缝隙,在地上切出几道苍白的光杠,灰尘在光里缓缓沉浮。

我躺了很久,才起身去厨房。冰箱里还有半包速冻饺子,是母亲在时买的,她嫌机器包的饺子皮厚,吃得少。我烧开水,把饺子倒进去,看着它们在滚水里沉沉浮浮。煮好了,盛到碗里,夹起一个送进嘴,味同嚼蜡。原来一个人吃饭,是这般滋味。

手机在桌上震动。是妹妹陆雨。我接了,开着免提,继续吃饺子。

“二哥,”陆雨的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音里有小孩的哭闹,“妈在大哥那儿……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送过去后,没联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孩子的咿呀声。“大哥昨晚给我打电话了,发了好大的脾气。”陆雨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埋怨,“他说你做事太绝,不跟他商量就把妈扔过去。大嫂也在电话里哭,说家里小,孩子又闹,妈住着不方便。”

“哦。”我把一个饺子整个塞进嘴里,腮帮子鼓起来,慢慢嚼。“妈怎么说?”

“妈能怎么说?她就在旁边,我听见她声音了,很小,说‘小雨,没事,妈挺好’。”陆雨顿了顿,“二哥,我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可这事……你至少该先跟大哥通个气。现在弄得,好像是我们家不要妈了似的。”

“我们家?”我咽下饺子,喉咙发堵,“哪个家?小雨,爸走了以后,妈一直跟我住,这就是她的家。现在,我只是送她去她大儿子家住几天,怎么就成了‘扔’?”

陆雨被我噎住了,半晌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算了,你们都在城里,离得近,随便吧。我这边孩子闹,先挂了。”

电话挂断。屋子里又只剩下一片寂静。我看着碗里剩下的几个饺子,泡在浑浊的汤里,忽然没了胃口。

接下来的几天,我照常开小卖部。生意还是那样,不好不坏。对门的刘婶有时过来,拐弯抹角地打听:“你妈在老大那儿住得惯不?老大媳妇没给脸色看吧?” 我含糊地应着,说挺好的。刘婶就撇撇嘴:“苏梅那人,看着客气,心里算盘精着呢。你妈那点退休金,怕是要贴补给他们家了。”

我没接话。母亲的退休金一个月两千出头,以前都是她自己去取,自己收着,买点零食、贴补点药费,我从没问过。现在想来,或许刘婶说得对。

小年过后第五天,我终究还是没忍住。下午关了店,我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母亲平时爱吃的软糕点和无糖奶粉,又买了点水果,骑着那辆旧电动车,往大哥家去。

大哥家在城西的一个新小区,房子是前年贷款买的,两室一厅。我提着东西站在门口,深吸了口气,才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大嫂苏梅。她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水,看见我,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堆起笑:“哎呀,陆晨来了,快进来。” 她让开身,朝屋里喊:“妈,阳子,陆晨来了。”

屋里很暖和,带着一股炒菜的油烟味和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母亲坐在客厅沙发上,身上盖着条薄毯,正对着电视,电视里播着戏曲。她转过头看我,眼神有点躲闪,低声说:“来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大哥陆阳从书房走出来,穿着家居服,头发有点乱,像是刚睡醒。他看见我,眉头习惯性地皱了一下,很快又松开,语气不咸不淡:“坐。”

我把东西放在玄关柜子旁。“给妈买了点吃的。”

“来就来,买什么东西,家里都有。”苏梅说着,给我倒了杯水,“还没吃饭吧?正好,一会儿一起吃。”

“不用,我坐坐就走。” 我在侧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感觉浑身不自在。这个家窗明几净,装修是时下流行的简约风,跟我那间堆满杂物的老房子是两个世界。

母亲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没看我,眼睛盯着电视。陆阳在我对面坐下,翘起腿,拿起手机划拉着。

“妈在这儿……还习惯吗?” 我打破沉默。

“习惯,怎么不习惯。” 母亲抢着说,声音有点急,“阳子和苏梅都对我好。苏梅天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比在家里吃得顺口。”

苏梅在厨房门口接话:“妈就是客气,我手艺哪比得上陆晨。就是妈总念叨,说陆晨熬的粥稠稀正好,我老是掌握不好火候。” 她这话听着是谦虚,可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歉意。

我看向母亲,她避开我的视线,嘟囔一句:“都行,能吃就行。”

陆阳放下手机,看着我,语气带着一贯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陆晨,不是我说你,上次那事,你办得太冲动。妈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你说送过来就送过来,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或者过来水土不服,怎么办?做事之前,能不能用用脑子,也为别人考虑考虑?”

一股火猛地窜上来,直冲头顶。我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甲掐进掌心。“为别人考虑?”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干,“大哥,妈跟我住了六年,这六年,你为她考虑过几次?她腿疼得起不来床的时候,血压高头晕的时候,你想过接她过来住几天吗?”

陆阳的脸色沉了下来:“我那不是忙吗?一大家子要养,房贷车贷,压力不大?我像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拼命工作赚钱,不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妈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 我差点笑出来,“妈现在过的,就是你给的好日子?”

“陆晨!” 母亲突然喝了一声,带着惊慌和责备,“怎么跟你哥说话呢!”

我看向她。她脸上满是焦躁,甚至还有一丝……厌恶?仿佛我的顶撞,让她在器重的大儿子面前丢了脸。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想解释。

“行了!” 陆阳不耐烦地挥挥手,“过去的事不提了。妈现在在我这儿,我会照顾好。你也看见了,房子虽然不大,但该有的都有。你以后想妈了,就过来看看,别动不动就使性子。都三十好几的人了,稳重点。”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试图挺直的脊梁上。我看着母亲,她重新把目光投向电视,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毯子上的绒毛,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争执与她无关,或者,她已做出了选择。

苏梅端着菜出来,招呼吃饭。饭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有鱼有肉,比我和母亲平时的伙食丰盛许多。母亲被苏梅扶着坐到主位,陆阳开了瓶饮料,给母亲倒上。母亲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对苏梅说:“这鱼烧得入味。”

“妈喜欢就好,多吃点。” 苏梅笑着,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放到母亲碗里。

我也拿起筷子,夹了面前的青菜。味道其实不错,但我咽下去,却觉得堵在胸口。

“陆晨,你那小卖部,最近生意怎么样?” 陆阳一边剔着鱼刺,一边问,语气像是领导关心下属。

“老样子。”

“不是我说你,那个小店没什么前途。趁早盘出去,找个正经工作。我认识个朋友,在物流公司当主管,缺个仓库管理员,虽然辛苦点,但工资稳定,五险一金都有。我跟他说说,你去试试?” 他语气笃定,仿佛在施舍一个天大的机会。

仓库管理员。我低头扒饭。“再说吧,店开着,好歹是个营生。”

“营生?那能挣几个钱?” 陆阳嗤笑一声,“你看你现在,妈接过来才几天,就急着撇清关系。男人没点经济能力,说话都不硬气。”

“阳子,少说两句,吃饭。” 母亲插话,却是对着陆阳说的,语气温和。然后她夹了一块排骨,放到陆阳碗里,“你工作累,多吃点。”

那块排骨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落进陆阳碗里。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难得吃一次排骨,母亲也是这样,把肉多的夹给陆阳,把带骨的留给我,说“弟弟还小,吃不了硬的”。

原来我一直没长大,在她眼里,永远是需要将就、可以委屈的那个“小的”。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饭后,我起身告辞。母亲坐在沙发上没动,只说:“路上慢点。” 苏梅送我到门口,小声说:“陆晨,你别往心里去,陆阳就那脾气。妈在这儿你放心,我会照顾的。”

我看着她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点了点头,没说话。

下楼,推电动车时,发现后胎瘪了。估计是来的时候扎了钉子。小区附近没有修车铺,我只能推着车,慢慢往大路上走。冬夜的风格外冷,刮在脸上像刀子。我低头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想着刚才饭桌上母亲给陆阳夹菜的那一幕,想着她看我时那躲闪的眼神,想着陆阳那些“为你着想”的教训。

心口那块堵着的东西,越来越沉,越来越硬。

那天上午,我正在小卖部理货,手机响了。是社区医院的刘医生。母亲的高血压和关节炎,这些年一直是刘医生跟进。

“小陆啊,你妈妈这个月的降压药该来拿了,还有,她上次说腿疼的膏药也快用完了吧?我这边开好单子了,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取一下?” 刘医生和蔼地说。

我这才猛地想起来,母亲常吃的药和膏药都在我这里。上次收拾行李,只带了小部分常用药,大部分都还放在家里的药箱。母亲走得匆忙,我也忘了这茬。

“刘医生,不好意思,我妈……最近没住我这儿。药我过两天去拿,拿了我给她送过去。” 我连忙说。

“哦,没住你那儿了?” 刘医生有些意外,“我说呢,最近都没见你们来理疗。那行,你过来拿吧,药得按时吃,膏药也得贴,不能断。”

挂了电话,我心里有点乱。母亲这几天没提药的事,是忘了,还是……大哥大嫂没留意?以母亲的性格,不舒服可能会忍着不说,尤其是在“享福”的大儿子家,她更不愿给人添麻烦。

下午,我去社区医院取了药,又买了些母亲可能需要的钙片和维生素,骑着修好胎的电动车,再次来到大哥家。

这次开门的是陆阳。他脸色不太好,看见我手里的塑料袋,眉头又皱了起来:“又怎么了?”

“妈的药,该吃了,还有膏药。” 我把袋子递过去。

陆阳接过去,随意扒拉了一下,“放这儿吧。我会给妈。” 他侧身让我进去,但挡在门口的意思很明显。

“妈呢?我看看她。” 我说。

“在午睡。” 陆阳声音冷淡,“刚睡着,你别吵她。”

我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屋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是晨子来了?”

陆阳脸色更沉,不情不愿地让开了。我走进去,看见母亲从次卧走出来,穿着件半新的棉袄,头发有点蓬松,脸色看起来比在我那儿时更憔悴了些。

“妈,我给你送药来了。刘医生说了,降压药不能停。” 我说。

“知道了,放着吧。” 母亲在沙发坐下,揉了揉膝盖,“这几天是有点晕乎,忘了。”

“腿还疼吗?膏药要按时贴。” 我拿起膏药,想看看她膝盖的情况。

“没事,老毛病了。” 母亲把裤腿往下拉了拉,遮住膝盖,似乎不想让我看。

苏梅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杯水:“陆晨来了。药给我吧,我一会儿给妈弄。” 她接过药袋,看了眼,说:“哟,这么多。这些药……贵不贵?医保能报吗?”

“大部分能报,有些是自费的,不贵。” 我说。

“哦。” 苏梅把药放在茶几上,“妈在这,你就别操心了,我们会照顾。”

正说着,陆阳走过来,拿起那盒自费的进口钙片,看了看价签,啧了一声:“陆晨,不是我说你,买东西能不能实在点?这种钙片,就是牌子响,效果跟十几块一瓶的没区别。妈有退休金,你开店也不容易,别乱花钱。”

我心里那股火又拱了上来。“妈吃了这个,说腿抽筋好多了。”

“心理作用。” 陆阳不以为意,“养生节目都说了,食补比药补强。苏梅这几天天天给妈炖骨头汤,比什么钙片都强。”

母亲在一旁附和:“是,苏梅炖的汤好喝。”

我看向母亲,她避开我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指。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像个多余的外人,闯进了他们和乐融融的一家,手里提着的关心和药品,都成了不识趣的证明。

“药我送到了,怎么吃,说明书上有。我走了。” 我转身往外走。

“等等。” 陆阳叫住我,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但足以让屋里的人都听到,“陆晨,马上过年了,妈在我这儿,我和苏梅会照顾好。你没事……少来几趟。妈年纪大,情绪不能老波动。上次你一声不吭把她送来,妈心里难受了好几天,血压都不稳了。你就不能让她过个安生年?”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

原来,我来看望母亲,成了“让她情绪波动”。原来,我把照顾了六年的母亲送来,反而成了“不让她过安生年”的罪魁祸首。

血液仿佛一下子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冰凉下去。我看着母亲,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陆阳的话。

“好。” 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我明白了。”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没坐电梯,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格外清晰。

我刚回到小卖部不久,正在清点货品,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接起来。“喂?”

“是陆晨先生吗?” 一个陌生的女声,语气有些公事公办。

“我是,您哪位?”

“我这里是安康养老院。我们收到一份咨询,是代您母亲李秀英女士询问入住事宜的。有些具体情况,想跟您核实一下。”

养老院?我愣住了。“什么咨询?谁代问的?”

“是一位姓苏的女士,说是您家人的朋友。她初步了解了一下我们院的收费和服务标准,提到老人有高血压和关节炎,需要二级护理。我们这边需要家属提供更详细的健康状况,以及确认是否有入住意向。如果确定,春节期间我们也可以安排参观……”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后面的话几乎没听清。姓苏的女士?大嫂苏梅?她背着我,替母亲咨询养老院?

“陆先生?您在听吗?”

“在。”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想问一下,咨询的人,有没有说为什么要送老人去养老院?或者说,老人自己是什么意愿?”

“这个……苏女士没有详细说,只说是家人工作忙,无法照顾,想给老人找个条件好点的机构,安享晚年。” 对方回答得很官方。

安享晚年。好一个安享晚年。把母亲从我那里接走才几天,就开始琢磨把她送进养老院了?这就是陆阳和苏梅承诺的“照顾”?

“陆先生,您看……”

“不用了。” 我打断她,声音冷得自己都陌生,“没有入住意向。以后有任何关于李秀英女士的咨询,如果不是我本人,都请不要理会。”

挂了电话,我握着手机,站在狭小的店铺里,浑身发冷。小卖部的白炽灯光惨白地照在货架上,那些熟悉的商品此刻看起来都那么刺眼。我仿佛能看见苏梅打电话时那张带着算计的脸,能看见陆阳或许知情或许默许的冷漠,也能看见母亲如果知道这个消息后,那茫然无措、可能还会替儿子辩解的神情。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在我照顾了母亲六年后,轻飘飘地就决定她的去处?就因为我没钱,没出息,所以连照顾母亲的资格,都要被他们剥夺和“安排”吗?

愤怒像野草一样在胸膛里疯长,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我想立刻冲去大哥家,质问他们,把电话录音摔在他们脸上。我想问问母亲,这就是你偏心维护的好儿子、好儿媳打算给你的“好日子”?

但我最终没有动。我关掉了店里的灯,坐在黑暗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着我的脸。

冲动解决不了问题。冲过去大吵一架,除了把母亲置于更尴尬的境地,除了让关系彻底破裂,有什么用?陆阳会有一万种理由辩解:工作忙、房子小、为孩子上学操心……母亲最终还是会信他,怨我。

我需要冷静。我需要知道,他们到底做到了哪一步?是仅仅咨询,还是已经有了实质计划?母亲知道吗?如果不知道,我该怎么告诉她?如果知道了,她又是什么态度?

更重要的是,我该怎么办?继续隐忍,装作不知,任由他们把母亲像个包袱一样处置?还是站出来,争夺什么?我又能争夺什么?我只有一间破旧的小卖部,和一份被践踏了六年的孝心。

黑暗里,我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火光乍亮,映亮方寸之地,随即又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算”。

夜很深了,窗外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我掐灭烟,站起身。腊月二十六了,年关越来越近。往年这个时候,母亲已经开始唠叨着要买什么年货,虽然最后跑腿采买的是我,拍板决定和享受成果的,似乎总是她口中“孝顺”的大哥。

今年,不用了。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我打开手机,找到那个几乎从未主动拨过的号码——我的发小,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陈珂。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传来他带着睡意的声音:“喂,陆晨?这么晚,出啥事了?”

“珂子,”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咨询你个事。关于老人赡养和权益的。”

发小陈珂的电话,让我在黑暗里抓住了一丝方向。但方向不等于路,更不等于我能走得通。

腊月二十七,离年二八还有一天。我去了陈珂的律师事务所。地方不大,在一栋旧写字楼的五楼,门口牌子有些褪色。陈珂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眼袋很重,见到我,递过来一杯速溶咖啡。“你妈这事儿,”他听完我的讲述,手指敲着桌面,“从法律上讲,麻烦。赡养义务,子女都有。你大哥没说不养,只是‘方式’上可能跟你预期不同。咨询养老院,不违法。真要闹上法庭,法官大概率也是调解,让你们兄妹协商,或者轮流照顾。想凭这个就把抚养权……哦不,把赡养主导权完全拿回来,难。”

“难道就让他们这么干?”我握着的纸杯有点烫手,“我妈要是知道,该多寒心。”

“寒心归寒心,法律讲证据,讲实质侵害。”陈珂推了推眼镜,“除非你能证明,他们送养老院是出于恶意,比如虐待、遗弃,或者严重损害老人权益。但咨询一下,离那一步还远。而且,”他顿了顿,看着我,“陆晨,就算证明了,法院判妈跟你,你准备好了吗?经济上,精力上,还有……情感上?”

我哑口无言。准备?我这六年不就是准备吗?可陈珂的意思我懂,是问我还愿意不愿意,回去过那种每天被挑剔、付出不被看见的日子。

“先别想那么极端。”陈珂看我脸色,放缓语气,“当务之急,是弄清楚他们到底怎么想的,进行到哪一步了。你妈自己知不知道、什么态度,是关键。还有就是,”他压低声音,“你妈的财产情况,你清楚吗?退休金存折、爸留下的有没有什么首饰、老房子或者存款什么的?有时候,矛盾的根子,未必在‘养’,而在‘财’。”

我心里咯噔一下。财产?父亲去世后,老家的房子一直空着,租给远房亲戚,租金不多,母亲收着。她的退休金存折,我从未过问。至于父亲留下的,好像也没什么值钱东西,母亲常说“你爸清清白白一辈子,没攒下什么”。但陈珂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死水,漾开让我不安的波纹。

从陈珂那儿出来,我没回小卖部,鬼使神差地,去了母亲以前常去散步的街心公园。冬天公园里人很少,光秃秃的树枝划拉着灰白的天空。我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看着几个老人慢悠悠地打太极。以前,我也常陪母亲来这儿,她跟几个老太太聊天,我就在旁边等着。她们聊子女,母亲总说:“我家老大有本事,在城里当经理,车都换第二辆了。”别人问:“老二呢?”母亲就含糊一句:“老二……实在,开个小店。”那时我只觉尴尬,现在品出别的滋味——她是真以大哥为傲,还是……在用这种炫耀,掩饰什么?比如,掩饰一直跟着“没出息”的老二生活的某种不甘?

天色渐晚,我起身准备离开。走过公园角落那个废弃的报刊亭时,下意识瞥了一眼。亭子玻璃碎了一块,里面黑黢黢的。我记得,母亲有次散步,说累了在这亭子边的石凳上坐过,后来发现戴了几十年的银镯子不见了,心疼了好几天,还是我偷偷照着样子打了个差不多的(用的还是我攒的私房钱),骗她说找回来了。她当时摸着镯子,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有点复杂,但最终只是说:“粗心大意,以后东西收好。”

此刻,那个石凳空着。我站了一会儿,冷风往脖子里灌。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母亲当年,真是在这儿丢的镯子吗?

腊月二十八,年味已经很浓了。街上张灯结彩,行人提着大包小包。我的小卖部也进了些烟酒糖茶,生意比平时好些,但心里却像压着块石头。

下午,对门的刘婶又来买酱油。付钱时,她凑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小陆,你知道不?你妈那退休金存折,好像不在她自己手里了。”

我心头一跳:“怎么说?”

“我也是听街口信用社的小赵说的,她不是帮办业务嘛。”刘婶压低声音,“就前两天,你大嫂苏梅,拿着你妈的身份证和存折,去取钱来着。取了多少不知道,但小赵说,看苏梅那熟练样子,不像第一回。她还问呢,‘这李秀英本人怎么没来?’苏梅说婆婆腿脚不好,她代取。小赵也没好多问。”

我捏着找零的手紧了紧。代取退休金?母亲从没跟我提过。她虽然腿脚不好,但每月取钱都是自己坐公交去的,说是“散散心,顺便把事办了”。什么时候变成苏梅代取了?

“还有啊,”刘婶见我脸色不对,话更多了,“你妈搬去你哥那儿之前,是不是收拾过东西?我好像看见你大嫂过来过一趟,提了个小包走的。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想……”

“什么时候?”我追问。

“就……你送妈走的前一天下午吧?我记得那天风大。”刘婶回忆着。

我脑子里飞快转着。母亲搬走的前一天下午,我在小卖部。苏梅来过?母亲没跟我说。她们聊了什么?拿了什么?

刘婶拿着酱油走了,我的心却再也静不下来。苏梅取钱,苏梅提前来拿东西……陈珂说的“财”,难道就是指这个?大哥家并不缺钱,至少表面看如此。他们急着动母亲的退休金,甚至可能拿走了别的什么东西,是为了什么?

傍晚,我提前关了店。心里乱,想透口气。不知不觉,又走到了大哥家小区附近。我没进去,就在对面的便利店买了包烟,靠在路边抽。

抽到第二支时,看见苏梅提着几个超市购物袋,匆匆走进小区。过了一会儿,大哥陆阳的车开了出来,副驾上好像坐着母亲,但车窗关着,看不太清。

他们去哪?快过年了,出门采购?还是……

我扔掉烟头,想了想,走到小区门卫室。门卫是个老大爷,正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我递过去一支烟,搭话:“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刚才开出去那辆银色轿车,8栋的陆阳,您熟吗?”

大爷接过烟,别在耳后,打量我一下:“8栋陆经理啊,知道,挺气派一人。你是?”

“我是他弟弟。”我实话实说,“我妈住他那儿。刚好像看见他车出去,带我妈,这快天黑了,有点不放心,问问您看见他们往哪边去了吗?”

“弟弟啊。”大爷点点头,少了点戒心,“刚是出去了。老太太好像穿着挺厚实,拎了个小包。往西边去了。具体去哪就不知道了。”

小包?又是小包。母亲去大哥家时,只带了一个装随身衣物和常用药的行李箱。还有什么小包需要特意带上车?

我道了谢,离开小区门口。西边……那边不是商业区,倒是有一片老旧的办公楼,还有几家……医院和体检中心?

一个念头让我脊背发凉。难道,是带母亲去做体检?还是……和养老院有关,需要老人亲自去做评估?

我立刻给母亲以前的手机打电话。响了几声,接了,是母亲的声音,背景有点嘈杂。

“妈,是我。你在哪儿呢?”

“啊……晨子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紧张,“我……我跟阳子出来办点事。”

“办什么事?天都快黑了。”

“就……就一点小事。”她支吾着,“马上就回去了。你……你别担心。”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了?”我追问。

“没有没有!好着呢!”她急忙否认,语气甚至有点烦躁,“你别瞎猜。行了,没事我挂了,忙着呢。”

电话被挂断。忙音传来。我站在冬日傍晚的寒风中,心里那点疑惑和不安,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母亲在隐瞒什么?她那紧张和烦躁,不像是因为我的关心,更像是因为……被撞破了什么?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空荡,清冷。打开灯,光线惨白。我倒了杯水,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把旧藤椅上。椅子吱呀响了一声,像一声叹息。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五斗橱。最上面那个抽屉,是母亲放些针头线脑、旧证件杂物的地方。她走后,我没动过。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拉开了那个抽屉。一股淡淡的樟脑丸味道。里面很乱,有线团、顶针、几本过期的病历、一沓水电费收据,还有一个小铁盒。

我拿起铁盒。很轻,没锁。打开,里面是一些更零碎的东西:几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一张父亲年轻时穿着工装的黑白照片,还有……一把铜钥匙。

钥匙很小,古旧样式,不是现在家里任何一把锁的钥匙。我捏起钥匙,冰凉的触感。这钥匙是干嘛的?母亲从未提起。

我仔细翻看铁盒,在盒底,发现一张折叠起来的、发脆的纸条。小心展开,上面是父亲的字迹,铅笔写的,有些模糊:

“秀英:箱子在床底右角,木板松的。给孩子们留着。勿念。德昌。”

德昌是父亲的名字。箱子?床底?我立刻看向母亲的床。那是一张老式木板床,床底堆着些旧被褥和杂物。我跪下来,费力地把东西拖开。床底靠右的墙角,灰尘很厚。我用手摸索着地板,果然,有一块木板边缘的缝隙比其他地方大些。

心脏砰砰直跳。我抠住边缘,用力一掀。木板被掀开了,下面是一个不大的空洞,放着一个深褐色、表面有些磨损的皮质箱子,不大,像旧时医生出诊用的药箱。

我把它抱出来,很沉。箱子上挂着锁,一把老式的黄铜锁。我看了看手里那把铜钥匙。

钥匙插进去,轻轻一拧。“咔哒”一声,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