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初冬的清晨,北京东郊农场薄雾未散,一个身材瘦削、肩披旧棉袄的老人正蹲在温室里掰着土块。工人们都知道,这位“老陈”并不只是普通技术员,他的身份证上写着“原国务院副总理”,可他仍像当年在太行山修梯田一样,半蹲、抹汗、抠土,干起活来不见半分官气。
打从1979年递交辞职报告那天起,陈永贵就刻意与“副总理”这个光环保持距离。他常说:“我就是个种地的,官服穿身上总觉得别扭。”话虽朴实,却有一种倔强的底气——土地才是他的舞台,锄头才是他的指挥棒。
关于他,很多人先想到的是1964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的那个夜晚。毛主席七十一岁寿宴,灯火辉煌,人影绰绰。主席忽然起身,拉住一位头缠白毛巾的农民,高声说道:“这是咱们新中国难得的农业专家!”掌声雷动,陈永贵却红了脸,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就是那次露面,他的名字传遍大江南北。
追溯更早,他的故事并不光鲜。1914年出生在山西昔阳,贫雇农出身,冬天常因缺粮裹草根充饥,母亲死于饥荒,两个姐姐被卖给了地主。苦难像风霜,把骨头磨硬,也在他心里埋下“多打粮”的执念。1948年,他在八路军老战士动员下,举手加入中国共产党,憨厚的笑里带着倔劲:“跟着共产党,人才能吃饱。”
新中国成立不久,昔阳县的大寨村依旧是荒山秃岭、石头遍野。推选出生产委员时,大伙儿选了“会侃又能干”的陈永贵。他接过锄头没别的花哨,白天开荒埋炮眼,夜里挑灯算产量,一心琢磨怎样把石窝窝变成米粮川。
十年工夫,数亿方黄土在山间挪了家。梯田层层叠叠,水渠密如蛛网,山里人第一次见到自家地里亩产破千斤。当时物资紧张,可大寨上交的公粮分文不少,社员们还能分口粮。这一年是1963年,一个突如其来的暴雨洪灾却把辛苦垒起的梯田冲毁。房子倒了,粮食泡了,很多人哭了。陈永贵站在塌陷的山坡上高喊:“人还在,咱就重来!”随后,他又拍电报给太行山那头:“救济留给更困难的地方,大寨自己能挺过去,国家分的任务一斤不少。”
这股倔脾气传到北京,高层震动。1964年,毛主席对全国提出“农业学大寨”,周总理解释大寨精神——自力更生,艰苦创业,顾全国家。浩浩荡荡的学习洪流中,大寨成了农业战线的灯塔,陈永贵的名字和“铁姑娘”们的号子一起传遍了田间地头。
1975年,全国两会选举国家领导人,陈永贵被推上国务院副总理的位置。有人私下嘀咕: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庄稼汉管得了国务院?可他一头扎进各地农田,蹚着烂泥问种子化肥,指头缝里全是泥土。秘书悄声提醒他该换套西装,他只笑笑:“这身粗布最合身。”外宾见了也忍不住侧目:这位副总理像极了从地里走出来的老农。
四年后,他主动请辞,理由简单:“离了地,我就不自在。”中央从善如流,让他调到北京农场继续搞试验田。1985年冬天,他开始咳血,被确诊为肺癌。医生建议住院化疗,他却摇头:“给国家省点钱。”最终只接受简单治疗,以顽强的意志硬撑一年多。
1986年3月26日凌晨,陈永贵走了。消息传到部委,最先摆上桌面的,就是葬礼怎么办。按个人意愿,只想薄养薄葬;按职务,他曾是国务院副总理,惯例应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副国级治丧仪式。两种方案,风格迥异。相关部门多次碰头,仍无共识。
当天傍晚,中南海小会议室灯光暗黄,大家面面相觑。邓小平听完汇报,沉吟片刻,只说了短短一句话:“按国务院副总理规格办,也要朴素。”声音不高,却钉锤落地。标准明晰,争论即止。次日,治丧委员会成立,规格参照副总理,礼宾程序不减,该有的挽幛、礼兵、哀乐一应俱全;不搞排场,不举行大规模公祭,出殡队伍简朴肃穆。
四月初,陈永贵的遗体在八宝山火化。灵车安静驶过长安街,送行的人群自发摘帽驻足。骨灰盒被护送回昔阳,埋在他亲手垒砌的第三台梯田边。春风里,麦苗碧绿,正是返青季。村民低声说:“老支书回家了。”
此后数十年,大寨依旧翻新土地,但更多的人来听他当年如何带领乡亲搬石头、凿山渠。有人质疑大寨模式,有人用显微镜挑错,可那条条梯田还在,沟壑被抹平,沟底是稻田,山顶也种庄稼。外来游客拾级而上,指着山坡上“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八个大字合影,老社员在一旁摆手:照片照够了,下次春播时再来帮忙挖土,才算真正学了大寨。
从黄土背篓到副总理办公室,再到归于黄土,陈永贵这一生只认准一件事——种地。十八岁摸锄头,七十一岁仍下田,七十二岁还想着新品种小麦。有人统计,他在国务院任职的三年里,全国粮食总产量提升了近三成;也有人记得,他在东郊农场最后一次笔迹,还写着“增产”二字。荣耀、争议、追悼礼的规格,都在历史的尘埃里消解,只剩那一片层层叠叠的梯田,和当年主席一句“少有的农业专家”的肯定,静静昭示着一个农民终其一生的信念与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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