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烈日下，一位古吉拉特邦小贩一边卖着“抵制中货”的贴纸，一边用国产于中国的智能手机刷视频。屏幕里那座高达240米的帕特尔雕像耸立河畔，评论区却满是“这真是印度造的吗？”的质问——矛盾比石像更扎眼。
当局对外的官方结论很明确：雕像象征国家团结，证明印度工程进入“巨构时代”。事实却像拼缝一样露了底——关键部件由中国工厂铸造，安装误差又让青铜板间的缝成为网民的放大镜。
情绪发酵之所以猛烈，和“百分百印度制造”的口号脱不开干系。莫迪在竞选和就职演说里不断强化这一说法，把工程包装成民族自信剂。口号喊得越满，当真相跑偏时，落差就越疼。
追溯项目起点，2013年莫迪还是地方首席部长。他选址在纳尔默达河心的岩岛上，为的就是与旁边的萨达尔水坝互文，形成“铁人守护水利”的叙事。那年预算公布为30亿卢比，后来一路膨胀到340亿。
钱从哪儿来？中央拨款只占三成，其余靠企业免税捐赠和群众“自愿奉献”。很多农民交出了祖传铁具，殊不知这些铁块最终只融进雕像基座的象征性层。献出的锅碗无法上桌，而青铜大单却漂洋过海给了中国供应商。
印度国内并非没人能浇铸青铜，但想在三年内完成1700吨、毫米级精度的分块铸件，还要保证运输和二次焊接误差——本土厂商心里有数，投标时干脆缺席。江西那家铜企此前做过中原大佛外壳，经验直接复制。
2017年，200多名中国技工抵达工地。按照合同，他们只负责指导安装，却常被临时拉去补漏缝。原因很直白：印度施工队对“0。5毫米”这个概念没概念，现场粘结剂量全凭目测。
自拍游客发现拼缝像格子衫，吐槽声把“印度智造”话题推上热搜。同年，当地议会收到征地农户的联名信：补偿款不到位、灌溉水价反涨。雕像愈高，怨气也随之抬升。
时间来到2020年中印边境冲突，高涨的民族主义找到了宣泄口。抵制中国商品运动蔓延街头，雕像外壳“产自中国”的新闻再次被翻出，成为社交媒体的燃点。莫迪政府的辩护词“95%印度承建”此刻显得力不从心。
有人统计过收益：开放至今吸引582万游客，门票与配套消费进账8亿卢比，看似回本顺利。但放到宏观账本里，一座巨像顶得上200所乡村小学、500公里乡道或15家县级医院的预算。
支持者的逻辑是“文化投资带动旅游”，反对者则指出游客集中在节假日，周边旅店房价暴涨，当地村民反倒更难负担生活成本。连带的交通与水电配套费用，又被摊回纳税人身上。
更棘手的问题是信任。一次“面子工程”需要用多少次透明的公共决策才能弥补？此前政府公布的捐款使用明细被媒体发现缺少三分之一流水号，对账截止日期也被人为提前。审计署要求补充材料，至今无果。
如果说“工程奇迹”是高举高打的上半场，下半场就变成了民意拉扯：雕像仍旧巍立，可它的符号意义发生了裂变——在学生眼里是地理课的打卡点，在失地农民眼里却是欠账的纪念碑。
更复杂的层面还在于国际合作标签被政治化。全球化让供应链跨国无缝，但一旦舆论回到民族主义语境，原本正常的采购就被贴上“背叛”的标签。雕像铜板的国别争议，只是制造业全球分工的缩影。
城市规划师给出务实建议：与其纠结“谁造的”，不如关注维护成本和二次开发。铜壳每十年要整体返修，预算初估需5亿卢比；若把其中三分之一提前用于本地教育，则能培养下一代真正的工匠。
也有人提议把观景平台改造成科技教育中心，利用游客流量给孩子们做STEM展示，让这座巨像从“看得见的骄傲”转为“带得走的知识”。可惜方案递交后，迟迟等不到批文。
帕特尔本人曾说过，“团结不只是一句话，而是行动里的公平与尊重。”当年铸像者借用了他的形象，却忽视了这层含义。如今，巨像在日落时依旧金光璀璨，只是光里夹杂了无处安放的质疑。
或许多年后，铜壳再次拆修时，印度本土工厂已经具备全部工艺，讽刺与自嘲终会沉淀成经验。但在那之前，雕像每天迎接的，不止是游客，还有关于荣耀与割裂的双重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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