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忠华坐在女儿家那张略显拥挤的餐桌旁,碗里的排骨汤还冒着热气。
女儿程思婷的手艺很好,这顿饭做得用心,可他却吃得味同嚼蜡。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高楼之间,将这小两居的客厅染成暖黄色。八十平米的空间被家具填得满满当当,他的行李箱还立在玄关处没来得及收拾。
“爸。”程思婷放下筷子,声音轻轻的。
杨忠华抬起头,看见女儿脸上挂着温和却疏离的笑。女婿何昊然坐在对面,低头专注地吃着饭,仿佛没听见。
“您刚搬过来,可能还不习惯。”程思婷顿了顿,“我的意思是……您别老待在家里,多出去走走,认识认识新朋友。”
这话说得客气,像裹了层糖衣。
可杨忠华活了六十八年,哪能听不出话里的意思?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筷子上的米饭粒颗颗分明。客厅突然安静得可怕,只有冰箱在角落里发出低沉的嗡鸣。
八十平米,三个人,怎么会这么挤呢?
他想起市中心那三套空荡荡的房子,想起儿子马高明签字时灿烂的笑容,想起自己收拾行李时的满心期待。
这才第一顿饭啊。
01
房产交易中心的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
杨忠华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手里攥着那叠厚厚的文件。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米色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
“爸,您就放心吧。”马高明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表格,转身时笑容满面,“手续办完,您就安心养老,什么都不用操心。”
儿子今天穿了件浅蓝色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说话时微微弯着腰,那姿态恭敬得让杨忠华心里发暖。旁边的儿媳林晓芸也笑着点头,手里牵着五岁的小孙子乐乐。
“爷爷,我们要住大房子了吗?”乐乐仰起头问。
杨忠华摸摸孙子的脑袋,声音温和:“对,以后乐乐就有大房间了。”
工作人员递过来笔,杨忠华接过时手指有些颤抖。马高明立即扶住他的手,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爸,小心些。”
文件上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晕。杨忠华其实没仔细看,他只看到“产权过户”几个大字,还有儿子填写的受益人姓名——马高明。
“三套房都过给高明,您自己……”工作人员是个中年女人,抬起头看了杨忠华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我女儿那边说好了,搬过去和她住。”杨忠华笑着说,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孩子们都孝顺,我啊,享福了。”
马高明接过话头:“我姐那边房子是小了点,但爸您先去住着。等过段时间,我们换套大的,再接您过来。”
这话说得漂亮,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林晓芸在旁边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乐乐立即说:“爷爷,我想天天和你玩。”
杨忠华眼眶有些发热。他这辈子教书育人三十八年,老伴十年前因病走了,就剩下这一儿一女。如今孩子们都成家了,他也该放下担子了。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签完最后一个名字,杨忠华抬起头,看见儿子眼里闪着光。那光里有喜悦,有轻松,还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爸,从今天起您就轻松了。”马高明仔细收好文件,“房产税啊维修啊这些琐事,都交给我来处理。”
“你姐那边……”杨忠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思婷知道的,她不是一直说想接您过去住吗?”马高明笑容不变,“昨天我还跟她通过电话,她说房间都收拾好了。”
杨忠华点点头,心里最后那点疑虑也消散了。
从交易中心出来,马高明开车送父亲回老房子。那套位于市中心的单位房,杨忠华住了二十八年。老伴在时,这里总是充满欢声笑语。
“爸,这些旧家具就别带了。”马高明环顾四周,“姐那边房子小,放不下。我帮您处理掉,还能卖点钱。”
杨忠华看着客厅里那张老藤椅,那是老伴生前最爱坐的。椅背上还有她用毛线勾的垫子,颜色已经褪得发白。
“就留几件有纪念意义的吧。”他的声音低了些。
林晓芸走过来,语气轻柔:“爸,新环境新开始。思婷姐家装修得现代,这些老家具搬过去也不搭。”
杨忠华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收拾行李用了一周时间。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大部分东西儿子都说不用带。最后他只装了两个行李箱:一箱衣服,一箱书和相册。
马高明来接他那天下着小雨。车子停在楼下,儿子撑伞送他上车,动作体贴周到。
“爸,到了姐家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马高明关上车门前说,“等我们旅游回来,就去看您。”
“旅游?”杨忠华一愣。
“啊,之前不是跟您提过吗?”马高明笑容自然,“带乐乐去趟日本,答应他好久了。就一周,很快就回来。”
杨忠华想了想,好像确实听儿子提过一嘴。他点点头:“好好玩,注意安全。”
车子驶出小区时,杨忠华回头看了一眼。
那栋熟悉的楼房在雨幕中渐渐模糊。他想,自己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02
程思婷接到父亲电话时,正在公司开项目会。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屏幕上“爸爸”两个字闪烁不停。她犹豫了三秒,对同事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出会议室。
“喂,爸?”
“思婷啊,高明说已经跟你说了?我明天就搬过去。”杨忠华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期待。
程思婷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几分。
她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深呼吸两次后,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说了说了,房间我都收拾好了。您明天几点到?”
“上午十点吧,高明送我过去。”
“好,我……我在家等您。”
挂断电话,程思婷在走廊里站了很久。会议室里同事的讨论声隐约传出来,那些关于项目进度、资金周转的词汇飘进耳朵里。
她突然觉得累。
下班回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八十平米的小两居里,丈夫何昊然正在厨房煮面。开放式厨房的灯亮着,照出他弓着的背影。
“回来了?”何昊然没回头,“马上就好。”
程思婷放下包,走到客厅中央。这个家真的很小,客厅和餐厅连在一起,放张沙发和餐桌就满了。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次卧紧闭的门上。
那个房间原本是书房,兼做储物间。上周末她花了两天时间清理,把堆积的纸箱塞到阳台,给父亲腾出地方放一张单人床。
“你爸真要来长住?”何昊然端着两碗面走出来,放在餐桌上。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但程思婷知道,丈夫心里憋着话。他们结婚五年,这套房子是两家凑首付买的,每月房贷八千。
“嗯。”她在餐桌边坐下,“明天到。”
何昊然沉默地吃着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房间够小,你爸住得惯吗?”
这话里有话。程思婷听出来了。
“我爸那人你知道,不挑。”她低头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条,“就是暂时住一阵,等他找到合适的养老院……”
“你弟不是拿了三套房吗?”何昊然打断她,“怎么不接你爸过去住?”
客厅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程思婷放下筷子,声音有些干涩:“高明说他那边不方便,孩子小,房子要重新装修……”
“三套都不方便?”何昊然笑了,那笑里带着讽刺,“思婷,我不是不让你爸来。但这事,你弟做得不地道。”
“他是我爸。”程思婷抬起头,“我不能不管。”
何昊然看着她,眼神复杂。最后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我知道。我就是……就是压力大。这个月项目款又拖了,房贷……”
他没说完,但程思婷懂了。
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那只手有些凉。“就一阵,我保证。我会尽快想办法。”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谁都没睡着。程思婷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脸。那个总是挺直腰板教书的男人,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先检查弟弟的作业,再来辅导她。想起母亲去世时,父亲抱着她说“以后爸爸就靠你们了”。
想起三年前她创业失败,欠下一屁股债,不敢跟家里说。
“思婷。”何昊然在黑暗里开口。
“嗯?”
“你爸来了,我们那些事……别让他知道。”
程思婷心里一紧。“我知道。”
她知道丈夫指的是什么。那些催债电话,那些半夜响起的敲门声,那些塞进门缝的恐吓信。这两个月好不容易消停些,父亲却要来了。
“明天我请半天假。”何昊然翻了个身,“接你爸。”
“不用,我来就行。”
“还是一起吧。”丈夫的声音闷闷的,“毕竟是你爸。”
程思婷闭上眼睛,眼泪悄悄滑进鬓角。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也许是为这拥挤的生活,也许是为那份沉甸甸的愧疚。
03
杨忠华提着行李箱站在女儿家门口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陌生的紧张。
这栋高层住宅楼很新,电梯运行平稳无声。但走出电梯的走廊狭窄,两侧堆着邻居家的鞋柜和杂物。马高明帮他把箱子拎到门口,按了门铃。
门开了,程思婷站在门里。
“爸!”女儿脸上绽开笑容,那笑热情得有些刻意。她侧身让开,“快进来,路上累了吧?”
杨忠华走进门,首先闻到的是油烟味混合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客厅比他想象中更小,沙发是浅灰色的,上面扔着几个抱枕。
餐桌靠在窗边,桌上摆着一瓶塑料花。
“姐夫呢?”马高明把箱子推进来。
“昊然在厨房切水果。”程思婷说,朝里面喊了一声,“昊然,爸来了!”
何昊然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果盘。这个女婿杨忠华见过几次,印象里是个话不多的年轻人。今天他穿了家居服,笑容客气。
“叔叔来了,路上顺利吧?”
“顺利顺利。”杨忠华连忙说。
何昊然放下果盘,看了眼杨忠华脚边的箱子。“房间在这边,我帮您拿进去。”
次卧真的很小。一张单人床靠墙放着,旁边是个简易衣柜,窗前有张小书桌。床上铺着新买的床单,浅蓝色格子,看上去干净整洁。
但房间里还是堆了些杂物——几个纸箱摞在墙角,用布盖着。书桌上也放着收纳盒,显得空间更加局促。
“临时收拾的,有点乱。”程思婷跟进来,语气带着歉意,“爸您先将就住,过两天我再整理整理。”
杨忠华摆摆手:“挺好,挺好的。”
他其实想说,这房间比他老房子的书房还小。但看着女儿局促的表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马高明在客厅里转了转,笑着说:“姐,你家这装修风格挺简约啊。就是空间利用率还可以再高点。”
程思婷笑容淡了些。“小户型,没办法。”
“我那三套打算重新设计,找个专业设计师……”马高明开始说起装修计划,语气里透着兴奋。
杨忠华坐在床边听着,突然意识到儿子说的“三套”是自己的房子。
何昊然倒了水进来,递给岳父。“叔叔喝水。”
“谢谢。”杨忠华接过,水温恰到好处。
午饭是在家里吃的,程思婷做了四菜一汤。
吃饭时马高明一直在说话,说旅游计划,说孩子的教育,说未来打算。
何昊然偶尔附和两句,程思婷则忙着给父亲夹菜。
“爸,您尝尝这个排骨,我按您教的方法做的。”
杨忠华尝了一口,点头:“味道对。”
他心里有些感慨。
女儿还记得他喜欢的口味,这让他感到安慰。
但与此同时,他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女儿的笑容太用力,女婿的话太少,儿子的热情太表面。
吃完饭,马高明说要走了。“乐乐下午有绘画课,我得送他过去。”
程思婷送弟弟到门口。杨忠华听见她在走廊里低声说:“高明,爸这边……你常来看看。”
“放心,肯定来。”马高明的声音很轻松,“姐,辛苦你了啊。”
门关上了,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何昊然开始收拾碗筷,动作麻利。程思婷想帮忙,丈夫说:“你陪爸说话吧,我来。”
杨忠华坐在沙发上,看着女儿在对面坐下。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这个家很整洁,但整洁中透着一种紧绷感。
“思婷,爸住这儿……不会打扰你们吧?”杨忠华终于问出这句话。
程思婷立刻摇头:“怎么会!您别多想。”
何昊然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哗地响。程思婷起身去开了电视,随便调了个新闻频道。主持人字正腔圆的声音填充了客厅的寂静。
“昊然工作挺忙的吧?”杨忠华找话题。
“嗯,他们互联网公司经常加班。”程思婷说,“我也忙,最近公司在赶项目。”
“要注意身体。”
“知道的。”
对话断断续续,像没连好的线。杨忠华突然觉得,自己和女儿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他想戳破,又怕戳破后看见不想看见的东西。
下午何昊然去上班了,程思婷也说公司有事要处理。出门前她给父亲倒了茶,开了电视,还反复叮嘱有事打电话。
门关上后,杨忠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他起身走到阳台。阳台上堆满了纸箱,用防雨布盖着。他掀开一角,看见里面是旧书和文件。女儿说这些都是要处理的,一直没时间。
转身回屋时,他瞥见玄关柜子上放着一个信封。信封没封口,露出一角红色纸张。杨忠华本来没在意,但那纸张上的“催款通知”几个字,让他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信封看了几秒,最终移开了目光。
不该看的别看,他告诉自己。
04
搬进女儿家的第三天,杨忠华起了个大早。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发现女儿女婿都还没起床。厨房里很干净,冰箱上贴着便签,写着“爸,牛奶在第二层”。
杨忠华热了牛奶,坐在餐桌边小口喝着。清晨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铺开一片温暖。
他拿出手机,想给儿子打个电话。翻通讯录时,无意中点开了朋友圈。
第一条就是马高明发的。
九宫格照片,背景是机场。乐乐拖着卡通行李箱,笑得见牙不见眼。林晓芸戴着墨镜,手里提着购物袋。马高明自己则对着镜头比耶。
配文:“开启家庭之旅!期待樱花和温泉。”
发布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正是杨忠华在女儿家安顿的时候。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儿子笑得很开心,那种开心是从心底溢出来的,和前几天在房产交易中心的笑不一样。那天的笑里带着目的,今天的笑里只有轻松。
杨忠华往下翻了翻。
往前两天,马高明还发了去看车的照片。
“换辆七座,为全家出行做准备。”往前一周,是装修公司的设计图。
“老房子新面貌,期待改造效果。”
没有一条提到父亲,没有一条说“接父亲同住”。
杨忠华关掉手机,牛奶已经凉了。
上午程思婷起床后,看见父亲坐在阳台的小凳子上看书。那些书是从纸箱里翻出来的,都是他当年教书时用的教材。
“爸,怎么起这么早?”程思婷揉着眼睛。
“老了,睡不长。”杨忠华合上书,“你今天不上班?”
“周六啊。”女儿笑了,“您日子过糊涂了。”
杨忠华这才反应过来。
搬过来后,时间概念都模糊了。
以前在老房子,每天早起去公园打太极,然后买菜,下午找老同事下棋。
现在在这个小空间里,连白天黑夜都有些分不清。
“我想着,今天出去转转。”他说,“熟悉熟悉周边环境。”
程思婷点头:“好啊,小区后面有个公园,不少老人在那儿活动。”
她说着走进厨房做早餐。杨忠华跟过去,站在门口看女儿忙碌的背影。程思婷穿着家居服,头发随意扎着,身形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
“思婷,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杨忠华忍不住问。
程思婷动作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有啊,挺好的。”
“要注意休息,我看你眼圈都是黑的。”
“最近项目紧,熬了几个夜。”女儿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身把煎蛋装盘,“爸,吃饭吧。”
何昊然也起床了,三人坐在餐桌边吃早餐。气氛还算融洽,女婿问了岳父睡得怎么样,杨忠华说很好。
“叔叔要是闷,可以下楼走走。”何昊然说,“这小区老人挺多的。”
“我正打算去公园看看。”
“要我陪您吗?”程思婷问。
杨忠华摇头:“不用,你们忙你们的。”
吃完饭,他真一个人下楼了。公园不大,但绿树成荫,有健身器材和几张石桌。几个老人在打太极,还有一群在下象棋。
杨忠华在旁边看了会儿棋,有人抬头招呼:“新搬来的?”
“是啊,住三号楼。”
“来一盘?”
杨忠华笑着摆摆手:“今天先看看,改天。”
他在公园里转了一圈,心里盘算着以后可以常来。退休生活总得有个寄托,以前在老房子那边有老同事,现在得重新建立圈子。
往回走时,在小区门口碰见了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牵着条小狗。
“您是程老师家的?”女人主动搭话。
杨忠华点头:“我是她父亲。”
“哦哦,听说了。”女人笑起来,“程老师人很好,就是最近看着憔悴。您来了好,有个照应。”
这话听着平常,杨忠华却上了心。“她最近身体不好?”
“那倒没听说。”女人压低声音,“就是前阵子老有些陌生人来敲门,动静挺大。物业还来过几次。”
杨忠华心里一紧。“什么时候的事?”
“两三个月前吧,最近消停了。”女人摆摆手,“可能是我多想了。您慢走啊。”
回到家,程思婷正在拖地。见父亲回来,她直起身:“爸,公园怎么样?”
“挺好。”杨忠华看着她,“思婷,你跟爸说实话,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女儿拖地的动作停住了。“没有啊,能有什么事?”
“我刚才在楼下,听邻居说前阵子有人来敲门……”
“那都是误会。”程思婷打断他,语气有些急,“之前有个快递纠纷,早解决了。爸您别听人乱说。”
她说完继续拖地,背对着父亲。杨忠华看见女儿的肩膀微微绷紧,那是紧张的表现。他教书多年,太熟悉这种身体语言。
但女儿不愿意说,他也不能逼问。
下午杨忠华给马高明打了个电话。响了七八声才接,背景音很嘈杂。
“爸?我在外面呢,什么事?”马高明的声音混着风声。
“没什么事,就问问你们玩得怎么样。”
“挺好的,乐乐可高兴了。爸您呢?在姐家住得习惯吗?”
“习惯。”杨忠华顿了顿,“高明,你姐那边……你有没有觉得她最近不太对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没有啊,姐不是挺好的吗?爸您别多想,她就是工作压力大。您在那儿住着,她还得照顾您,可能累。”
这话听着有理,但杨忠华心里那点疑虑没消。
挂了电话,他坐在房间里发呆。书桌上有个相框,里面是程思婷大学毕业时的照片。那时候女儿笑得灿烂,眼里有光。
现在那光好像暗了。
05
住在女儿家的第一周,杨忠华试着让自己变得“有用”。
他早上六点起床,轻手轻脚地做早餐。煎蛋、煮粥、热牛奶,等女儿女婿起床时,桌上已经摆好了。
“爸,您怎么起这么早?”程思婷第一反应是惊讶,第二反应是不安,“这些事我来做就行。”
“我闲着也是闲着。”杨忠华笑着说。
何昊然没说什么,坐下来安静地吃。但杨忠华注意到,女婿吃得很快,吃完就说要赶地铁,匆匆出门了。
白天女儿上班后,杨忠华开始打扫卫生。八十平米的房子,其实没什么可打扫的。但他还是仔细擦了桌子,拖了地,把阳台上的纸箱重新整理了一遍。
整理时,他又看见那个没封口的信封。
这次他忍不住抽出来看了一眼。确实是催款通知,但金额处被涂黑了,只能看见“限期归还”几个字。落款是某个财务公司,名字很陌生。
杨忠华把信封放回原处,心里沉甸甸的。
下午他去菜市场,买了女儿爱吃的鱼和女婿喜欢的排骨。回来后在厨房忙活半天,照着菜谱做了三菜一汤。
程思婷下班回家,看见满桌菜愣住了。
“爸,您不用做这些……”
“我反正没事。”杨忠华解下围裙,“尝尝味道怎么样。”
那顿饭吃得安静。何昊然夸了句“叔叔手艺好”,但没吃多少。程思婷倒是每样都尝了,但眉宇间有化不开的疲惫。
饭后杨忠华抢着洗碗,女儿不让,两人在厨房门口僵持了一会儿。
最后程思婷妥协了,但站在旁边陪着。水声哗哗中,她突然说:“爸,您别把自己当客人。这些家务活我来做就行。”
“我不是当客人。”杨忠华低头洗碗,“我是想帮帮你。”
女儿不说话了。
夜里杨忠华醒来上厕所,听见客厅有压低的说话声。他本不想偷听,但“钱”“利息”“怎么办”这些词飘进耳朵里,脚步就停住了。
“……下个月又要还五万,我工资还没发。”这是程思婷的声音,带着哭腔。
何昊然的声音很沉:“我那边项目款也拖了。要不,再找你弟问问?”
“高明那边开不了口。他刚拿了爸的房子,正装修呢,哪有钱?”
“那怎么办?那群人上次说得很清楚,再不还就要上门。”
沉默了很久。
杨忠华站在黑暗里,手心冒汗。他想起那个信封,想起邻居的话,想起女儿眼下的乌青。所有碎片拼在一起,渐渐显出一个他不愿看到的画面。
“我想办法。”程思婷最后说,声音很轻,“爸在这儿,不能让他知道。”
脚步声朝卧室方向来了。杨忠华赶紧退回房间,轻轻关上门。他坐在床边,心跳得厉害。
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墙上投出模糊的影子。杨忠华想起老伴临终前的话:“忠华,你心太软。以后孩子们的事,要多长个心眼。”
他现在明白了,可惜晚了。
第二天早上,杨忠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吃早餐时,他状似随意地问:“思婷,你公司最近忙吗?”
“还行,老样子。”女儿低头喝粥。
“昊然呢?”
何昊然抬头:“也还好。”
杨忠华点点头,不再问了。他知道问不出什么,孩子们长大了,报喜不报忧是常事。可他是父亲,父亲怎么能看着孩子受苦?
下午他去了趟银行。查询自己退休金账户时,柜台工作人员告诉他,里面还有十二万存款。这是他这些年攒下的,原本打算作为应急钱。
现在可能就是应急的时候。
但他没动。女儿没开口,他直接给钱,伤自尊。而且他得知道,到底欠了多少,怎么欠的。
从银行出来,杨忠华去了老房子那边。其实不该叫老房子了,现在那是儿子的财产。他站在小区门口,远远看见那栋楼。
保安认识他,打招呼:“杨老师,回来看房子?”
“路过,路过。”杨忠华摆摆手。
他最终没进去。转身离开时,心里空落落的。那三套房,一套八十平,两套一百平,加起来值一千多万。全给了儿子,现在女儿有困难,他却帮不上忙。
不对,不是帮不上,是女儿不让他帮。
这种无力感比贫穷更折磨人。
回到家,程思婷已经下班了。她今天回来得早,正在厨房做饭。见父亲回来,她笑着说:“爸,我买了您爱吃的酱鸭。”
餐桌上,杨忠华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看见女儿手腕上戴了条新链子,细细的银色,很朴素。
“这链子好看。”他说。
程思婷下意识摸了摸链子,笑容淡了些:“昊然送的生日礼物。”
杨忠华这才想起来,上周三是女儿生日。他完全忘了,连句祝福都没说。而女儿记得他所有的喜好,包括酱鸭要买老字号那家的。
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思婷,爸对不起你。”他突然说。
女儿愣住了:“爸,您说什么呢?”
杨忠华摇摇头,没再往下说。有些话一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他低头吃饭,酱鸭很香,但他尝不出味道。
那天夜里他又听见了哭声。很低,压抑着,从主卧门缝里漏出来。杨忠华在客厅里站了很久,最终没有去敲门。
他回到房间,打开行李箱,从最底层翻出一个存折。那是老伴留下的,里面有五万块钱,他一直没动。
存折在手里沉甸甸的。
06
父亲节那天,程思婷特意请了假。
杨忠华起床时,看见女儿已经在厨房忙活了。餐桌上摆着豆浆油条,还有他爱吃的小笼包。
“爸,节日快乐。”程思婷端出最后一个菜,脸上带着笑。
何昊然也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个小礼盒。“叔叔,节日快乐。这是思婷和我的一点心意。”
杨忠华接过礼盒,打开看是条深蓝色围巾。羊绒的,摸上去柔软温暖。
“谢谢,让你们破费了。”
“应该的。”女婿说。
上午程思婷提议去公园走走,杨忠华说好。三人下了楼,阳光很好,小区里不少孩子在玩耍。杨忠华看见那些孩子,想起乐乐,也想起女儿小时候。
那时候多简单啊。他教书,妻子在纺织厂上班,日子不富裕但温馨。女儿听话,儿子调皮,周末全家去动物园,两个孩子能高兴一整天。
“爸,您笑什么?”程思婷问。
“想起你小时候,为了买个洋娃娃,攒了三个月零花钱。”
女儿也笑了:“后来弟弟想要遥控车,我把钱给他了。”
何昊然在旁边听着,没插话。走到公园时,他接了个工作电话,走到旁边去说了。程思婷陪父亲在长椅上坐下。
“昊然工作挺拼的。”杨忠华说。
“嗯,他想多挣点,早点把房贷还清。”女儿望着远处,眼神有些飘,“这房子贷款还有十五年呢。”
杨忠华心里一动。“爸那儿还有点钱……”
“不用。”程思婷立刻打断,“爸,您的钱自己留着。我们年轻,能挣。”
又是这种拒绝。杨忠华已经习惯了,但今天心里格外难受。他看着女儿侧脸,发现她眼角有了细纹。才三十二岁啊。
中午回家,杨忠华说要下厨。
程思婷不让,但拗不过父亲。
厨房里,他系上围裙,做了女儿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女婿喜欢的油焖大虾,还有老伴的拿手菜香菇菜心。
油烟机嗡嗡响着,油锅噼啪作响。
杨忠华在灶台前忙碌,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回到了过去。
妻子在客厅辅导孩子作业,他在厨房做饭,晚饭时全家围坐一桌,说说笑笑。
可现在桌子还是那张桌子,人却凑不齐了。
儿子在朋友圈发了新照片,在迪士尼,乐乐戴着米老鼠耳朵。配文:“祝所有父亲节日快乐!”没提他。
杨忠华关掉手机,专心炒菜。
饭菜上桌时,满屋飘香。程思婷摆好碗筷,何昊然开了瓶红酒。三人举杯,杨忠华说:“祝我们都好好的。”
“祝爸身体健康。”女儿说。
“祝叔叔节日快乐。”女婿说。
刚开始吃饭时气氛很好。
杨忠华讲了些学校里的趣事,程思婷说了公司里的笑话,连何昊然都多说了几句话。
阳光照在餐桌上,玻璃杯反射着光,一切都显得温馨美好。
但吃到一半时,程思婷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脸色微变。
“我接个电话。”她起身朝阳台走。
杨忠华注意到女儿接电话时背对着客厅,声音压得很低。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从那紧绷的肩膀能看出,不是好事。
何昊然也看着阳台方向,眉头皱起来。
几分钟后程思婷回来,重新坐下时笑容有些勉强。“同事,问项目的事。”
杨忠华没戳破。他给女儿夹了块排骨:“多吃点,看你瘦的。”
“谢谢爸。”
又吃了几口,程思婷放下筷子。她看着父亲,眼神复杂。那里面有愧疚,有挣扎,还有深深的疲惫。
“爸。”她开口,声音很轻。
杨忠华抬头:“嗯?”
女儿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很大决心。“您搬过来也半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你们照顾得很周到。”
“我的意思是……”程思婷顿了顿,“您有没有想过多出去走走?认识些新朋友,参加点活动?老待在家里,闷得慌吧?”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但杨忠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何昊然也放下了筷子,看着妻子,眼神里带着制止。
但程思婷继续说下去:“社区有老年活动中心,公园里也有不少老人。您可以下下棋,打打太极,比在家待着强。”
杨忠华放下碗,看着女儿。他想起第一顿饭时女儿说过类似的话,那时他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他明白了,不是多心。
“思婷,你是觉得爸在家碍事?”他直接问。
女儿脸色一白:“不是!爸您别误会,我就是担心您闷……”
“我不闷。”杨忠华声音平静,“我在这儿挺好,还能帮你们做做饭,打扫卫生。”
“可是……”程思婷手指绞在一起,“爸,我的意思是,您别老待在家里。有时候……有时候家里可能会来些人,怕吵到您。”
“什么人?”杨忠华盯着她。
女儿避开他的目光:“就……同事啊,朋友啊。您在家,我们说话也不方便。”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杨忠华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细细碎碎的,扎得人生疼。
他想起自己那三套空荡荡的房子,想起儿子朋友圈里的旅游照,想起女儿深夜的哭声。
“好。”他站起来,声音有些抖,“我明白了。”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程思婷也站起来,想去拉父亲的手。
但杨忠华躲开了。他看着女儿,看了很久,最后说:“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
他转身走向玄关,没拿外套,没拿手机,就那样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时,他听见女儿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爸”。但他没回头,径直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时,杨忠华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六十八年的人生,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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