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精彩图片

哥哥在死人堆里捡了我


哥哥总说,捡到我那天下着血雨,宫变后的乱葬岗里,只有我的宫女服是干净的。
他打铁供我读书,自己饿出胃疼也给我买新棉袄。
直到县令公子来提亲那日,我抖开那件保存多年的宫女服——内衬的凤尾金线绣着「李晏如,永昌七年生」。
哥哥手里的铁锤突然砸了脚:「这名字…好像前朝公主的?」
屋外顷刻间围满了黑甲军,哥哥一把将我推进地窖:「别出声!」
我听见他在上面笑:「官爷,我妹妹早病死了,您说的是前朝孽种吧?」
可地窖里,我捏着母后最后塞给我的玉玺,哭得浑身发抖。

我叫阿晏。这名字是哥哥给我起的。他说捡到我的那天,城外的乱葬岗刚下过一场雨,水洼子都是暗红色的,空气里那股铁锈混着别的说不清的味儿,好些天都散不去。死人摞着死人,断胳膊断腿,分不清谁是谁。就在那一堆烂肉和破布里,只有我身上那套浅青色的宫女裙子还算干净,只是下摆沾了点泥。他说我当时也就十岁模样,睁着眼,不哭也不叫,手里死死攥着个脏兮兮的布包袱,看着他。

那年哥哥李铁山十九,刚死了爹娘没多久,跟着同乡去京城想找点营生,活儿没找着,倒撞上宫变,京城九门戒严,乱了好一阵。同乡吓破了胆,连夜跑了,把他一个人撇下。他身无分文,回去的路费都没着落,不知怎么摸到了城外那处专扔无主尸首的野地,大概是想看看死人身上有没有能换点铜板的物件。结果,就看见了我。

“我还以为是哪个宫里逃出来的小丫头,”哥哥后来总用他那粗喇喇的巴掌摸我的头,嘿嘿笑着,“吓傻了。得,跟我一样,没爹没娘,没处去。那就跟我走吧,给我当妹妹,我有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

他就真的把我带回了他的老家,北方一个叫黑石镇的地方。镇上就一条主街,几间铺面,剩下的都是低矮的土坯房。哥哥家在镇子最西头,两间旧屋,一个用树枝胡乱围起来的小院。他除了名字里带个“铁”字,也真就只剩下一把子力气,回来就接了爹留下的铁匠铺子。那铺子早就破败了,炉子冷了好些年。

哥哥开始重新收拾。没有本钱,他就去给人帮工,扛大包,挖水沟,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一点点攒钱,买炭,修炉子,打最简单的农具,菜刀,剪子。日子苦得像黄连泡的水。我们住在四处漏风的屋子里,冬天,北风像刀子一样从墙缝往里钻,一张破木板床,一床硬得像铁板的旧棉被,他全裹在我身上,自己缩在铺了干草的墙角,冻得牙齿咯咯响。夏天,铁匠铺里热得像蒸笼,他赤着膊,脖子上搭一条看不出颜色的汗巾,一锤一锤砸着烧红的铁,火星子溅到身上,烫出一个个小疤,他咧咧嘴,抹把汗,接着砸。

我带来的那身宫女服,被他仔细收在一个薄木板钉成的旧箱子里,和家里仅有的几件稍微囫囵点的衣物放在一起。他说:“这衣裳料子好,也干净,留着,等你再大点,改一改还能穿。”那个我死死攥着的布包袱,他也塞在箱子最底下,从没打开看过。头两年,我时常半夜惊醒,浑身冷汗,瞪着黑黢黢的房梁发抖。哥哥睡眠浅,听见动静就爬起来,也不点灯,摸到我床边,隔着被子轻轻拍我,哼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不成调的小曲,直到我再次迷糊睡去。

过了最初那阵浑噩,我开始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扫地,擦那永远擦不干净的破桌子,在他打铁时,蹲在门口看火,拉那只呼哧呼哧响的风箱。我很少说话。哥哥也不多问。镇上的人都知道铁匠李捡了个来路不明的丫头当妹妹,起初有些闲话,但看我们一个拼命干活,一个安静懂事,日子过得比谁都苦,也就慢慢不怎么提了。只有西头卖豆腐的刘寡妇,有时会倚着门框,嗑着瓜子,斜睨着我,对旁人说:“瞧那丫头,细皮嫩肉的,那双手,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手。谁知道什么来历呢。”哥哥听见了,也不争辩,只是下次刘寡妇来打菜刀时,他把那铁锤敲得震天响,火星子溅得老高,吓得刘寡妇钱都没敢还价,拿了刀赶紧走了。

哥哥坚持要送我识字。他说:“人不能不识字,吃了亏都不知道咋吃的。”黑石镇没有正经学堂,只有一个老童生,姓陈,考了一辈子连个秀才都没中,在镇东头开了个蒙馆,教三五个孩童认《三字经》、《百家姓》,收点微薄的束脩。哥哥提了半口袋自己种的粗粮,领着我上门。陈童生架着老花镜,上下打量我,又看看那半袋杂粮,摇摇头:“女娃子,学什么字?不如学点针线女红。”

哥哥腰弯得很低,脸上堆着近乎讨好的笑:“陈先生,您行行好,教教她,不图她考功名,就认几个字,能看个契书,别让人骗了就成。粮食……我月底再给您送点来,我年轻,有力气,能挣。”

陈童生最终勉强答应了。于是,每天下午,哥哥在铁匠铺挥汗如雨,我就在蒙馆那间低矮昏暗的屋子里,跟着陈童生拖长了调子念“人之初,性本善”。同窗都是六七岁的男童,看我这个十岁出头的“姐姐”坐在这里,时常挤眉弄眼。但我学得认真,陈童生教的字,我回去就用烧火棍在院子里平整的泥地上反复写。哥哥收工回来,蹲在旁边看,尽管他一个字也不认识,但看我写得整齐,他就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我妹妹真聪明。”

日子就像黑石镇外那条河,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说不清的泥沙和漩涡,缓缓地流。我在长大,哥哥在变老。不是年纪上的老,他才二十多岁,可长年的重体力劳作,烟熏火燎,让他的背脊过早地有些佝偻,手掌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粗大,布满厚茧和烫伤的疤痕。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尤其是看我时。

我十四岁那年冬天,特别冷。哥哥接了镇上一户富户的活,要打一套铁门环和几个炭盆,说好工钱不错,但年关前必须交货。他日夜赶工。那天夜里,雪下得正紧,我坐在里屋炕上缝补他的旧袄子,突然听见外面铺子里“哐当”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倒了,接着是哥哥压抑的、痛苦的闷哼。

我心里一跳,扔下针线跑出去。只见哥哥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一只手死死顶着胃部,额头抵着地面,另一只手抓着旁边的打铁墩子,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整个人疼得缩成一团,脸上全是冷汗,嘴唇咬出了血印子。

“哥!”我扑过去,想扶他,又不敢用力碰他。

他喉咙里嗬嗬作响,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声音:“没……没事,老毛病……饿,饿着了……”他今天又只顾着赶工,忘了吃饭。

我连拖带拽,费尽力气把他弄回里屋炕上,盖好被子。他疼得浑身发抖,脸色灰白。我烧了热水,一点点喂他喝下去。他缓了许久,那阵剧烈的绞痛才过去,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虚脱地躺着,但还扯着嘴角对我笑:“吓着了吧?真没事,哥结实着呢。”

第二天,他稍微好了点,又挣扎着要去铺子。我按住他,难得用强硬的口气说:“今天不许去!躺着!”

他不听,非要起来。我急了,冲他喊:“你要是倒下了,我怎么办?”

他动作僵住了,看着我发红的眼圈,终于慢慢坐回去,低声说:“好,好,哥听你的,躺一天。”

可我知道,他躺不住。家里快没米了,炭也不多,我的棉袄还是前年的,又短又薄,袖口都磨破了。下午,他到底还是起来了,说要去镇上把打好的那对门环先给主家送去,结了这笔钱,好买点东西过年。

他出去了一个多时辰。回来时,天已擦黑,雪还在下。他肩上扛着小半袋米,手里还抱着一个油纸包。

一进门,他就抖落身上的雪,把油纸包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快,打开看看。”

我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水红色的棉袄,厚厚的,软软的,领口还镶着一圈细软的绒毛。

我愣住了。

“给你买的,”哥哥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咧着嘴笑,那笑容里带着点得意的孩子气,“我看镇上孙掌柜家的闺女就穿这么一件,好看。我妹妹穿上,肯定比她好看。试试,快试试合身不。”

我看着那件红棉袄,又看看他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棉花都硬了的旧夹袄,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傻站着干啥?试试啊!”他催促着,见我还不不动,干脆拿过棉袄,往我身上比划,“嗯,大小应该差不多。喜欢不?”

我低下头,手指摩挲着那柔软温暖的面料,终于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喜欢就好!”他高兴起来,把米袋放好,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块镇上杂货铺卖的、最便宜的芝麻糖,“给,甜的,吃了高兴。”

那天晚上,我穿着新棉袄,坐在炕上。哥哥就着一点咸菜喝稀粥,看着我被那水红色衬得似乎有了点血色的脸,笑得很满足。他脚上那双破棉鞋,脚趾头的地方又磨开了口子,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皮肤。他浑然不觉,只是絮絮叨叨地说,开春了要再攒点钱,把屋顶漏雨的地方修修,还说等我再大点,要给我说门好亲事……

我小口小口咬着那块粗糙但甜腻的芝麻糖,甜味混着说不清的苦涩,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那件被我压在旧箱子最底下的、浅青色的宫女服,还有包袱里那些冰冷坚硬的、被我刻意遗忘的东西,似乎在这一刻,隔着薄薄的箱板,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无声的尖啸。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哥哥捡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妹妹”。

那件水红色的新棉袄,我没舍得常穿,只有年节或者偶尔跟哥哥去镇上时,才小心翼翼拿出来套上。哥哥看了总是笑,说“我妹妹穿这个真精神”。大多数时候,我还是穿着打补丁的旧衣服,跟在哥哥身后,在铁匠铺和家之间来回忙碌。哥哥胃疼的毛病,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我偷偷问过镇上的郎中,郎中说这是饿出来的,加上常年劳累,冷热不匀,伤了根本,得仔细养着,吃软和温热的食物,不能饿着,更不能累着。可对我们这样的家来说,“仔细养着”谈何容易。我只能尽量把有限的粮食做出花样,粗糙的玉米面掺点野菜,努力摊得薄些软些;哥哥赶工时,我掐着时辰,无论如何也要逼他停下来,喝口热水,吃几口东西。他嘴上答应着,一转头又忘了,为这个,我没少跟他红脸。

日子磕磕绊绊地过,我像石缝里钻出的一株草,在黑石镇这个贫瘠的地方,居然也慢慢抽了条,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出少女的清瘦轮廓。哥哥的打铁手艺渐渐有了点名声,不仅是黑石镇,连邻近村子也有人慕名来找他打制农具,家里的光景,总算不像前几年那样紧巴得喘不过气了。哥哥甚至攒下一点钱,请人把漏雨的屋顶修了,又给屋里换了扇结实些的木门。他盘算着,等再多攒点,把窗户也糊上新的透光好些的窗纸。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过下去,辛苦,但平静。直到我十六岁那年春天,一个消息像长了脚的风,迅速传遍了黑石镇——县令张大人的独子,张子恒,要陪着母亲回乡祭祖,就住在离黑石镇不远的张家老宅。

张县令是我们这地方的父母官,虽说县衙在几十里外的县城,但在这偏僻小镇,县令公子的到来,无疑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镇上的富户乡绅们蠢蠢欲动,琢磨着如何巴结。连街面上都似乎比往常整洁了些。

这些本来与我们这样的人家无关。可那天,哥哥被镇东头的赵财主叫了去,说是要打一套体面的铜锁铜扣,装点门面,好去张家老宅拜会。哥哥忙到天黑才回来,眉头却锁着,吃饭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哥,咋了?赵家活儿麻烦?”我给他盛了碗菜粥。

哥哥摇摇头,扒拉了两口粥,放下筷子,看着我,欲言又止。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他的脸显得有些晦暗。

“阿晏,”他犹豫着开口,“今天在赵家……听到些闲话。”

“啥闲话?”

“是关于……张公子。”哥哥搓了把脸,“他们说,这张公子这次回来,不只是祭祖,好像……好像还要顺道相看亲事。”

我心里莫名跳了一下,低头喝粥:“哦,那跟咱们有啥关系。”

“本来没关系,”哥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说不清的烦躁,“可赵财主跟他那些朋友喝酒扯闲篇,不知怎么……提到了你。”

我抬起头。

“他们说……”哥哥避开我的目光,盯着桌上摇曳的灯花,“说镇西头李铁匠家的妹妹,虽说来历不明,但出落得……挺齐整,跟咱们这乡下姑娘不一样。又说张公子年轻,说不定就喜欢这样式的……”

“哥!”我打断他,脸有些发烫,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他们胡吣,你也当真?那张公子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八竿子打不着!”

“我知道,我知道是胡扯。”哥哥连忙说,语气却并未轻松,“可这话传出去……对你名声不好。阿晏,你这几天……尽量别出门了,尤其别去镇东头那边。”

看着哥哥担忧又无奈的眼神,我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轻轻“嗯”了一声。可心里那点不安,却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慢慢晕染开来。

之后几天,我确实没怎么出去。哥哥也尽量留在铺子里。然而,有些话一旦传开,就拦不住了。我开始感觉到,偶尔去河边洗衣,或者到镇上唯一的小杂货铺买针线时,落在身上的目光多了起来,带着探究、好奇,甚至是一些让人不那么舒服的打量。卖豆腐的刘寡妇见到我,眼神更是古怪,扯着旁边的人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瞧见没,就是她……命硬着呢,克死了前头爹娘,李铁匠捡回来,这要是攀了高枝……”

我低着头,加快脚步离开,手指紧紧攥着衣篮的提手,指节泛白。这些流言蜚语,像看不见的针,扎得人又疼又闷。

又过了几日,一个下午,哥哥去给邻村送打好的犁头,我在家收拾。忽然,院门外传来车马声,还有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擦了擦手走出去。却见一辆半新不旧的青篷马车停在不远处,几个穿着体面、家仆模样的人站在我家那扇低矮的木板院门外,正朝里张望。为首的是个留着山羊胡、穿着绸衫的中年人,面皮白净,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见我出来,那中年人上前一步,拱了拱手,语气倒是客气,只是那客气里透着疏离:“请问,这里是李铁匠家吗?”

我心中警铃微作,点点头:“是,我哥出去了。你们有什么事?”

中年人脸上堆起笑容:“姑娘想必就是李铁匠的妹妹了。小人是县衙的管事,姓王。奉我家夫人和公子之命,前来拜会。”

县衙?夫人?公子?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王管事像是没看到我瞬间僵硬的脸色,自顾自说道:“我家公子前日随夫人回乡,听闻李姑娘……品貌端正,心甚慕之。今日特命小人备了些薄礼,前来拜望。”他一挥手,后面两个仆役便捧着几个礼盒上前,有绫罗绸缎,有点心盒子,甚至还有一支装在锦盒里的、明晃晃的金簪。

“夫人和公子的意思,是想先见见姑娘,若姑娘愿意,不妨过两日到城外枫露寺上香,届时夫人和公子也在,可一同品茶,说说话,岂不雅致?”王管事笑吟吟地说着,目光却像刷子一样,上上下下扫视着我,尤其在我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上停留了片刻。

血液似乎一下子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我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拜会,这几乎是明目张胆的“相看”!那张公子,竟然真的听了那些混账闲话,还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他们把我当什么?一件可以随意打量、评估的货物?

愤怒、屈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攥紧了我的心。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抬起头,看着那王管事:“多谢夫人和公子厚意。只是阿晏出身乡野,粗鄙无知,不敢冲撞贵人。这些厚礼,还请拿回去吧。”

王管事脸上的笑容淡了点:“姑娘不必自谦。我们公子是真心……”

“王管事,”我打断他,语气尽量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哥不在家,我一个女儿家,不便见外客,更不敢收外男之礼。请回吧。”

大概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拒绝,王管事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他身后的仆役也面面相觑。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点虚伪的客气终于收敛起来,露出一丝不耐烦和轻蔑:“李姑娘,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我们公子瞧得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造化。你可想清楚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你哥哥一个打铁的,能给你寻什么好前程?”

这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戳进我心里最痛的地方。是啊,哥哥只是个打铁的。可那又怎样?这“福分”,这“造化”,我不稀罕!

“我想得很清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冷,“请回。”

王管事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识抬举!”他拂袖转身,对仆役喝道:“我们走!真当自己是什么天仙不成?”

马车嘚嘚地走了,扬起一片尘土。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和恶心。院子里,那几个被留下的礼盒,像嘲讽的标记,刺眼地躺在泥地上。

我不知道在院子里站了多久,直到天色渐暗,冷风一吹,才打了个寒噤。我弯腰,捡起那些礼盒,触手冰凉。我没有拿进屋,而是径直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有一个哥哥平时用来堆放废铁和煤渣的破筐。我打开筐盖,毫不犹豫地将那些绫罗绸缎、点心盒子,连同那支金簪,一股脑全扔了进去,然后盖上盖子,又搬了几块废铁压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我才觉得那股堵在胸口的浊气散了一些。我走回屋里,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油灯还没点,屋里一片昏暗。寂静中,只有我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擂鼓一般敲打着耳膜。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张子恒今天能派人来“拜会”,明天就可能用更让人难堪的方式。这里是黑石镇,他是县令公子,我们只是平头百姓,他要捏死我们,比捏死蚂蚁还容易。躲,是躲不掉的。拒绝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他失去耐心,或者用强。

必须让他彻底死心。必须让他,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李晏(阿晏),和他张子恒,是云泥之别,绝无可能。

可是,凭什么?凭我这张脸?凭我这身粗布衣服?还是凭我那个打铁的哥哥?

一个模糊的、危险的念头,像黑暗中的鬼魅,悄然浮上心头。不,不行……那太冒险了。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我,哥哥也会被牵连,甚至有杀身之祸。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能平安吗?张子恒会善罢甘休吗?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贪婪窥探的目光,会停止吗?

我蜷起膝盖,把脸埋进去。黑暗中,似乎又看到了乱葬岗暗红色的水洼,闻到了那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气味。母后最后给我换上这身宫女服时,冰凉颤抖的手,还有她贴在我耳边,用尽力气说出的那句话……

不,我不能连累哥哥。绝对不能。

但……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一个既能打消张子恒念头,又不会暴露太多的办法?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屋子里逡巡,最后,定格在墙角那个落了薄灰的旧木箱上。

那里面,有我来到这个家时,唯一带来的东西——那身浅青色的宫女服,还有那个……我从未打开看过的布包袱。

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咚咚咚,几乎要撞碎肋骨。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在我脑中迅速成型。虽然冒险,但或许是唯一既能保全自己,又能绝了后患,甚至……能反过来震慑对方的方法。

只是,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合适的、人多的场合。枫露寺上香?不,那里不够。我需要一个,让这件事无法被掩盖,迅速传开的场合。

哥哥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咳嗽声从院门外传来。我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揉了揉脸,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表情恢复正常。然后,我点亮油灯,橘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室昏暗,也暂时压下了我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哥哥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和外头的尘土味。“阿晏,我回来了。哟,今天咋这么早就点灯了?”

“天黑了嘛。”我接过他脱下的旧外衫,挂好,语气尽量轻松,“哥,饿了吧?饭在锅里热着,我去端。”

“好。”哥哥在破桌子旁坐下,揉了揉肩膀,随口问,“下午没啥事吧?”

我端着粥碗和咸菜碟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稳稳放在桌上,垂下眼睫:“没事,挺好的。”

我决定,先不告诉他。等事情安排妥当再说。毕竟,那太冒险了。而且,我需要那箱子里的东西,来让这场戏足够逼真,足够有说服力。

几天后,机会来了。赵财主家老太爷过七十大寿,大摆筵席。赵家是黑石镇数一数二的富户,这次寿宴办得极为隆重,不仅请了镇上所有有头有脸的人,连附近村子有些名望的乡绅也请了。更让人意外的是,听说县令夫人和公子张子恒,居然也应邀前来,给足了赵家面子。

一时间,赵家寿宴成了黑石镇最热闹的话题。哥哥作为镇上手艺不错的铁匠,也收到了一张请柬——当然,不是坐在正厅堂屋的那种,而是在偏院搭的棚子里,和许多手艺匠人、普通帮工坐在一起。

哥哥本不想去,说不如在家多打两把镰刀。我却劝他去:“哥,赵家这次请了那么多人,连县太爷的家眷都来,你去露个脸,混个面熟,以后接活儿也方便些。再说,礼我都备好了,就是咱家攒的那一篮子鸡蛋,不贵重,也是个心意。”

哥哥看着我,有些诧异。我一向不喜欢这种凑热闹的场合。但他大概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挠挠头:“也行。那你……”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哥哥更惊讶了:“你去?那种场合,乱糟糟的……”

“我不进正席,就在偏院女眷歇脚的地方等你,或者帮忙干点杂活。”我早就想好了说辞,“哥,我一个人在家,有点……怕。”最后三个字,我说的很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不安。

哥哥立刻想起了前几天那些闲言碎语和张家的拜访,脸色凝重起来。他沉默片刻,点点头:“也好。那你跟紧我,别乱跑。”

寿宴那天,天气晴好。赵家宅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喧闹非凡。哥哥把我安置在偏院一处相对安静的回廊下,那里有几个镇上其他匠人的家眷,都是妇人女子。我跟她们都不熟,只点头打了个招呼,便安静地坐在角落。

我的目光,却穿过攒动的人头,不断飘向正厅方向。那里丝竹悦耳,笑语喧哗,是赵老太爷、县令夫人、张公子,以及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所在。我能感觉到,偶尔有几道视线扫过我这边,带着好奇和探寻。刘寡妇居然也在,正跟几个妇人咬耳朵,眼神时不时瞟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鄙夷。

我垂着眼,手指在袖中慢慢收紧,掌心渗出冰凉的汗。我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色衣裙,是哥哥去年咬牙给我扯布做的,平时很少穿。头发梳得整齐,别无饰物。在今日赵家姹紫嫣红的宾客中,毫不起眼。但我知道,很快就会不一样了。

时机,我需要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宴至中途,正厅里传来一阵格外热烈的恭维和欢笑,似乎是张子恒公子当众献上了一副珍贵的寿联,引得满堂喝彩。气氛达到了一个小高潮。赵老太爷显然极为高兴,在众人的簇拥下,颤巍巍站起来,似乎要说什么答谢的话。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我这个突兀的动作,让回廊下几个正闲谈的妇人都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她们,径直穿过偏院,走向正厅与偏院连接的那道月亮门。那里有几个赵家的仆役守着,见我过来,正要阻拦。

“几位大哥,”我停下脚步,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颤抖,“烦请通禀赵老太爷,还有县令夫人、张公子,民女李晏,有一样家中祖传的旧物,想在今日老太爷寿诞之喜时献上,以表寸心,也为前几日……怠慢张公子美意之事,赔个不是。”

我故意提到了“张公子美意”,几个仆役交换了一下眼色。今日张家母子是贵客中的贵客,这丫头话里话外牵扯到张公子,他们不敢擅专。一个机灵点的,转身快步朝正厅跑去。

很快,他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赵家一个管家。“李姑娘,老太爷和夫人、公子有请。”

回廊下的妇人们,包括刘寡妇,全都伸长了脖子,脸上写满了惊诧和看热闹的兴奋。偏院里其他桌的宾客,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

我挺直背脊,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跟着管家,一步一步,走进了那间宽敞明亮、摆满酒席、坐满了本地头面人物的正厅。

厅内温暖如春,酒肉香气混杂着脂粉味扑面而来。正中的主桌上,坐着须发皆白、满面红光的赵老太爷,他旁边是一位穿着华贵、气质雍容的中年美妇,想必就是县令夫人。美妇下手,坐着一个身穿锦袍、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面皮白净,眉眼带着几分养尊处优的骄矜,正是张子恒。此刻,他们都停下交谈,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厅内其他宾客,也纷纷侧目,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哥哥坐在偏院靠门的位置,显然也看到了我被引进去,他“嚯”地站了起来,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张口想喊我,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焦急地朝里张望。

我走到厅中,对着主桌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民女李晏,拜见老太爷,拜见夫人,拜见张公子。恭祝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老太爷眯着眼,捋着胡子,似乎有些疑惑。县令夫人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目光淡然,带着审视。张子恒则微微挑眉,看着我,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感兴趣的弧度,大概以为我终于“想通”了,要来服软献殷勤了。

“你就是李铁匠的妹妹?”赵老太爷开口,声音洪亮,“听说你有祖传旧物要献上?是何物啊?”

“回老太爷,”我低着头,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布包里,小心取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裹。那包裹不大,用的是寻常的靛蓝色粗布。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起眼的包裹上。

我缓缓地,一层一层,打开了外面的粗布。

里面露出的,是一件折叠着的、颜色略显陈旧、但依旧能看出质地精良、刺绣精美的衣裙。浅青色的底子,袖口、领缘、衣襟处,用银线和淡雅的丝线绣着精巧的缠枝花纹。虽然历经岁月,有些地方颜色黯淡了,但在大厅明亮的灯光下,依然能看出其不俗的工艺和料子。这显然不是民间寻常女子能穿的服饰。

大厅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赵老太爷眯起的眼睛睁大了一些。县令夫人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张子恒脸上的那点玩味也收了起来,露出几分疑惑。

我不看他们,双手捧起那件衣裙,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手臂一振,将它抖了开来!

完整的衣裙样式展现在众人面前——这是一件标准的、宫中低阶女官的制式衣裙,形制规整,虽然没有任何代表品级的明显标记,但那特有的款式、腰身的收束、下摆的弧度,以及即便过了些年头依然能看出的、内衬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繁复刺绣纹理,无不显示出它绝非民间之物。

“哗——”大厅里的议论声更大了,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这……这是宫里的样式吧?”有见识广的老者迟疑道。

“看着像,可这丫头……”

哥哥在偏院门口,脸色惨白如纸,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衣服,身体微微发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画面。

我没有停顿。在抖开外衣后,我捏住衣裙内侧一处不显眼的接缝,手指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轻响,那看似普通的内衬里层,竟然被我撕开了一道小口子。

然后,我用指尖,从里面,极其小心地,抽出了几缕极细的、闪烁着柔和金色光泽的丝线。那金线被巧妙地在拆开的衣缝内部,绣成了几个蝇头小字。由于内衬颜色深,不拆开极难发现。

我将那处撕开的内衬对准光线较好的方向,让那几点金色显露出来,然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主桌,声音清晰,一字一顿:

“此衣,乃民女生母所留遗物。母曾言,吾之乳名,便绣于此衣之内。”我顿了顿,指尖轻抚过那几点金芒,“此名乃是——李、晏、如。永昌七年,生。”

“李晏如,永昌七年生。”

这八个字,像八颗冰冷的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千层浪,又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赵家寿宴正厅的上空。

时间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凝滞。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喧哗笑语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我手中那件展开的旧衣上,钉在那从撕开的内衬里露出的、几点微弱却刺眼的金色丝线上。

“李晏如……永昌七年?”一个坐在下首、看起来像个老秀才模样的老者,哆哆嗦嗦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永昌……永昌是……前朝的年号啊……”

“轰——!”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恐惧的闸门。大厅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惊叫,抽气,椅子被带倒的哐当声,杯盘碰撞的脆响,瞬间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

“前朝?!她说前朝?!”

“这衣服……宫女?她是前朝宫里的人?”

“李晏如……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天爷啊!前朝余孽?!她刚才说这是她生母遗物,那她……她是谁?!”

无数道目光再次射向我,但其中的意味已彻底改变。之前的惊讶、好奇、探究,此刻全都化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骇然,以及迅速蔓延开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前朝,那是一个被当今天下刻意淡化、却又在私下禁忌提及的词汇。谋逆,余孽,清算,株连……这些字眼伴随着血腥的记忆,足以让任何一个平头百姓魂飞魄散。

县令夫人方才那雍容淡定的表情彻底碎裂,她猛地站起身,手指着我,保养得宜的脸上一片煞白,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剧烈颤抖:“你……你胡说什么?!哪来的疯女子,在此妖言惑众!来人,快把她拿下!”

张子恒脸上的骄矜和疑惑也早已被震惊和一丝慌乱取代,他跟着站起来,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眼神惊疑不定地在我和那件衣服之间来回逡巡,厉声道:“大胆!竟敢在寿宴之上,以妖物秽语冲撞贵客!还不快将这疯妇拖出去!”

几个赵家的家丁如梦初醒,慌忙就要上前。

“且慢!”

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吼出来的大喝,震得离得近的人耳膜发疼。只见偏院门口,哥哥李铁山猛地撞开拦着他的人,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红着眼睛冲了进来。他冲得太急,脚步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但立刻又站稳,张开双臂,死死挡在我身前,面对着那些家丁,面对着主桌上脸色铁青的县令夫人和张子恒,也面对着满厅神色各异的宾客。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额头青筋暴起,那双常年抡铁锤的、骨节粗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县令夫人和张子恒脸上,声音粗嘎,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夫人!公子!各位老爷!这衣服……这衣服是我捡的!”

大厅里又是一静。

哥哥急急地继续吼道,语速快得有些颠三倒四:“六年前!京城外面!乱葬岗!我路过,看她一个小丫头穿着这身衣服,倒在死人堆里,可怜!我就……我就捡回来了!我啥也不知道!我就以为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命丫头!这衣服……这衣服我觉得料子好,就留下了,想着改改能给妹妹穿!我不知道上面绣了啥!更不知道什么前朝不前朝!我妹妹……我妹妹她从小就有癔症!时好时坏!一发病就胡言乱语,净说些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疯话!”

他猛地转过身,双手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一下,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惊恐,有哀求,有不容置疑的强硬,还有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恐惧:“阿晏!阿晏你醒醒!你看清楚!这是赵老太爷的寿宴!不是咱家!你别发病!别胡说!快跟夫人公子认错!说你刚才是发病了,胡说八道的!”

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掐进我的肩膀,很疼。我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汗味和铁锈味,能看清他额角滚落的豆大汗珠,能看见他眼底那惊涛骇浪般的恐惧和几乎要溢出来的哀求。他在用全身的力气,用我们相依为命六年的所有情分,把我往“疯病”这条路上推。只有“疯子”的话,才不可信。只有“疯子”,才有可能在盛怒的县令家眷面前,捡回一条命,甚至不牵连到他。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几乎无法呼吸。我知道哥哥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恐惧,巨大的恐惧,不仅笼罩了他,也笼罩了整个大厅。前朝,这两个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忌讳和灾难。他必须把我变成“疯子”,把今天的一切变成一场“疯子的胡闹”,我们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可是……我筹划了这么久,冒险拿出这身衣服,不就是为了彻底断绝张子恒的念头,甚至反过来震慑他们吗?我甚至……甚至隐隐期待过,这身衣服和那个名字,或许能带来一些别的什么……比如,一丝渺茫的、关于过去的印证?

哥哥的摇晃和嘶吼将我拉回冰冷的现实。周围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猪油,那些投向我的目光里,恐惧之余,渐渐染上了鄙夷、嫌恶,仿佛我真的成了一个不祥的、带来灾祸的疯妇。刘寡妇不知何时挤到了前面,尖着嗓子叫道:“哎呀!我说呢!平时看着就不对劲,阴森森的,原来是个有疯病的!还拿着死人的东西胡说八道,吓死个人了!快把她赶出去!别冲撞了贵气!”

“对!赶出去!”

“疯言疯语,搅了老太爷的寿宴,真晦气!”

“李铁匠也是倒霉,捡了这么个祸害……”

议论声再次响起,这次充满了厌恶和驱赶的意味。县令夫人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眼中的惊疑和戒备未消。张子恒皱着眉,看着被哥哥牢牢挡在身后的我,又看看那件被丢在地上的、刺眼的浅青色衣服,眼神复杂。

赵老太爷捂着胸口,显然被这接连的变故惊得不轻,连连摆手,对管家有气无力地道:“快……快把这……把这东西拿走!把这……请出去!都请出去!寿宴继续,继续!”

管家连忙上前,用一块桌布嫌恶地裹起那件宫女服,塞给旁边一个抖抖索索的仆役。几个家丁也围了上来,虽然因为哥哥挡着和我可能的“疯病”,没敢直接动手拖拽,但意思已经很明确。

哥哥见状,立刻松开我的肩膀,转身对着主桌方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见了红印:“夫人,公子,老太爷,各位老爷!是我李铁山没看好妹妹,让她发病冲撞了!我这就带她走!这就走!绝不给各位添晦气!求老爷们大人大量,别跟她一个疯子计较!”

说完,他爬起来,一把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不再看我,低着头,拖着我就往外走,脚步又急又重,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我被哥哥踉踉跄跄地拖出正厅,穿过偏院。所过之处,人群像潮水般分开,每个人都避之唯恐不及,投来的目光充满了恐惧、厌恶和一种看瘟神般的嫌弃。那些刚才还在回廊下和我坐在一起的妇人,此刻都躲得远远的,用手帕捂着口鼻,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

哥哥的手像烧红的铁钳,烫得我手腕生疼,也烫得我心底一片冰凉。我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拖着,耳边是他粗重的喘息,眼前是迅速后退的、模糊的人影和赵家张灯结彩的屋檐。那些喧嚣、议论、鄙夷的目光,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扭曲而不真实。

只有手腕上那清晰的痛感,和哥哥那几乎要捏碎我骨头的力度,无比真实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我们此刻正在逃离的、名为“前朝余孽”的恐怖深渊。

一直被他拖出了赵家气派的大门,走到了外面冷清的街道上,他才猛地松开手,自己却像是脱了力,踉跄着往前冲了几步,扶住路边一棵老槐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嘶哑的、破风箱一样的喘息。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过度和极度恐惧而不断颤抖的肩膀,看着地上被他磕破的额头渗出的、混着尘土的血迹,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粗糙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初春傍晚的风,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吹在我身上,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也吹醒了些许麻木的神经。

刚才大厅里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那件展开的宫女服,县令夫人煞白的脸,张子恒惊疑的眼神,满座宾客的哗然与恐惧,哥哥那一声凄厉的“她有疯病”,还有刘寡妇尖利的“晦气”……这一切,真的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吗?张子恒会因此死心吗?还是……会带来更大的、未知的麻烦?

哥哥终于止住了干呕,他慢慢直起身,却没有回头看我。他背对着我,声音嘶哑、疲惫,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回家。”

说完,他迈开步子,朝着镇子西头、我们那两间破旧土屋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沉重。

我默默跟上,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我们一前一后,走在逐渐被暮色笼罩的街道上。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有脚步声,一重一轻,敲打着冰冷的土地,也敲打着彼此间那骤然横亘出的、沉默而坚硬的隔阂。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哥哥径直走进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传来他沉重的、倒在木板床上的声音。我站在院子里,看着那扇透不出丝毫光亮的、黑洞洞的窗户,站了很久。夜风吹过,院角的破筐发出呜呜的轻响,里面还扔着张子恒送来的、被我视为羞辱的“礼物”。

我慢慢走回自己那间更小、更冷的屋子,摸黑坐在炕沿上。手脚一片冰凉。今天在赵家发生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旋转。恐惧并没有因为离开那个场合而消散,反而像这无边的夜色一样,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渗透进骨髓。

哥哥认定我有“疯病”,用最决绝的方式暂时保下了我们。可这只是权宜之计。纸包不住火。今天在场那么多人,都看到了那件衣服,听到了“永昌七年”,听到了“李晏如”。消息一定会传开,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到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到那时,一个“疯病”的借口,还能护住我们吗?

还有哥哥……他今天看我的眼神,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他真的相信我是“发病胡说”吗?还是……他已经猜到了什么?猜到了我可能根本不是他从乱葬岗“捡来的可怜宫女”,而是别的、更可怕、更危险的存在?

不,他不能知道。至少,不能完全知道。

我摸黑走到墙角,蹲下,手指颤抖着摸索到那块有些松动的墙砖。用力抠开,从里面拿出那个我藏了六年、连哥哥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蓝布包袱。包袱很沉。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触感隔着粗布传来,却奇异地让我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丝。

这里面的东西,是我全部的秘密,也是我……或许曾经的身份,唯一的证明。母后临死前,给我换上宫女服,又把这个包袱死死塞进我怀里,用尽最后力气说的那句话,言犹在耳:“晏如……活下去……拿着它……除非万不得已……永远……不要让人知道……”

今天在赵家,我撕开了宫女服的内衬,露出了那个名字,是不得已吗?算是吧。为了摆脱张子恒的纠缠,为了自保。可我拿出的,仅仅是一件衣服,一个名字。包袱里真正要命的东西,我碰都没碰。

但……够了吗?张子恒会信吗?县令夫人会信吗?那些听到“前朝”、“永昌”的人,会仅仅把它当作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吗?

我不知道。我心里乱极了,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麻线,找不到头绪。

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我浑身一僵,寒毛倒竖,猛地转头看向窗户——除了浓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是夜猫?还是……

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夜风呜呜地吹过破旧的窗纸,远处似乎有野狗断续的吠叫,再没有其他声音。

是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人?

我抱紧怀里的包袱,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窥视。院子里空空荡荡,只有那棵老槐树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晃动,在地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也许,真的是我太紧张了。

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怀里的包袱硌得胸口生疼。不能点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就这样坐着,在黑暗和死寂中,睁大眼睛,等待着未知的黎明,或者说,等待着可能随时降临的、更深的黑夜。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哥哥的屋子里没有任何动静,他好像睡着了,又或者,他也和我一样,在黑暗中睁着眼,被无边的恐惧和疑虑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第一声鸡鸣,嘶哑而悠长,划破了死寂。

天,快亮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无论是那件宫女服,那个名字,还是我和哥哥之间,那曾经虽然贫苦却纯粹简单的相依为命。

我轻轻抚摸着怀里冰冷的包袱。母后,我该怎么办?拿着它,我真的能“活下去”吗?还是……会带来更快的毁灭?

鸡鸣一声接着一声,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沉滞的深蓝。我依旧抱着包袱,蜷缩在墙角,手脚冻得麻木,却没有丝毫睡意。哥哥的屋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起身了。过了一会儿,他屋门“吱呀”一声打开,脚步声沉重地走向院门,然后是铁匠铺门被拉开的摩擦声——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去生火打铁了。

他没有来敲我的门,没有问我昨天的事,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在院子里咳嗽一声,或者弄出点别的响动,示意他起来了。这种刻意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人心慌。

我慢慢松开怀里已经被焐得有些温热的包袱,重新塞回墙洞,仔细掩好。然后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冰冷的井水,胡乱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皮肤一紧,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这样下去。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走到院中,哥哥已经在铁匠铺里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火星时明时灭。我走到铺子门口,看着他。他背对着我,抡锤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更用力,更沉闷,每一锤都像是砸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上,脖颈后的筋肉紧紧绷着。

“哥。”我低声叫了一句。

抡锤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停,也没回头。

“昨天……对不起。”我继续说,声音干涩,“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就说那些胡话。”我顺着他的说法,把自己往“发病”上靠。

锤子重重落下,溅起一簇耀眼的火星。他终于停下,但没有转身,只是用那块脏污的汗巾用力擦了把脸,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情绪:“以后……别出门了。缺啥,我去买。”

“那张公子那边……”我试探着问。

“赵家寿宴上那么多人看着,都知道你是个有癔症的,”哥哥打断我,语气有些生硬,“他那样的人家,最讲究脸面吉利,不会再来纠缠一个‘疯子’。”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这四个字里,藏着多少不确定和深深的后怕。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又分明不一样了。哥哥不再提那天的事,对我甚至比以往更加小心,说话都斟酌着,生怕刺激到我“发病”。他打铁更卖力了,接的活儿也更多,常常天不亮就起来,干到深夜。我知道,他是在用身体的疲惫,来掩盖内心的惊涛骇浪,也是在拼命攒钱,或许觉得,有了钱,就能多一分保障,就能应对可能到来的变故。

而我,被变相“禁足”在家。除了必要的家务,几乎不出院门。偶尔去河边洗衣,也会刻意避开人多的时候,匆匆去,匆匆回。即便如此,我还是能感觉到,镇上的人看我的眼光彻底变了。不再是以前那种略带同情或好奇的打量,而是变成了明确的躲避、恐惧和嫌恶。孩子们看见我会远远跑开,妇人们聚在一起说话,我一靠近,她们就会立刻散开或者噤声,等我走远了,才会重新聚拢,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刘寡妇更是成了“预言家”,逢人便说早就看出我不对劲,“一股子阴气”、“克亲”、“还拿着死人的东西招摇,不是疯了是什么?”

流言像冬天的寒风,无孔不入,刮得人生疼。但比起这些,更让我不安的,是一种隐约的、被窥视的感觉。有时在院子里晾衣服,有时在窗边做针线,总觉得暗处似乎有一双眼睛。可每次猛然回头,或者仔细查看,又什么都没有。是我多心了吗?还是那天赵家的事情,终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哥哥也变得更加警惕。他晚上睡觉前,总会仔细检查院门是否闩好,甚至会把打铁用的一些沉重家什挪到门后顶着。白天有陌生面孔在附近晃悠,他也会格外留意。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沉默像一道越来越厚的墙,横亘在小小的院落里。只有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日复一日,沉重地敲打着,仿佛在诉说着无法言说的焦虑。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一个傍晚,哥哥去邻村送打好的锄头还没回来。我正坐在屋里,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旧衣,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整齐的、沉闷的、仿佛很多人同时停下的声音,接着是金属甲片轻微摩擦的“咔嚓”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针尖瞬间刺破了手指,沁出一颗血珠。我放下针线,屏住呼吸,悄悄挪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破洞向外看去。

这一看,我全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院门外,不知何时,静静地站着七八个人。他们全部身着统一的黑色衣甲,腰间配着制式的腰刀,站姿笔挺,面无表情,一股肃杀冰冷的气息,隔着院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不是县衙的差役,那衣甲的制式,那冷峻的气质,分明是……军中精锐!而且是直属于朝廷、常常处理特殊事务的……

黑甲卫!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隐在傍晚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扫视着我们这处简陋的院落,最后,落在了我所在的这扇破旧窗户上,仿佛能穿透窗纸,看到躲在后面的我。

“哐当!”

院门被粗暴地推开,不是敲,是直接用刀鞘撞开的。那个高大身影,带着两名黑甲卫,踏入了我们这方小小的、堆满杂物和煤渣的院子。他们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我的心尖上。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忘了。他们怎么会来?怎么会这么快?是因为赵家寿宴的事?还是……他们早就知道了什么?

哥哥!哥哥还没回来!

就在我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头顶时,院子外面传来了熟悉的、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哥哥那带着喘息的、惊疑的呼喊:“阿晏?出什么事了?门怎么……”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看到了院中的不速之客。

我听到哥哥的脚步声停在了院门口,然后是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接着,是哥哥那带着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却又强行压抑、甚至试图挤出一丝讨好意味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各……各位军爷?这是……这是咋了?来小人家……有何贵干?”

那为首的黑甲卫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铁锥,钉在哥哥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个字都清晰冰冷地砸在死寂的院子里:

“李铁山?你妹妹,李晏,在何处?”

哥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想象他此刻脸上的血色定然褪得干干净净。他沉默的时间只有一瞬,却仿佛无比漫长。接着,我听到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尖锐的、甚至带着点夸张的哭腔和惶急的声音喊道:

“军爷!军爷您可问着了!我妹妹……我苦命的妹妹啊!”

他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带着哭音,又像是急于撇清什么,语速快得像爆豆子:“她早就没了啊!病了,治不好,前年开春就没熬过去!小小年纪就……唉!我就把她埋在后山乱坟岗子那边了!军爷您找她干啥?她一个死了的丫头片子,能犯什么事啊?是不是搞错了?军爷您明鉴啊!”

他一边说,一边似乎还想往那黑甲卫头领跟前凑,急切地想证明自己说的“真话”。

黑甲卫头领一动不动,任由哥哥表演,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却缓缓地、极其冰冷地,再次移向我所在的窗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哥哥的哭声和辩解声里,夹杂着他脚步移动的声音。他似乎因为“焦急”和“悲痛”,脚下一滑,或者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猛地向旁边踉跄扑倒,手胡乱挥舞着,恰好“哐当”一声,打翻了靠在墙边的一个破陶盆,盆里腌的咸菜撒了一地,污水溅开。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包括那头领在内的黑甲卫,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

“砰!哗啦——!”

我身后,那扇连通着屋里和厨房的、破旧木板的隔断门,猛地从里面被撞开!不是打开,是被人用身体硬生生撞开的!木屑纷飞中,哥哥像一头疯狂的豹子,从厨房那个方向扑了进来!他刚才根本不是从院门进来的!他不知何时绕到了屋后,从更隐蔽的厨房那边破门而入!

我根本没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攥住我的胳膊,将我狠狠一拽,天旋地转!

“进去!别出声!记住!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别出来!!”

哥哥的嘶吼,伴随着他粗重滚烫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我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向了屋里角落——那里,有一个被旧木板和杂物掩盖着的、极其隐蔽的、小小的地窖入口!那是家里用来储藏过冬白菜萝卜的地窖,入口藏在破灶台后面,用木板盖着,上面堆着柴火,平时根本看不出来。

我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还没等痛呼出声,就被哥哥抓着肩膀,粗暴地塞进了那个黑黢黢的、散发着泥土和腐烂菜叶味道的洞口。紧接着,头顶的木板被迅速盖上,沉重杂物的拖动声响起,光线和声音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只有几缕微尘从木板缝隙簌簌落下。

眼前一片漆黑。我被摔在地窖底部潮湿的泥地上,摔得七荤八素,尾椎骨传来一阵剧痛。但我顾不上了,巨大的震惊和恐惧攫住了我。哥哥他……他刚才在外面那番“妹妹早死了”的哭喊,是演戏?是为了迷惑那些黑甲卫?他撞开隔断门,把我塞进地窖……

他是怎么知道地窖入口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地窖里弥漫着陈腐的气味,冰冷刺骨。我蜷缩在黑暗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耳朵却拼命竖起来,捕捉着地面上传来的、模糊而压抑的声响。

我听到沉重的、整齐的脚步声进入了屋子,翻找东西的哐当声,还有哥哥那带着谄媚、惶恐,却又异常清晰的回答:

“军爷,您看,这破屋子,就我一人住……我妹妹真没了……唉,前年没的,痨病,咳血,没钱治……就埋后山了……”

“这件衣服,怎么回事?”是那个黑甲卫头领冰冷的声音,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质问。是那件宫女服吗?哥哥把它藏起来了?还是扔了?

“衣服?这……这就是件旧衣服啊,”哥哥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惶恐,“我捡的……不对,是我妹妹……她以前捡的,觉得好看,就留着……小人一个打铁的,不懂这些啊军爷!”

“李晏如,永昌七年生。这名字,你可知晓?”黑甲卫头领的声音逼近一步,带着无形的压力。

“李……李晏如?”哥哥的声音充满了茫然,随即像是恍然大悟,又带着哭腔,“军爷!您说的是前朝那个……那个公主?!哎哟我的军爷啊!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要杀头的!小人哪儿知道什么公主不公主!我妹妹叫阿晏,李晏,是平安的晏,不是那个如啊!她一个捡来的丫头,能有啥名字,还是我随便给起的……军爷,这肯定是搞错了!天大的误会啊!”

他的声音颤抖,恐惧,却又逻辑清晰,死死咬定了“妹妹已死”、“衣服是捡的”、“名字是误会”。

地面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黑甲卫们走动和翻查的细微声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蜷在地窖冰冷的泥地上,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然后,我听到哥哥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残忍的冷静,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官爷,您说的前朝孽种,跟小人真的没关系啊!小人就是个本分打铁的,捡了个快病死的丫头当妹妹,她没福,早走了。您要是不信,后山坟地,我带您去认!您要抓前朝余孽,可不能冤枉我们小老百姓啊!”

前朝孽种。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哥哥用如此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急于撇清的狠绝语气,说出了这个词。他在告诉那些黑甲卫,也在告诉我,或者说,在向可能躲藏着的、别的“耳朵”宣告——他李铁山,跟“前朝孽种”毫无瓜葛,他的妹妹早就死了,现在不管是谁,都跟他无关。

地窖的寒冷,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比这更冷的,是从心底蔓延开的寒意。我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却感觉不到疼。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头顶上那被杂物掩盖的、仿佛千斤重的木板,死死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

我听到黑甲卫头领似乎又问了些什么,哥哥低声下气、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妹妹早死”、“捡来的衣服”、“什么都不知道”。翻找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似乎没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终于,那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厌倦,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

“搜仔细了。没有就撤。李铁山,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若有一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是是是!小人明白!小人不敢!军爷您慢走!”哥哥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夸张的感激。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出了屋子,出了院子,最终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地面上,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依旧蜷在地窖里,一动不动。耳朵里嗡嗡作响,是极度紧张后的耳鸣,还是血液奔流的声音?哥哥那声“前朝孽种”,反复在脑海里回荡,尖锐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掩盖地窖口的木板和杂物被慢慢移开了。一道微弱的光线,混合着灰尘,投射下来。

哥哥的脸出现在洞口上方。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脸上似乎有湿痕,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未褪的惊恐,有深沉的疲惫,有一种近乎虚脱的放松,还有……一丝我完全看不懂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我伸出了一只沾满煤灰和泥污、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看着他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地窖的冰冷还包裹着我,哥哥那句“前朝孽种”还在耳边铮鸣。我没有动,只是仰着头,隔着弥漫的灰尘,与他对视。

黑暗的地窖,仿佛一个巨大的隐喻,将我们分隔在两个世界。而他伸出的这只手,是拉我回到“妹妹”这个身份,还是将我推向更深的、无法回头的深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了。只有地窖里弥漫的、陈腐的泥土气息,和我们之间,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