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到了城里,就去报警。”
一个声音在耳边,像蚊子嗡嗡叫,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像石头沉在水底。
录取通知书是红色的,红得像血。
那条拴了她快三十年的铁链,在夏天的日光下,泛着灰白色的冷光。
她以为那是通往自由的钥匙,可钥匙的另一头,握在儿子的手里。
他会用来开锁,还是会把锁,上得更紧?
周家凹的夏天,太阳像个白晃晃的铜盆,扣在天上。
地里的泥土被烤得裂开一道道口子,像是老天爷干裂的嘴唇。
空气里飘着一股尘土、鸡粪和野草晒干后混合起来的味儿,吸进肺里,有点呛人。
周凯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被一个满头大汗的邮递员,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送到村口的。
那张红色的纸,像是往一锅温吞水里扔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整个周家凹都“刺啦”一声,沸腾了。
村长扯着嗓子在村里的广播里喊了三遍:“大喜事!大喜事!咱们村周大山的儿子周凯,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啦!这是咱们周家凹飞出去的第一只金凤凰!”
鞭炮被人从杂货铺里抱出来,在周大山家门口那片唯一的平地上炸开,红色的纸屑混着黄土,被热风卷起,糊在人的脸上、脖子上。
周大山站在人群中间,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此刻更是红得发紫,像一块猪肝。
他咧着嘴,露出满口被烟熏黄的牙,把一包“红梅”烟拆开,见人就递,不管对方抽不抽。
“有出息,我儿子就是有出息!”他拍着一个村民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对方一个趔趄。
“大山,你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啊!”
“可不是嘛,以后凯娃子就是城里人了,吃公家饭的!”
“大山你可得好好摆几桌,这得请全村人吃一顿!”
周大山哈哈大笑,唾沫星子乱飞:“那必须的!必须的!”
陈秀莲就站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
她是被周大山从里屋放出来的,或者说,是把拴着她的铁链换了根长的。
那根铁链的一头,锁在她左脚的脚踝上,铁锈和皮肤摩擦了快三十年,那一圈的肉都变成了黑紫色,像一圈丑陋的纹身。
铁链的另一头,以前是焊在里屋的床腿上,今天,周大山用一把大锁,把它锁在了院里那棵老槐树的树根上。
她能走到院子中间,能走到水井边,能看到门口那片热闹的、不属于她的喧嚣。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乱蓬蓬地挽在脑后,几缕灰白的头发垂在脸颊上。
她的脸很瘦,颧骨高高地凸起,皮肤是那种长年不见阳光的、不健康的蜡黄色。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像一口枯井。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被人群簇拥着的儿子周凯。
周凯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在一群灰扑扑的庄稼人里,显得格外扎眼。
他个子很高,但很瘦,有点驼背,像是常年低头看书把脊梁骨都压弯了。
他被一群长辈拍着肩膀,脸上带着点腼腆又有点不知所措的笑。
陈秀莲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
她脚边的铁链拖在地上,有人不小心踢到,发出“哗啷”一声响。
那人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然后很快又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这声音,村里人都听惯了。
周凯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穿过院子,走到陈秀莲面前。他比母亲高出一个头还多。
“妈。”他把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递过去,声音有点低。
陈秀莲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从儿子的脸上,慢慢移到那张纸上。
那红色,刺得她眼睛有点疼。她伸出手,那是一双完全不像女人的手,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背的皮肤像老树皮。
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着那张纸。她没看上面印的什么大学,什么专业,那些字她也认不全。她只是摸着,像是摸着一件绝世的珍宝。
三十年了。
她心里的那团火,被灰烬盖了三十年,她以为早就灭了。可今天,这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给吹着了。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周凯。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东西,一种周凯从小看到大,却始终看不懂的东西。那里面有急切,有期望,有命令,像是一场无声的交易,现在到了交割的时刻。
周凯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眼神躲闪了一下。
“妈,以后……以后日子会好起来的。”他小声说。
陈秀莲的嘴角,似乎往上扯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快得像是幻觉。
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在她心里,好日子不是“以后”,而是“马上”。
周家凹的人都知道,周大山的婆娘陈秀莲,脑子有点问题。
这是周大山自己说的。
“疯婆子一个,不拴着,就往山里跑,掉悬崖里摔死了,我找谁说理去?”周大山喝了酒,就喜欢跟人这么念叨。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还记得,陈秀莲刚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是快三十年前了。那时候的陈秀莲,水灵得像山里的泉水。
听说是从外省被人贩子骗来的,周大山花了半辈子的积蓄,把她“买”了下来。
刚来的头一年,陈秀莲跑了三次。
第一次,她顺着村后的小路,跑进了深山,跑了一天一夜,最后饿得没力气,被周大山带着几个村里的壮劳力给堵了回来。抓回来就是一顿毒打,骨头都差点断了。
第二次,她趁着周大山下地,撬开了门锁,沿着河往下游跑。
她以为顺着河就能走出大山。结果那条河在下游拐了个弯,又绕回了山里。她被找到的时候,浑身湿透,发着高烧,说胡话。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学乖了。
她藏了一把剪刀,半夜剪断了周大山用来拴猪的麻绳,偷偷摸到了镇上。她找到了镇上的派出所,哭着喊着说自己是被拐来的。
可是,她连自己是哪里人都说不清楚了。时间太久,记忆早已模糊。
再加上周大山追到镇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警察说,这是他婆娘,脑子不清醒,总幻想自己是被人骗来的。
他还拿出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写着他们俩名字的结婚证。
警察一看,家务事,劝了几句,就把人交给了周大山。
那一次回来,周大山彻底没了耐心。
他从镇上的废品站,拖回来一根又粗又重的铁链。
“你不是能跑吗?我让你跑!”
他当着陈秀莲的面,把铁链的一头用锤子和钉子,死死地固定在里屋那张老木床的床腿上。然后,用一把大铜锁,“咔嗒”一声,锁住了她的脚踝。
从那天起,陈秀莲的世界,就只剩下那间终年不见光的里屋,和铁链所能延伸到的几步距离。
刚开始,她也闹过,用头撞墙,绝食。
周大山有的是办法对付她。她不吃饭,他就撬开她的嘴往里灌米汤。她撞墙,他就用破布把她绑在床上。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你是我花钱买来的,死了我找谁要去?”周大山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她的神经。
慢慢地,陈秀莲不闹了。
她像一株被种在花盆里的植物,失去了在土地里扎根的能力。她的眼神变得空洞,整天整天地坐着,不说话。
村里人偶尔隔着窗户看她,都摇头,说这女人,是真疯了。
直到周凯的出生。
有了周凯,陈秀莲好像活了过来。
她不再寻死觅活,她开始吃饭,开始注意自己的身体。周大山以为她认命了,对她的看管也松了些。
但只有陈秀莲自己知道,她不是认命。她是找到了一个新的逃跑计划。一个更漫长,更隐秘,也更疯狂的计划。
她自己跑不掉,但她可以生一个能带她跑掉的人。
这个计划的名字,叫周凯。
周凯会爬的时候,她就在地上,用烧黑的木炭,教他画横,画竖。
周凯会说话的时候,她就一遍又一遍地给他讲山外面的世界。
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她就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堆砌起来。
她说山外面有很高很高的楼,比山还高。有跑得很快的铁盒子,不用牛拉。有晚上比白天还亮的光。
“小凯,你要读书。”她抱着小小的周凯,声音像是在念咒,“只有读书,考出去,才能走出这座山。你走出去了,就能把妈也带出去。”
这句话,她从周凯记事起,一直说到他去镇上读高中。
周大山不反对儿子读书。在他看来,儿子是自己的种,读书识字,将来有出息,是给他周家光宗耀祖。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从一开始,就是陈秀莲为自己准备的一把,用来砸开锁链的锤子。
周凯很争气。
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安静,不爱出去玩,就喜欢待在屋里看书。
从村里的小学,到镇上的初中,再到县里的高中,他的奖状,糊满了家里那面斑驳的土墙。
每一张奖状,在陈秀莲眼里,都是一块铺向自由的砖。
现在,路终于铺好了。
离周凯去省城报到,还有半个月。
周家凹的热闹劲儿还没过。
周大山按照承诺,在自家院子里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宰了一头猪,炖了满锅的肉,酒味和肉香飘了半个村子。
周大山喝得满脸通红,挨个桌子敬酒,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我儿子,大学生!”“以后就是城里人了!”
陈秀莲依然被锁在槐树下。
她能闻到肉香,但她吃不到。周大山只让相熟的女人给她送些剩饭剩菜。她也不在乎,只是默默地吃着,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
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周凯的身影。
周凯被灌了不少酒,脸颊通红。
他应付着各种各样的叔叔伯伯,显得有些笨拙。偶尔,他的目光会和陈秀莲的对上,然后就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
陈秀莲看在眼里,心里很平静。
她知道,儿子是在演戏。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在演戏。周大山演一个劳苦功高的父亲,她演一个疯疯癫癫的母亲,而周凯,演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
现在,这场大戏,就快要落幕了。
宴席散了之后,家里恢复了暂时的安静。
陈秀莲开始了自己的准备。
她有一件压在箱底的衣服,是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
那是她刚被拐来时穿的,是她和过去唯一的联系。快三十年了,布料已经变得很薄,但她一直舍不得扔。
她趁着周大山不在家,把那件衣服拿出来,用井水一遍一遍地搓洗。水很凉,但她感觉不到。她洗得很仔细,连领口的一个小黄点都不放过。
洗干净了,她就把衣服晾在屋里,避开周大山的视线。干了之后,她又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塞到自己的枕头底下。
她还开始练习走路。
长年累月地被锁着,她的腿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了。走快了,脚踝那个被铁环磨损的地方就会钻心地疼。
她就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一圈一圈地走。从槐树下,到水井边,再到屋门口。像一头被拴在磨盘上的驴。
周大山看见了,只是哼了一声,吐了口浓痰。
“折腾啥?等凯娃子走了,我看你还指望谁。”他语气里满是嘲讽。
陈秀莲没理他。
她知道,周大山不懂。他以为她是在为儿子的远行而焦虑不安。他永远不会明白,她这是在为自己的“新生”做复健。
周凯这几天很忙。
同学的散伙饭,亲戚的庆贺宴,几乎占满了他的时间。
但他没有忘记陈秀莲。
他会把宴席上别人硬塞给他的鸡腿、油炸丸子,用油纸包好,回来后趁周大山不注意,从里屋的小窗户塞给她。
“妈,你吃。”他总是说同样的话。
陈秀莲接过来,默默地吃掉。
在她看来,儿子这是在用行动告诉她:妈,别急,我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
出发去省城的前三天,周大山去镇上给周凯买新衣服和行李箱,要第二天才能回来。
这是难得的机会。
夜里,外面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呼呼作响。
陈秀莲躺在床上,一直没睡。她能听到外屋,周凯翻身的轻微声响。
她等了很久,等到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才悄悄地坐起来。
脚上的铁链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声。她立刻停住,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没有反应。
她松了口气,赤着脚,慢慢地挪到里屋和外屋相隔的门帘处。
“凯。”她压着嗓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外屋的床上,周凯的身影动了一下。
“妈?你怎么还不睡?”
“你过来一下。”
周凯披着衣服,打着哈欠走了过来。月光从窗户的破洞里照进来,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陈秀莲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
她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沓零零散散的钱。
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最大的一张是五十。钱很旧,带着一股霉味。
这是她攒了十几年的钱。有时候是周大山心情好,会扔给她一两块。
更多的时候,是她偷偷编一些草编的小玩意,托村里一个心善的嫂子带到镇上去卖,换来的。
总共,三百七十六块五毛。
她把钱塞到周凯手里。
“小凯,这些钱你拿着。到了城里,先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别让人看扁了。”
周凯捏着那沓又旧又软的钱,手心有点出汗。
“妈,我不要,爸给我钱了。”
“你爸给的是你爸给的,这是妈给你的。”陈秀莲的声音不容置疑。她抓住周凯的手,把钱死死地塞进去。
她的手很冷,像冰块一样。
“小凯,”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灼人的气息,“到了省城,安顿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报警。”
周凯的身体僵了一下。
“告诉他们,地址是周家凹,周大山家。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个女人,被拐卖,被锁了快三十年了。”陈秀莲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一段滚瓜烂熟的台词。
“警察会来的,他们有车,他们会把我带出去。凯,你记住了吗?”
她死死地盯着儿子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她以为,会等到一个坚定有力的“嗯”。
周凯没有出声。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钱,月光下,他的脸色有点发白。
“妈……”他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有点干涩,“这事……能不能……等一等?”
陈秀莲愣住了。
“等什么?”
“等我……等我在学校稳定下来再说。我刚去,人生地不熟的……”周凯的声音越来越小。
陈秀莲心头一沉。像是一块石头,落进了冰水里。
“稳定?你要稳定多久?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周凯,我等了你二十年!我一天都等不了了!”
“妈,你小点声!”周凯慌张地看了一眼屋外。
“我小声?”陈秀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难听,“我这辈子说话都是这么小声!现在我不想再小声了!”
她抓住周凯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你别忘了,你读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走出这座山!是为了带我走!我们说好的!”
“我没忘!”周凯终于也提高了声音,他想挣脱母亲的手,但那只手像铁钳一样有力。
“你没忘?那你刚才说的是什么话!”陈秀莲步步紧逼,“周凯,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想管我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就应该被这么锁一辈子!”
“我没有!”周凯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那你明天就去报警!不,你现在就去!去镇上!你现在就去!”陈秀莲的声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她所有的希望,所有的隐忍,都压在这一根稻草上。她能感觉到,这根稻草,正在弯曲,正在断裂。
周凯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母亲,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和烦躁,从心底猛地窜了上来。
那是一种被规划了二十年的人生,突然要被彻底推翻的恐惧。
那是一种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光环”,马上要被撕碎的愤怒。
他猛地转身,对着陈秀莲嘶吼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尖利:“走?你走了,这个家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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